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拂开他的手,眼神别到一边。
“你每次亲手斩将,手心沾上脏血,胃就会疼。”殿下随即从束袖里摸出一个瓷瓶,塞进他手里,“我是来给二哥哥送糖的。这次杀姜茺,还会疼吗?”
二爷摇了摇头,将瓷瓶攥进手心,气一下子消了,无奈道,“哄娃娃呢?”
“你可比娃娃难哄。”薛敬凑近他道,“小敏还跪着,你不开口,他能在栈桥上跪一辈子。”
“他助纣为虐,还跟你合起伙来骗我。”
薛敬忽然一口咬在他侧颈上,二爷重心不稳,被扑倒在软革垫上,船身被他俩的动作带着剧烈摇晃,他霎时一阵眩晕,手脚也被人缠住了,动弹不得。
“这事能翻篇了么?”薛敬照死里厮磨他耳后那块弱不禁风的血筋,吃活鲜似的,像在用舌尖剔他心肉上的毛刺。
二爷酸软着骨头,急喘不定,手臂抬起,勉力去推他,“你起来。”
薛敬却偏要这样压着他,“你先让人孩子起来,一直跪着像什么话?”
二爷与他僵了片刻,默默从袖子里滑出一支骨笛,吹了两声,夜间江面静谧,笛声传得极远,西岸也能听见。
“还不起?”
薛敬拨着他耳后的软筋,骨头摸软之后,趁他难耐失神,扣住他后颈稳稳地翻了个身,让他趴在自己身上,船身微微一晃,激起的涟漪撞上江中岛的石滩。
“那你压着我吧,这皮革垫子硌得慌。”
二爷被船晃得头晕,又被他揉得浑身发软,索性懒得挪了,“姜茺必杀,首级送进水师中军帐,康兆朴才会信我当真为了复仇孤注一掷,无所不用其极。”
薛敬见他始终眉头紧锁,似藏着很重的心事,轻轻摇晃着他,“你不用解释,二十万族军命丧枕生峡这笔债,他们还得太晚了,让那一百二十八人白白多活了十三年,是该跟他们算算旧账。”
“可惜……”二爷遗憾道,“姜茺临死前只交代出名单上部分船将的分布,余下那二十七人都是后勤船将,负责护运辎火,还未能确定他们的行航水域。”
薛敬换了个枕着手臂的姿势,笑意徐徐地看着他。
二爷被他盯得不自在,忽然想到了什么,“怎么,你知道?”
薛敬方才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舆图,塞给他,二爷展开一看,蓦地直起身。
“康兆朴的确很精明,根本没有令辎火船直接驶来川渝郡,而是命他们沿东海岸一路西进,在行至南海郡的朱礁港后,换走陆运,转向西北,穿行岭南,改以车马运送火粮。剩余这二十七名水将军都是乔装,辎火过海渡时用的名义是‘鱼蟹’,与当年他们过雨危船渡时是一个理由。现如今,他们所有的辎火都藏在南岭交界的雨林中。一旦这边开战,他们会立刻再换船运,过花阳琴水的十里亭江堰,进入川渝郡——就是咱们现在所在的这片水渡。”
二爷始终紧皱着眉听他说,没接话。
薛敬又指着图中已被他反复圈出的三条水渡,“晴央、鹤知和百蛇三渡,是他们现如今停泊艨艟和走舸的水域,这两种船都是冲锋战船,艨艟左右开弩窗、矛穴,疾走不惧矢石,可作护航;走舸舷上安重墙,往返如飞,可乘人不备时偷袭、急攻。康兆朴为了掩人耳目,就是要另辟蹊径,利用这两种战船转运那批南岭雨林中的辎火。”他话音一转,“可这两种船快是快,却都有两个致命的弱点——棹夫多、战卒少,且因船身狭小,承载受限,需多次往返。”(注1)
二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沉问,“你怎么知道的?”
听他对艨艟和走舸的了解,竟如此驾轻就熟,显然比自己酝酿的更早。
果真,薛敬一哑。
二爷立刻捏稳他的下巴,摆正,“连我都是方才在灵帐中杀审姜茺时才刚刚得知康兆朴把艨艟和走舸泊在了哪三渡,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薛敬眼神一闪,下巴却被他定住,不让躲。
“这些天,你干什么去了?”二爷紧紧逼问,显然已在蓄怒。
难怪方才在听见阿灵说哥哥两天前刚抵达百草阁时,自己会觉得不对劲,若他两人在界山分别后薛敬立马启程离开川渝,按估算,最多两天便能抵达岭南花阳的琴水港,可他两人分别已近十天了,怎么可能两天前才和小公主汇合!
“你亲自去了一趟南岭雨林,查了他们的辎火船?”
薛敬见瞒不住了,只好坦白,“没有,我绕过水师大营,去了一趟鹿雪晴沙。”
二爷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鹿雪晴沙是栎木河第一湾,在中京郡,你竟然撞进了中京大营的营门!找死吗?!”
