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立刻转身起炭烧水,一声不吭。
一炷香后,当二爷将双手浸入温热的盆中,霎时通身回暖,小敏则背对着他,蹲在火炉边,继续烧第二壶水。
“你心里在埋怨我。”
二爷温沉的嗓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小敏下意识一颤,盯着炉中冒着火星的红炭,只觉他此刻的嗓音似比炭热,却又比数九寒天的冰凌还冷。
“小敏不敢。”懂事的少年立马答道,人却蔫蔫的。
“我是想你留在殿下身边,护他一路平安回京。”二爷缓缓拨着水,嘱咐着他,“你会用蛊、懂毒、还会遣小蛇递信,他若是……行动不便,你可以把信送出来,我是担心……”
“我去就是。”小敏当即转过身,来到桌前,“自来您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小敏只听您一人的话,六爷说的……我也不是全听。”
二爷笑起来,“那你胆子倒大。”
小敏久立于侧,忽然上前,将那缕突然间窜眺的烛火用掌心拢紧,胆大包天地劝谏,“二爷,您别听他的,成吗?”
周遭一瞬间黑了,少年赌气,不许他只顾着拨水。
二爷抬眸,笑着反问,“我该听他什么?”
“……”小敏不敢回答,喘吸发闷。
二爷将手擦干,起身阖甲戴胄,定定道,“尚无生还之解,我不会白白送死。”
城外荒林,目送赤松马西行后,小敏往红杉林中放出小蛇殿,不一会儿,就见两名巫童从林中走出来,“大巫,您吩咐。”
小敏对他二人道,“你二人这就去一趟府衙后面的乱葬岗,把刚刚丢在那的一具剖了胆的尸体带回百草阁,亲手交给师父,小心点,别碰着他的血。”
“知道了。”
高个巫童又道,“大巫,还有一事,我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先前被康兆朴沉江的那个人救回了百草阁,可他方才一醒来就嚷着要见……让见吗?”
小敏提醒他道,“我先前是怎么吩咐你们的?上头要的东西他还没吐出来,先好吃好喝地看着,暂时不许他见。”
“明白。”
小个巫童大着胆子问,“那大巫,您与我们一同回百草阁吗?阿灵在等您。”
小敏一听到阿灵的名字,脸色立马变得温柔,“你们帮我转告她,我要去守护她心里最最重要的一个人,等诸事一定,我就回来。”
云渊水廊的长滩上,泊停的楼船正待起锚。
昨夜,夜幕上群星正闪,今晨起,却已杳无人烟。
靳王终于赶在日出前,将自己昨夜望诊的考纸亲手交到了俞老爷子手里,将他和韩通一起送上楼船后,又嘱咐了万生岩几句,回到长滩,目送着二十艘楼船浩浩汤汤地南渡琴水。
谢冲则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靳王身后,风一吹,眼白竟似染红了。
殿下善解人意,并没直接点破,“你怎么不亲自登船,去送送他老人家?”
谢冲长吁一口气,不禁动容,“长辈们肯认下我,当我还是燕云十八骑,已经是我谢冲的造化了,我不想临别之时叫他们添堵,得知我此番回京,还要做回令他们恨透了的朝廷鹰犬,继续为虎作伥,残害忠良。”
靳王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安慰道,“如今的承恩阁是你在任,而非贺人寰在任时滥杀无辜,存世清流心如明镜,绝不会因为你手握着一柄金云软剑就真当你是朝廷酷吏,只有那些贪官污吏会变着法地辱骂,所以只要谢三哥经骂,即便身作鹰犬,在他们眼中,你跟季卿都是一样的。”
谢冲朗然一笑,“多谢殿下。”
多年来砸在他心头的顽石一瞬间化作齑粉,终是散了……
两人走在河滩上,迎着朝阳,“如今朝中,多见矜功伐善之辈,自岭南王一脉东征败北,曾经一手遮天的仇耀党也难逃折狱之祸。见您平定北疆,逐征西南,屡屡大克杀获,如今更是重兵在握,足可与东宫分庭抗礼,抵京后,必将有人献媚投奔,想尽办法把灰囊送到您的枕边去,也同样,还会有防不胜防的暗锋。”
靳王无奈一笑,“已经有个别蠢货点燃了近百根‘金蜡烛’,妄图递赃,就在昨夜。”
谢冲惊问,“谁这么大胆子?”
“你不是亲自去过,也见过他那面金砖砌成的影壁了么?”
