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已经死透了,你还鞭尸。”二爷阴凉的嗓音似能透骨。
士兵蓦地怔住了,这才发现同伴口吐黑血,人已经僵了,他吓得魂飞魄散,当即怪叫起来,“你、你们竟敢杀人,我们可是朝廷——”
“我管你们是什么东西。”二爷挪步他跟前,“你只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是打算嘴硬到底了。”二爷遂朝鹿山使了个眼色,“动手的时候别让他叫唤,再惊着鸟。”
“啊啊——不、不,我说!”那人疯也似的挣扎起来。
然而二爷不为所动,眼皮都懒得抬。等那人被拖走后,又等了一会儿,另一个明明“死”了的士兵也醒了,和方才那人一样,癔症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在哪。
“别找了,你那同伴已经交代完了。”二爷低头睨着他,“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烈家后人。”
如此直截了当的自报家门,让这士兵为之一惊,观这人气场,不信都不行。
“交、交代了什么?”
二爷静静地看着他,“你们自己干过的事,还问我交代了什么?接下来,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但凡有一个字和你那同伴方才说的对不上,我不忌讳,任蝇血脏溅长锋。”
那人的脖子明显瑟缩了一下,狠狠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劫我十八骑族军的后裔?”
“作、作质,引祝家军深入泅杀渡。”
“就凭你们这群人?”
“分了三批……进入川渝,”那人道,“我们是第一批,后头还有两批。”
“孩子是从哪劫来的?”
“不是我们劫的!”那人当即分辩,“其实是有人事先将劫到的孩子绑在川岭交界的一个地方,命我们一进山就到那取,八个孩子都被喂了足量的蒙汗药,我们劫到后,即刻按既定路线启程来这处深谷。原本一切顺利,谁成想昨夜扎营后竟莫名其妙冲进来一个疯女人,二话不说抢这个襁褓就跑,我们即刻去追,奈何那女人滑得跟泥鳅似的,跑得太快,最后也没抓住!”
躲在岩石后面的鹿山听见他这话,默默松了口气。
“巧言令辩。”二爷明显不信他说的,“一群绑在林子里尚不确定身份的孩子你们就敢碰?万一他们不是十八骑族军的后裔呢?”
“这不可能!他们分明就是!”那人斩钉截铁道,“莫说这密令是哪个祖宗亲自下的,就算此令有假,昨日我们一劫到这八个孩子,立马后方另一组人马就传信过来,说十八骑族军秘密遣往立州的后裔中走丢了八个,其相貌、年岁和体征都能对的上,不会出错!将军,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我们这组人马当真没亲自劫过您族的后裔,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劫了他们!我们只知听令办事,没一个是地道的川渝人,我们当真都是京城派来的兵。您瞧……这话对得上吗?”
李世温倒吸一口冷气,在心里忍不住感叹,将军竟还能用这种手段审人。
鹿山看出他在想什么,低声解释,“这些人虽然平日里娇生惯养,没打过硬仗,更没遭过什么罪,但也都是经历过刑训耐受的京城官军,是懒茬,但不是烂茬。若两人同时受审,单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们就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串供,任咱们在这审上一整日,都不一定能听到半句实话。可像二爷这样将他两人分开来先后审,前一个以假话试真,后一个以真话试假,两厢结合,就能推断出哪句话是可信的。”
李世温了然点头,“所以将军用此举诈他们,是为了确定……他们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劫来的是族军后裔?”
“没错。”
正此时,忽又听那人急嚷,“没有!是他撒谎!我们的确是穆府派来的,从靖天西门乔装出城,绕行的水路!”
二爷冷笑,“又无第三人佐证,谁知道你二人是不是冤嫁穆府。”
那人急得眼圈都红了,“我们干嘛要冤嫁穆府,我们本就是穆统领的人!”