说着将他往后重重一推,却因动作过大,船身被带着剧烈摇晃,他心脏突突直跳,两眼一黑,身体蓦地向左侧一斜,差点撞在舷窗上,幸好薛敬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他的侧腰,将他捞了回来,却又被他狠狠甩开了手臂,向后趔趄了半步。
二爷指着他,震怒,“疯了……你疯了么!整个中京大营现如今都是他高凡的马前卒,一百二十三名弩军差点在杀佛顶上要了你的命,这才刚过去不到半个月,你就等不及往断头台上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是不是!!”
薛敬被他震怒的样子吓到了,忙凑过去认错,可这人使尽了全力,不断地挡开自己的手,每一次拧挣都像是软鞭抽在自己身上,无奈,殿下只好将手脚变作藤索,死死地缠住他,重新将他扑回皮革垫上,用身体将他“锁”紧。
“滚……滚开!”这人力气太大了,二爷动弹不得,只能哆嗦着骂他。
却见他双眸洇血,越来越红,人也在剧烈打抖,殿下急得拼命解释,“我、我就是绕到鹿雪晴沙去查他们的粮营,康兆朴把所有消息都封锁了,就是为了把辎火船的运路严控在自己手里,连他身边的近将都不让知道……如果我不去,短时间内根本查不出他们的粮火是怎么运进川渝的,辎火船若不尽除,单凭祝家军和十八骑族军,我们根本灭不了他们!‘新川西涌,不许东流’,是你说的……”
二爷呼吸一停,“你怎么知道……你还去过狂风谷?!”
“我!”简直是越多说越错,薛敬“我”了半天,也觉得自己荒唐。
他是去过狂风谷,还顺道去了趟东山壁,见过鹿山和李世温,就在二爷进入人疆马道之后。鹿山简直是个“漏漏葫芦”,薛敬还没张嘴问,他就将二爷此战的计划全盘告诉了自己——“新川西涌,不许东流”,这八个字看似寻常,却如灌十顷之泽,是不顾一切的赴死之计,更是背抵尸山的最后一次险征。
他听出了这八个字眼里,毕生决绝的意味。
“你把我送给无天,要他们护我先走,其实除夕夜下沙雪桥,你根本没打算回靖天与我重逢,是不是?”
“……”二爷突然不挣了,骨头像是倏地软了,眼神一瞬间黯下来。
负子而登墙,命卦无一祥吉,一人陨,而两人殇。
“没关系。”殿下晃了晃他,像在拿奶糖哄不听话的孩子,一点也不见气恼,反而听出了他话音间善解人意的顺遂。
“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若不能偕老,咱们就暂时只念这诗的前半阙。以天下宁安之任,托付于一人,譬若悬千钧之重于一木之枝,于你,于我,都是不公平的事——所以,老天随时允你我卸重。若是走累了,想停一停,或是换到下一世重来,都可以。但前提是,你得舍得我。”
二爷浑身一颤,好似听见了船篷外,涟漪轻撞蒲草的心声。
“因为我走不了,暂时走不得……”薛敬将下巴搁在他心口,还是当年那副少年样,安静地呢喃着,“天下未平,族仇未结,留守族军的碑林还未与二十万烈家军埋在一处,我也还没兑现承诺,为他们在北疆的阡陌广原上挑一座峰。你要那里晨极向日,凌夜倚星,这种风水宝地可不好找。就算我的刀磨得再快,一来一往,十好几年就过去了,到时候我上哪寻你去?所以我就想,干脆我别一个人回京了,留下来帮帮你吧。那鹿雪晴沙原本就是你接下来要探明的地方,只是你要先去整合人疆马道的族军,还要设局杀姜茺,实在分身乏术,而我只不过你先你一步。有我这么好的马前卒帮你打头阵,别人打着灯笼都找不来,你还骂我。”
这人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话音里尽是肝肠寸断。
当一个人可以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诉说诀别,便是他想尽了办法也留不住人,于是只好守着一句苍白的承诺,说自己为求天下止戈,不能与他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也许是这世间最轻巧的一句承诺。
最苦不过独活。
“还没到那一步,我还没死呢。”
薛敬点了点头,默默将眼泪擦在他衣襟上,闷声说,“我是长久以来被你吓出了疯病,所以来找你开药,一见你,我这杂症立马就好了,生龙活虎。”
“巧言令色。”二爷的话音明显柔和下来,又问,“你怎么探出来的?没抓信兵,没打草惊蛇吧?”却见他只笑不答,随即又要变色。
薛敬忙凑近,拿湿润的眼角拱他的脸,委屈道,“你骂我一通,又揍了我一顿,二爷先补偿我。”
“你别……”
“得寸进尺”四个字还没出口,繁琐的衣襟就被他剥开了,凉冰冰的手指就要往里探,吓得二爷差点从他身上弹起来,攥住他的手腕,断然道,“不行!”