“孔蔺申?”谢冲简直难以置信,可转念一想,这是一点没将他这个金云总使放在眼里,“这个孔蔺申,我瞧他是不想活了。”
“先不忙出手。”靳王拦住谢冲,顺势将二爷提议倒逼孔蔺申与户部串通拨款的计策告诉了他。
纵然谢总使游弋宦海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尔虞我诈,也从没见过二将军这般百利无一害的手段。
“季卿他这到底是心血来潮,还是早有预谋?”
“我瞧他并非是心血来潮,随便挑一个‘孔蔺申’就任我贸然去戳户部近年来捅出来的篓子?他这人,心眼上开了七八百个窍门,还一致对外,绝不会做突发奇想的亏本买卖,倒逼他们暗通银款,是因为要我在六部内筛人。”
“六部内?不是户部内吗?”
“他说的是户部内,但我听他弦外之音,是想我把这次的鱼饵放得再长一点。”
谢冲听出他此话暗匿端倪,不由得皱起眉。
“户部、度支、金部和仓部,此四司掌管天下财政,手底下有的是钱。孔蔺申若要使私银暗通,让户部拨款修堤,必要打通‘度支’和‘金部’这两个有权利往门下各省拨银的司暑。”靳王耐心与他解释,“如今的户部尚书是晟晋贤,任半山死后,他得太子力保升任主簿,左右心腹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太子必然已将淳王如日中天时择用的官员替干净了,即便任半山当年的手下个别还有留用,也大都被划到了仓廪、被服之类的闲职上。因此孔蔺申若想请银拨款,必得勾结‘度支’和‘金部’这两司的要员。”
走上一片洒落金光的石滩,靳王话音急转,“然而随着淳王一党相继覆灭,孔蔺申顺势沦为弃子,户部四司中重要的位置上已然没有淳王在位时的近臣了。因此,孔蔺申若想结党施贿,必得另谋出路,找个人,为他往‘度支’和‘金部’的要任上牵线搭桥,如此一来,其余各部曾与他暗通过款曲的官员,便会被他揪出来。”
谢冲自此明了靳王的用意。
户部,自任半山暴毙之后,就是一张摆在明面上的“金筛网”,掌天下财政的司暑,太子想拉拢,靳王也想拉拢。可惜眼下太子占尽先机,户部这一例“盘中餐”,稍稍浅尝,便知咸淡。倒是朝中其余各部……那些曾为岭南王助力,却还想继续隐匿过往,妄图观风定向、明哲保身的大臣,或许能通过这个孔蔺申,悄然撕开一个口子。
“我明白了,那殿下您需要金云使做什么?”
靳王直言,“我只需你在孔蔺奏请拨银后,暗中放出一条消息——金云使将彻查户部。如此,便能对其施压,户部内就会变得人心惶惶,同时,你暗中盯着孔蔺申与其余各部官员私下往来的信笺,告诉我,他私下都联络了谁。”
谢冲略微一想,当即点头,“‘清肃奸党,内查赃宦’本就是金云使职责所在,更何况是户部这种动辄千万两钱银过账的司署,这事不麻烦。”
“好。”
靳王看了看天色,发现已近晌午,是该启程回琴水了,便与谢冲道别,“谢三哥此番回京,最好还是避开中京大营,总不过多绕半天的路,小心为上。”
“知道了。”谢冲即刻召回自己人马,准备启程。
膏肓与靳王也各自上马,自此与金云使分走南北,各自珍别。
结果,靳王疾马还未出云渊水廊,好端端探头的朝阳竟被乌云遮蔽,风雨将至。
“快点,定要赶在大风前过江!”
“吁——”
水廊南岸尽处,最宽阔的一片水域,靳王悬鞭叩马,却见遥远的江面上,从东南方驶来数艘黄帆高船,威压而来。
膏肓定睛一看,脸立马变色,转马对靳王道,“御幸楼舟,是从靖天来的船!”