鹿山乍一惊,从山岩后走出来,就见那人已经被敲晕了。
二爷握了握砸酸的手腕,缓缓起身,“眼下足以确定的是,这些穆府派来的精兵并不知道自己抓来的其实并非我族军幼子,还道是立了头功,等着能将我军引入泅杀渡剿灭,好回京领赏。”
鹿山不解,“可是老东西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远万里,诓着一群少爷兵绑了几个和燕云十八骑毫无瓜葛的山娃娃,亲赴川渝深谷自投罗网?而这些人,还道自己手里捏着救命稻草,绝对万无一失,这不是白白送死么?”
二爷此刻更加确定方才所想,“除非……”
鹿山:“什么?”
“他是想把川渝的水搅浑。”二爷沉声道,“他算准了此番派幽兵入深谷,仅用几个孩子作质,轻易骗不了我,于是干脆就将人马兵分三路,在川渝的山林中到处点火,让我军变惊弓之鸟,一闻风动,草木皆兵。而真正走失的那八个族军后嗣,他是不会让我轻易寻到的——这是其一;”
“其二么……”他绕着已经昏死过去的人,转了半圈,“他在筛兵。”
“筛兵?”鹿山微微一滞,“什么意思?”
“京师重甲,鱼龙混杂。”二爷道,“京畿有垩阳渡的中京大营,靖天城门有守城军,环京九衢有靖天府的巡城营,禁宫内有承恩阁、禁卫军、御前司和无天,还有靖天往西三十里地的寿山大营在镇。这里面,有为薛氏皇族马首是瞻的忠臣孝子,无分任何立场,有一心效忠太子的,有半路投靠靳王的,还有曾经忠于岭南王、现今坐山观虎斗,立场不明的——这么多方军脉混迹京师,若不用一面大些的筛网将各方势力清晰明了地筛出来,真到将来兵变那日,怎知不会有摇摆之辈鱼目混珠。所以高凡便想利用川渝这一役,将这些不好用的‘墙头草’择出来,当马前卒。”
马前卒……
鹿山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所以说……高凡并不介意剔除穆府这一脉。”
二爷不置可否,“穆府,在太子之前一直都是岭南王拥趸,穆安曾为丰船司船令,帮岭南封府放水过无数艘泊停九山七桥的起镖船,后来因为杨德忠意外发现了那艘抚恤船的秘密,为防泄密,他便与齐世芳等人联名弹劾,成功踩着杨家人的尸骨登上了禁军统领的宝座,自此开始在禁军中养他们穆府的私豢。为了掌控无数禁军的喉舌,加倍地为岭南王卖命,穆府可没少在这些中饱私囊的少爷兵身上花银子。多年来,穆府坐拥重权,是靖天四府之首,如今却又转投了太子,原本就是要被边缘化的一群酒囊饭袋,与其放在京师闲养着,倒不如作为马前卒,筛出来到这川岭试试兵——”(前情:499章)
他又想了想,“世温,你即刻快马与祝龙汇合,让他什么都不用理会,即刻撤出川渝,只需留下三千人,原地待命就好。”
李世温看了鹿山一眼,犹豫了一阵,听话地点了点头。
鹿山盯着李世温下山的背影,怔怔的,忽一转头,发现二爷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他心虚往旁边一崴,差点平地跌上一跤。
二爷伸手将他扶稳,什么都没说,鹿山却连忙想打破方才那一瞬间的尴尬,“您应该让他留下,您自己回营,让我和他去救剩下那七个孩子。”
“还有她吧。”二爷一语道破,“她还会去劫一次,你十分了解她。”
“我不了解她。”鹿山脱口反驳,“我姓鹿……这辈子,也只能姓鹿。”
二爷浅浅“嗯”了一声,突然又问,“对了,她昨夜为什么单单只劫了这一个襁褓出来?”