“为何不行?”薛敬双手托住他,掐着他腿根处的软筋,摩挲着,“你自己上的贼船,十里亭江可是门户大开的风水宝地,我来伺候二爷仰水看星。”
“……”
原是乌篷船左右漏风,江风如绵,徐徐地吹进来。
二爷无力反驳,一双眼如游水的孤鱼,无处安放。人浑浑噩噩的,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抵在轩窗上,牢牢固住。
乌篷船太过狭窄,他两人身高腿长,稍一伸展,头脚都要露出来,衣裤散落身下,揉搓成团,那人动作急迫,不受控制,二爷只得逆来顺受地迎送着他,呻|吟点点溢出,只有死死咬住他肩头,才不会肆无忌惮地出声。
身体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人的每一分索取,潮血纷涌,直穿脊髓,情忍着发出一声闷叫,手指绞缠着对方的发丝,无助央求着他或慢或快。
“行。”他要什么给什么,殿下说到做到。
于是这人成了被霜鞭反复抽过的柿红,浑身被热汗浸透,滚热的喘息温熏着彼此,一股股异香传进鼻息,二爷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滴血兰的花汁。”薛敬拿舌尖□□他的耳廓,“能温愈旧伤,去腐生肌。”
二爷大惊失色,想躲又被他摁住不让动弹,“混账,这玩意怎么能这么用!”
“怎么不能?”殿下朝他无辜地眨了眨眼,嗓音发野,“腹肠里受过的伤,只有我能上药,这叫……近水楼台。”
“你……”骂音立刻变成支离破碎的惊喘,再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团花汁好似化作一群不懂事的血蚁,快要在他肚子里钻出密密麻麻无数个孔。他嗓音原本就温润,一旦染上情|潮,尾音便会发颤,随即变调,一声高似一声,听得人心痒如麻,钝痛中糅杂着快活。
二爷觉得自己这身魂被一拆两半,一半甘为复仇粉身碎骨,另一半又想与人诵完那诗的下半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失控的情孽集杂五味,酸甜苦辣咸尽有,人生苦短,他的确舍不得。
逐渐双眼失真,双臂不自觉揽住对方的后颈,迫切又似推拒。
乌篷船毕竟不比楼船,哪里经得住这种折腾,突然间一下子,船头猛撞上河洲的滩涂,船身倾斜,眼看就要翻了,薛敬一把抱起他,重新让他坐在自己腰间,蜷腿抵住他的后腰,像是手捧着端坐再莲台上的谪仙,长发湿漉漉的,罪藤似地缠了满背,慢碾揉搓,逼他发出疯魔苦闷的碎喘。
“二哥哥这等仙人姿貌,能这样拱着你,也算是我闯上天门了。”
他那舌头像在蜜饯里调过活油,又似在无情的刀尖滚过,声声直往心眼上捅。
……
他们就这样,在人世一条混沌河中贪婪苟且。
过程中,薛敬死死地盯着他,不愿错过情浪上这人每一丝神色的变化。
每一次他斩同袍、沾浑血,心口就要破烂一次,他就这么揣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心囊,活在满目脏鬼的混世,身似烟雪,满目沙尘。
“我想你死在我身上。”
死藤一般,千生万世只同自己纠缠。
然后一刀划烂生死簿上两人仅余的寿数,只为活在身魂荼蘼的此时此刻。
短暂地忘却权争、兵燹、永生在人欲癫狂的险峰上,再不计较身前生后。
……
二爷应该是死过无数次,又无数次被这人用舂杵凿活,横冲直撞,直到永久。
最后,上身被迫窜出了船蓬,仰见皓月繁星,一片泽水深穹,他竟倚在浩渺河阔的一片孤洲上,与人野|媾。
星海的北极线上,有一颗星极亮,身体一耸一耸,他却盯得出神。
那星,和正在自己身上作祟的人,是同一个名字。
一旦他们一同出现,预示着晦夜将既,东方渐明。
“嗯,我舍不得你,很舍不得。”那双凝水的眼眸浸着光斑,深深道。
“……”薛敬下意识一颤,忽然发疯似的吻住他,后背肌理一起一伏,每一寸都似充了血,恨不得将他撕烂后糅进身体,一辈子只背着这一人的骨头前行,走到哪算哪。
深吻时动作不停,殿下忽然抬眼一看深穹,又一阵恼怒,“看我,不准看星。”
“唔……”这人,竟连一颗星星的醋都要吃。
……
浓雾中,那艘乌篷船在平静的河洲旁无声晃动,突然只见一条长腿不慎卡在了船蓬外,脆弱苍白,顺势坠入水中,脚尖一抻一松,摇曳出一圈圈涟漪,脚踝被周围漂浮的蒲草一圈圈缠住,似褪了骨的水鬼。
骤然,一声细不可闻的闷哼,从船坞里泄出来,缠搅蒲草的脚腕像是受不住痛,剧烈地抖了一下,求救似的绷紧,好一会儿后,才缓缓落回水中……
那团蒲草无端被人连根拔起,随波变作浮萍,摇摆漂向遥远的静流……
……
真是冤孽。
结束后,二爷已然筋疲力尽,原要开口再骂,想了想……
算了,饶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