六一〇、三千尘甲(4)
“阿灵……”
二爷愣住了,怒火一瞬间消匿,声音也跟着温柔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替我哥送信!”阿灵跑过来扑进他怀里,仰起头,“他很听话的,没有惹二哥哥生气。”
二爷朝她背后看了一眼,“那他人呢?”
阿灵警惕地瞧了一眼四周,示意他躬身,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二爷侧眸看着她,“确定吗?”
“确定!”阿灵脱口而出,“他现在很安全,已经到岭南了。”
二爷这才松了一口气,神色又略有些失落,“不像话,这么危险的地方,他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来。”
阿灵小声说,“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小敏哥给我带了很多很多蛊蛇,我浑身每一条布缝里都灌满了毒,少于五百人的杀手根本近不了身,只有二哥哥能近。”
二爷心知,既然薛敬敢放妹妹一个人来送信,定然是为她做好了万全准备,就是不知道他当时重伤昏迷,是如何潜入岭南,和阿灵他们汇合的。
“二哥哥,你是不是很累?”阿灵扯了扯他的衣袖,发现上面有新溅的血。
二爷忙将那只手藏到身后,揽着她的肩膀,来到石山脚一处平整的岩石上,按着她坐下,又从马鞍下拿来干粮,塞到她手里,“二哥哥不累,倒是你,吃饱后赶快离开,我送你出人疆马道。”
阿灵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将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回来,双手捧住,善解人意地笑起来,“哥哥说,二哥哥这双将军手,只斩将,不杀人,今夜不慎溅了脏血,阿灵帮您擦擦吧。”
说着,小公主便用她淡紫色的帕子悉心地从皮壶里沾了水,一点点为他擦。
二爷任她动作,手心粘的血虽然擦净了,眼底那层伤墨却更似浓稠。
他这双手,并不是什么将军手,殿下爱屋及乌,总将他捧到云端放着,不想他沾脏,不愿他受罪,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命晷既改,只进不退,他变得诡谲、善变、无所不用其极。
人活一辈子,若不能一生从善,冷眼旁观已是下下策,尽量不要让自己变得卑鄙。
“擦不净的。”二爷看着她还正与溅落在袖上的几滴残血较劲,于心不忍道。
“怎么会?”阿灵抬起头,“水擦不净,还有雪,雪也擦不净,那这世间本就是脏的,您心里头干净,这天下就干净。”
二爷倏地笑了,“许久不见你哥,他就教你说这些?”
阿灵将他的双手揣进袖子里捂着,低下头。
“他不来也就算了,怎么小敏也不来见我?”
“哥哥说,男孩子别扎堆往您跟前凑,省得挨骂,只有阿灵讨您喜欢。”
“……”果然是一副花花肠子,最会消灾避祸,投机取巧。
二爷蹲下身,往她靴子里塞了一把短匕,又为她把软靴的皮绳重新系紧,嘱咐道,“近身兵刃还是要带,小蛇哪有你的刀快。这大半年来,怎么样?”
“挺好的,我们回到岭南后,在花阳的深山里寻到了当年炼完药童逃跑的大巫,就是小敏的师父,老爷子还曾搭救过不少这些年在百草阁炼废的药童和巫童,随着蓝鸢镖局和岭南王府相继覆灭,他们便从深山里搬出来了,回到了百草阁。大巫爷爷依照巫典记载,在刑天木的遗址上培育出了一种叫‘滴血兰’的花,是一种化腐生肌的兰草,用它的花汁治好了小敏哥为救我自取胆珠的伤,这两天也给哥哥用上了,愈合箭伤有奇效,他已然恢复了大半。”
听到薛敬伤势转好,二爷总算是松了口气,又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留在了百草阁。大巫爷爷说,想将百草阁改成医庐,往年造的孽能弥补一点是一点,还收治了不少疑难杂症。”阿灵顿了一下,“直到两个月前,突然收到哥哥的鹰信,说是谢总使要潜入岭南,让我和小敏哥暗中为他做向导,去抓岭南王的小世子,那小哥哥跑得不快,没出三天就在通往南海郡的交界被我们逮住了,现在还禁足在百草阁里。谢总使说,您和哥哥马上要带兵打川渝界山,我和小敏哥原想来帮忙的,可他不许,也是怕给你们添麻烦,我们至此便一直留在川岭交界的地方等信。”
二爷又问她,“那你哥呢,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两日前子夜。”阿灵不假思索道,“他是自己敲开的百草阁大门。”
二爷皱起眉,“没人跟着他?”
阿灵摇了摇头,“除了那只叫‘大风山’的雪狼,没有人跟着。”
二爷心里一阵狐疑,护他离开川渝的死士就是“无天”,御前暗卫,比金云使还高明,走的这样慢不说,怎么还允他单独行动?而且,凭当时殿下的伤势,他是不可能独自甩不掉无天,前往岭南的,除非……
“这一趟他让你过来,真就只为送信?”