“……”鹿山屏住呼吸,一声不吭。
他自是知道原因,昨夜混战中,女人将怀中婴儿丢给自己时只短促地说了一句话——“抱歉,你当年和他用的是一样的襁褓。”
女人昨夜失心疯,其实是错将那个孩子认成了当年蒂连山上刚刚出生的自己。
“你还好吗?”二爷温声问。
鹿山强撑着一口气,宁肯撒谎也不愿说出这个原因,“我不知道,兴许她就是疯了。”
二爷由着他嘴硬,“那你走是不走?总不能放任她一个‘疯子’,单枪匹马地进谷,继续抢孩子吧。”
鹿山指着地上那两名被他敲晕的士兵,“那他们俩呢?”
“两个少爷兵,到目前为止,还没干过什么坏事,先留活口吧。”
“好。”鹿山拔出短刀,在旁边的藤丛里砍了一些草藤,盖在那两名士兵身上,紧跑过去,“二爷,穆府都动手了,王爷那边眼下是不是很麻烦?”
二爷长叹一声,“他得帮我们偃兵,按住中京大营。原本应是无解之棋,可他那个太子哥哥啊,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重启了穆府。”
他那一声叹息,似是化作一团轻雾,飘绕东渡,笼罩在偃月营中军帐那团刚刚吹灭的火烛身上。
一缕灰烟在太子眼前倏而消散,他一宿未眠,脸色稍显苍白。
“祖宗,您再吃点吧,不然这么熬着,身体吃不消。”春茂长在旁劝道。
太子却摆了摆手,一眼都不想再看见那碗他早已喝到反胃的药粥。
这时,一名手下掀帘进帐,脸色紧迫,“启禀太子殿下,属下已带兵将方圆五十里内所有回京的野道都搜遍了,没有发现承恩阁押送返京的人马。”
太子面无表情地问,“谢冲呢?不是让你们跟着谢冲吗?”
手下艰难低头,“是属下等人无能。昨夜谢冲将一百二十三名弩兵在营外二十里与闻同正式交接之后,便快马赶回要与手下汇合,可惜我们一追出垩阳渡,他人就不见了,是属下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责罚!”
太子的脸色阴晴不定,眼神虚望着早已燃尽的残烛,好片刻,他才用杯盖轻轻撞了一下茶盏。
“非是你们无能,是谢总使狡猾。”太子想了想,“增派人手,将搜索范围扩至五十五里。”
手下犹豫了一下,没敢忤逆太子的命令,默声退了出去。
春茂长伺候太子多年,终究胆子要大些,不解问,“殿下,这五十五里之于五十里,不过‘五里’之别,当真只差这一点吗?”
“你不了解承恩阁,但孤了解他。”太子轻道,“有人曾告诉过我,‘人与人之间并无谬远之别,若遍寻无果,就试着再往前迈一步。’五十里,是寻常官军的搜索范围,百里地,朝堂便会人尽皆知。金云使此番要护岭南王安稳抵京,临到终程,不会择近也不敢过远,偏偏就赌我谨小慎微,亦不敢越那雷池一步。他赌对了,孤确实不愿将此事闹大,但若只是往前多迈‘一步’,孤还是敢的。”
春茂长貌似听懂了,却又难免心酸,“太子慈仁之心,也是逼不得已。”
霎时一股潮怒从心底涌出,太子骤然攥紧茶盏,指腹渗红,“那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孤。”
春茂长默默低下头,他想将太子眼前的粥碗拿走,太子却忽然道,“搁着吧,母后嘱咐过的药膳,不吃她老人家要伤心。”
太子的心性就像浸水的藤鞭被人用坚硬的椽子狠狠拧过,总是精疲力竭。心机与城府是椽子上镶嵌的两颗铆钉,打出生就揳进了骨缝,善意和体面却是婴儿血里最干净的残渍,没来得及洗去,所以总是半边脸明灯照世,半边脸云黑风涌。
又一侍从急霍霍地跑进来,“殿下,穆争鸣在帐外求见。”
太子一听见穆争鸣的名字就烦,“孤这会儿没工夫见他,让他回去歇着吧。”
“可、可他说……有重要的事禀报。”