靳王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旋即下马。
不一会儿,楼舟泊岸,一名官服打扮的宫人从甲板上跑下来,踉踉跄跄地来到靳王面前,匍匐跪地,“奴才是东宫掌事春茂长,叩见靳王殿下。”
这春茂长约莫四十多岁,人面白净,眉眼不见谄媚,说话客客气气。
“春公公,本王见过你。”为免寒暄过甚耽搁时间,靳王潦潦扫了他一眼后,开门见山,“熔山阁,昃悔亭,你在雪阶前曾当着本王的面,搀扶过太子。”(前情:561章)
春茂长一愣,未料数月前草草一面之缘,这位殿下竟对他这么一个小小宫人过眼不忘。他立刻收起方才那副不甚恭敬的赔笑,恭维道,“殿下真是好记性,小人这副其貌不扬的面相不想脏了您的眼,倒劳您记住了……”
靳王故作认真地端详了他一阵,“相貌倒没过心,是春公公这副好嗓子,气足洪亮,一嗓子嚷出来惊了那纸风筝,线毂掉了,溅了本王一手冰水,好生刺骨。”
春茂长不禁打了个寒颤,冷汗都要下来了。
“起来吧,是太子殿下让你来的么?”
春茂长这才起身,“可不是么,太子殿下得知您此番西征大获全胜,特命奴才来迎,此刻他已在中京大营备好了庆功酒,正等着您呢。”
同时,递上了太子的一封亲笔令,膏肓查验后,微微蹙起眉。
靳王倒显得极为从容,没多说什么,“好,那咱们走吧。”
结果他刚要动作,春茂长忽然上前一步,率先拦在了膏肓身前。
“这位御前的……大人,请您止步,太子只说要靳王殿下一人赴宴,这道太子令上可没见其他人的名字。”
膏肓寸步不让,居高临下地施压,“无天授陛下之命,守护靳王殿下一路平安回京,靖天的那道辕门都还没看到,无天的差事还没了,恕难从命。”
春茂长到底是东宫的掌事,最会看人下菜,方才在靳王面前示弱,只因他是太子此刻的座上宾,更是手握重兵的王胄,可无天在他眼里,和御前侍卫没什么区别,是以没见他有半分忌惮。
“大人这么说便是有意违抗太子之令了?”春茂长客客气气地笑了笑,“眼下,是陛下允太子监国,他是南朝的储君,将来的天子——天子御辇所及,皆是辕门。既然此刻太子的銮舟已泊至云渊水廊,那么此地便算作京师的辕门。您将靳王殿下亲手交给了奴才,这趟差事便作罢了,并没有半途而废。”
膏肓还要再言,却被靳王按住,“春公公说得对——‘天子御辇所及,皆是辕门。’既然本王此刻登船便算作抵京,那大人确实可以回御前交差了。哦对了,走的时候别忘了帮本王喂马,本王的战马喜欢红杉林里那片苔草,别怠慢了。”
言毕,他有意无意地拍了拍膏肓的手臂,转身登上楼舟,毫无犹豫。
目送楼舟起锚远渡,膏肓立刻换骑靳王留下的那匹战马,转往南边那片红杉林飞驰而去——
此刻,小敏正等在那片红杉林中。
他方才刚从琴水北岸摆舟而来,就发现自己晚了一步,太子的鸾舟已然泊岸云渊水廊,他只好躲在山石后面,眼睁睁看着六爷先自己一步被銮舟带走,他无计可施,只好及时放出小蛇,让它窜到薛敬目之所及的草丛中,悄然冒了个头。
好在六爷一眼就看到了,便以“喂马”为由,当众传了口信给膏肓。
好在,膏肓也听懂了。
“大人!!大人!!!”小敏一看膏肓快马过来,拼命扑过去拦。
还没等马停,膏肓便一跃而下,“怎么回事?!”
小敏急得满脸通红,口齿却还算凌厉,不打一点磕巴,就将高凡要动靳王军的事一股脑地告诉了他。
“二爷走前就猜到太子接下来必然会使计圈禁靳王,是我该死,还是晚到了一步!大人,求您想个办法,把我送进中京大营吧,小敏求您了……”
说着“哐”的一下重重砸地,朝膏肓磕起头。
“起来!”膏肓立刻将他从泥地里捞起来,“先别慌,容我想想——”
然而,容不得他细想,又一匹快马从红杉林的另一个方向疾驰而过,小敏定睛一看,竟是谢冲!
于是立刻跑过去将他拦停。
谢冲也没料到竟会在这里遇到熟人,悬停战马时冲力太大,差点将他从马背上甩下来。
膏肓一把将他扶稳,大惑不解,“谢总使,你怎么又回来了?!”
却见谢冲脸色灰败,显然还没从极度惊慌中缓过神来。
等他喘定这口气,才将一封鹰信递到小敏手里,声音不自觉发抖,“少主、少主率军撤退时,突然被困在丹霞关口,我要返回川渝,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