阿灵歪头想了想,有点委屈,“二哥哥,阿灵没有骗您。”
二爷笑着揽住她,一把将她抱起,放上马背,随即一跃而上,拥着她靠在自己怀里,催马向西行,“非是疑心公主说谎,只是贼人奸猾,不得不防。”
“贼人?”
还没等阿灵问明白,赤松马四蹄飞踏,一阵疾风般,掠过人疆马道。
丑时出马道,行入一片开阔水域,烟波浩渺,静影成壁,长堤横卧于遥远江阔,雪色未褪,如一道云野白虹,水上堤,江中影,水上水下一处景致。
“那就是十里亭江堰。”阿灵指着横越江面的那座长堤,“将十里亭江一分为二,这边是川渝,对面就是岭南花阳的琴水港,二哥哥,您知道琴水吧?”
“再熟悉不过。” 二爷的眼中深藏片片光耀,捉摸不定。
那就是横越南北的一条“金丝带”的起始地,也是十三年来兴兵燃燹的祸端。
“阿灵该走了,接我的船要来了。”二爷本想继续送她,却被阿灵拒绝了,“二哥哥,阿灵一个人能行,棹夫是哥哥亲自选好的人,沿着十里亭江向东,不出一个时辰就到花阳港了,小敏哥就在岸上接我,您自己保重,不要受伤。”
说着自己跳下马,朝前跑了几步,又转头朝他笑,“二哥哥保重啊!”
二爷便不再往前,与她道了别,即刻勒转马头,回人疆马道。
“二哥哥,阿灵好想你。”
似是觉得重逢太短,阿灵目送白马远去的眼光稍显落寞,眼眶一红,无知无觉地说出了声。
“想他就再来见他,哭什么。”
阿灵瞬间打了个激灵,蓦地回神,就见哥哥身披蓑衣,从林子里走了过来。
“哥,你怎么来了!”话音未落,就见小敏跟在他身后,也从林子里钻了出来,急得阿灵直跺脚,“你、你们这不是让我骗二哥哥么,小敏哥,怎么回事!”
小敏仰头瞧了六爷一眼,不做声。
阿灵立刻就明白了,走到薛敬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哥,你想见二哥哥,就自己来送信么,干嘛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害我和小敏哥回头要一起挨骂!”
薛敬牵起小公主的手,弯身刮了一下她的鼻头,“小丫头骗子,这小子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净帮他说话,你让他自个说!”
小敏紧跟在两人后面,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我那个……我怕给你带的蛇不够,万一他们派出五百多一个杀手呢?”
阿灵一愣,而后转头,朝小敏甜甜地笑起来,“小敏哥,你真好。”
小敏的脸一下子红了,头都不敢抬,抄起他的骨笛,跑到最前面趟路去了。
薛敬顿在原地,循着那小子离开的背影,眼神隐隐藏刀,忽觉大半年不见,这小子个头疯长,都快够着自己耳根了,脸庞已褪去青涩,该有十八岁了吧。
于是危机感顿生,正色道,“小妹,哥哥提醒你,你才十四岁。”
阿灵头顶的银花穗子跟着她两侧的辫子哗啦啦地闪,“十四岁怎么了?”
“十四岁就干十四岁该干的事,骑马、绣花、舞刀弄剑、琴棋书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是去闯天涯哥哥都允你去,唯独不能跟臭小子瞎混。”
阿灵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奇又问,“那哥哥十四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啧……”殿下语滞。
十四岁那年他骑射初成,从年初到年关好像每一个月都在闯祸——背着二爷出征、背着他拴野马、抱着浮木跳悬河、跑进深山里猎狼、点炮仗时不小心炸了雪鹰的山巢,害得一群小胖鸟围着石头房骂了一个月的早……挨了无数顿揍不说,还在年尾被关了禁闭,等放出来的时候,迎他的已经是次年的春雪了。他闯的这些祸若是放到九则峰上,披红挂彩、奔走相告,人人都得敬他一声“少年英雄”,可却没一件能当作育人范本,总不能将自己趁人熟睡时,蹲在石头房的屋檐下爬窗摸门干的那些“好事”说给小妹听吧,那不是越教越浑么。
在妹妹面前是要偶尔立威的,殿下可丢不起那人。
见哥哥如此为难,阿灵更好奇了,一路扯着他问东问西,直到接他们的乌篷船从江东驶来,靠了岸,阿灵清脆的嗓音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那年我成天都在认真地研习兵书,每日天不亮还要晨诵,一日背不上来,是要挨打的。”薛敬扶着她坐进船坞,朝小敏扬了扬手,“小敏都知道。”
小敏将拴船的缰绳解开,蹲在船尾上,正色回道,“六爷,我不知道,那是我拜山的第二年,被万大爷打发到山里,用蛊蛇作弊,猎了一整年的山鸡。”
“……”
两人一来一回,竟没折腾出一件能搬上台面的往事。
“你们都好厉害!”阿灵却觉得他们讲的每一件事都新鲜,都是她没经历过,想亲眼去看的,“哥,你跟二哥哥说说,我也要跟他学兵法,我还答应过他,要当女将军呢!”