太子只好耐着脾气,让他将穆争鸣引进来。结果穆争鸣一进帐,就扑到太子面前,开始没完没了地哭嚷,原是昨夜受了欺负,有人竟敢不尊太子令,私闯进他的营帐挑衅,还砸丢了他半颗大牙,如今半边脸肿着,晨起漱口时还在吐血。
可穆争鸣闹归闹,从始至终都没敢提“靳王”的名字。
他自然知道眼下太子还未正式与北疆王撕破脸,在外臣面前还是表现得兄友弟恭,这个时候万不能犯了忌讳,以免主动将那层窗纸挑破,莫名当了第一只“出头鸟”,只要暂时不提那人的名字,就能探明太子口风,自己就还有回头路。
太子那厢果然没接他的茬,只是聊表体恤,关心了他的伤,“孤瞧着脸都肿了,快去让军医瞧一瞧,别破了相才好。”
太子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可穆争鸣显然是来诉状的,根本没听懂他话音里的“逐客令”,“太子殿下,您不能不管,他深夜离营,重伤朝臣,若是人人效仿,军纪岂不成了摆设?!”
太子无声地看着他,眼角那层透明的软皮似有似无地微微一颤。
他向来不喜欢朝臣逼迫,易怒是他的本性,温良是后生,先天之资改不了。可他打小却又是在挤压变形的陶罐里守着镜子里的规矩,一点一滴长大的。
改不了,他能装。
“先扶穆小公爷起来,孤又没说不管。”
穆争鸣听到这话,这才被人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谢太子殿下。”
太子语重心长道,“孤这个弟弟啊,打小就离京寄北,寻常少年在最讨打的年岁,有父母恩师手里的戒尺镇着,兴不起什么风浪,可他呢,这些年天南海北地闯惯了,总不如你们这些京中子弟守规矩。这回,孤将他请到营中,是为他西征凯旋,接风摆宴的,并没严令禁他的足,若非要追究,倒显得是太子令谕不详,我这个做皇兄的,明着接风,暗里软禁,平白遭人非议。”
穆争鸣一听这话,立马改了口风,“就算您没禁他的足,那他打伤微臣这事,该怎么算?”
“他为什么打你?”
“我……”穆争鸣卡了壳,被打的原因牵扯父亲犯下的死罪,对穆府不利的事他绝不能言明。
“口舌之争难免有失分寸,孤会与他说的。”太子劝道,“倒是你,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立功吧,别总把心思用在这些琐事上。有人伤了你,你再去伤了人,这账不就平了,气不也就消了么?”
穆争鸣心燥着,直到走出中军帐,都还没听明白太子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满心期待的状纸没递成,反被太子打了一圈太极,将昨夜的事抹得一干二净,倒成了自己嘴碎,白白受劫。此刻他一脑门子炮仗,在朝阳下僵杵了好一会儿,快让晌午的山风吹炸了,乍吸一口冷气,被靳王扇烂的嘴角还在渗着血,只得狠狠淬了口血沫,拿金靴使劲碾碎。
一名穆府死士紧步走来,将披风搭在他肩上,哄劝着,“少爷,您消消气,属下已经查明,昨夜他到底是怎么离营的了。”
穆争鸣气急败坏道,“太子都已明说了,他没有明令禁足,咱们查明了有什么用?!又不能治他的罪!”
“太子虽没有明令禁足,却也没说他能在子夜无任何守卫跟随,随意地出入营帐。”心腹压低声音,“少爷大可以先拿那个帮他避开营帐守卫的人开刀,起码先出口恶气不是?”
“帮他避开?”对啊,穆争鸣立时打了个激灵,这才想起来,昨夜靳王来自己帐中时,分明穿的是寻常守卫的简甲。
“那人是谁?”
心腹恶劣地笑了一下,“他可是您的老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