薛敬瞧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捏了捏她的小脸,“行,回头给你置办些兵册孤本,都是你哥我从幽州的杀门井一本一本淘回来的。”
“我不要孤本,偏要学哥哥少时读过的旧册,循着哥哥的笔摘,想象自己在九则峰上活过一次,多好!”
薛敬一方面心疼,一方面又有些为难,“好是好,可我那些……”
“你哥当年的兵书上可没有笔摘,尽是画。”
声音是从船头传进来的,薛敬第一个反应过来,蓦地回头,见摆桨的人早就换了,他正慢悠悠地被船摇着,闲坐船头,斗笠取下,歪着头,在朝自己笑。
小敏吓傻了,手里的骨笛差点飞出去,慌忙单膝跪下,朝他行礼,“二爷。”
难怪自三人登船,船绳虽解了,船却一直未动,原是棹夫换了。
阿灵惊喜道,“二哥哥,你不是回去了吗!”
二爷接住扑过来的小公主,笑道,“不是跟公主殿下说了,贼人奸猾。”
殿下狠呛了一下,眼神循着他周身缥缈的水雾绕了一圈,就是不敢往他身上贴。
“你二人诓我这一趟,怎么说?”二爷指着他二人,“生杀帐里,两位敬的香还没撤呢,胆子倒不小。”
“二爷恕罪。”小敏脸都吓白了,一旦害怕,立刻便打回原形,从驭毒控蛊的大巫,顷刻变回了当初跪在雪松林里瑟缩打颤的少年。
见薛敬又要装和事佬凑上前求情,二爷立刻打断他,“你闭嘴,回回闯祸都是你牵头,这次更是过分,竟敢背着我私自折返川渝,翅膀硬了自己找死,别带着阿灵跟你一起。小敏,你带公主上岸,仔细保护她,我有话同六爷说。”
“是。”小敏立刻扶着阿灵回到岸上,用蛊蛇布阵,将栈桥上的野虫全清了,随即朝着乌篷船的方向单膝跪下,二爷不治他罪,他不敢起。
“摇船。”乌篷船上,二爷冷声吩咐。
“是。”薛敬不敢忤逆他,忙到船尾,任劳任怨地当起棹夫。
船桨随波摇摆,顺着风,没使多少力气,小船就离岸远了。
薛敬在船尾,看不清船坞里的人,便想往里面凑,刚一动,就听二爷说,“让‘无天’的人给你当棹夫,送你回川渝,你还真敢,怎么说服他们的?”
薛敬摇桨的动作一滞,神色微妙,“不用说服,他们这一趟只管护我的命,至于一路上我要干什么,他们不管。”
二爷安静了片刻,沉声道,“又玩火。”
“嗨,你都要凭一己之力灭东运水师了,我玩玩火怎么了,又不会尿床。”
“……”二爷深吸一口气,“能不能好好说话。”
殿下低笑起来,慢摇起桨,将乌篷船划向河中心的绿洲,逐渐离西岸更远了,栈桥上的阿灵和小敏已缩成掌心般大,雾浓,就快看不清了。
二爷透过舷窗,望着浓雾里的栈桥,“我快马到东岸,发现你竟让那自称‘膏肓’的无天死士亲自来给阿灵撑船,就不怕他认出小公主么?我担心棹夫在江上对阿灵不利,就去把他——”
一转头,猛然撞上两片软唇,呼吸停了,话音也停了。
……
二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凑进来的,非要与自己挤在这巴掌大的船篷下头,可他呼吸太沉,领口有雪松檀的气息,啄唇的动作像在吸一颗熟透的软桃,自觉与他身魂缠绕,像是一同跌入了被暖江包裹的深洞,无限下坠……
“你把他怎么了?”意犹未尽地亲了一阵后,殿下规规矩矩地坐正,笑着问,“你不会把他杀了吧?”
“我有那本事么?”二爷轻轻叹了口气,“我就去把他换下来了,撑船去接阿灵——好在是来了。”
“净撒谎。”薛敬一耳朵便听透了他的话音,拆穿他道,“你分明是料定我来了,才快马先无天一步去对岸换人。那个自称‘膏肓’的死士,如今就扎在东岸的密林里,你是为了躲他的耳目,才让我将船划到江中的。现在你我这四面八方都是江水,谁要是还长着听风耳,不是神仙就是鬼怪,可以说实话了么?”
二爷靠在舷窗上,倏而一笑,“殿下这意思,倒成我的不是了,为什么回来?”
薛敬认真地看着他,不假思索,“我听见你唤我,说想见我,很大声。”
“胡说。”
“我没胡说。”薛敬将手心贴在他心口上,“这里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