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六、三千尘甲(29)
川渝一带的山林中,两匹快马一前一后飞奔而过。
这深山罕有人至,沼泽散布,鸟兽惊蛰。越往山上走,横竖徒长的林木越是繁密,拦路的蛛网上沾满各异奇虫,马儿每踏出一步都会被藤蔓缠住蹄,进而陷进泥沼,偶尔一个趔趄,骑在马上的人就容易被甩下来,无奈,只得弃马步行。
李世温刚将两匹马拴好,再一回头,鹿山已经没了影,他立刻从挂在马鞍旁边的竹篮里抱出一个襁褓,循着山路追过去,终于在一处巨岩下赶上了他。
“鹿兄,你不能一个人乱跑!”
鹿山转头,瞧他怀里抱着个婴儿,跑得气喘吁吁,“路都给你们开好了,哪有乱跑。”
李世温这才回看向自己刚刚爬上来的那条山路,原是被他用刀一路劈开的。
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就好,我是怕……”
“怕我为了想救人什么都不顾?”鹿山靠在山岩上,拽下腰间的皮壶在怀里捂着,焐热后递给李世温,“事不过三,在云州城外的碑界林我就莽撞过一次,不慎中了埋伏,差点连你……总之,王爷训斥过了。”
李世温冲他笑了笑,拔开壶盖,打算给怀里的婴儿喂温好的牛乳,结果手忙脚乱了半天,非但奶没喂进去,孩子还快让他摇醒了。
“不能这样抱,你会呛着他。”
“哦……”李世温忙又将襁褓横过来,不敢动了。
他打小就是孤儿,没有兄弟姐妹,没成过亲,身边更没有哄孩子的父母,一时间手足无措,鹿山只好接过襁褓,拿手指蘸着牛乳,放在孩子口中给他嗦。
李世温挤到他身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好奇问,“你怎么还会这个?”
鹿山轻声道,“我娘喜欢孩子,那时候邻居家的大人时常去伦州赶集,我娘就帮他们看着,看久了,我也就学会了。”
李世温从没听鹿山这般温柔地说过话,浑身的鳞刺似都被这壶牛乳浸软了,活生生的有了烟火气。这一刻,李世温竟打从心底希望这孩子之后就给他一个人揣着,只可惜这念头刚刚擦燃个捻,就被鹿山一把将孩子塞回来的动作无情地掐灭了。
“好好抱着吧,别把他晃醒了,再把敌人招来。”
“唔……”李世温只得用布绸将襁褓稳扎地绑在自己胸前,紧跟上他,一路上没话找话,“鹿兄,你说这孩子到底是他们从哪劫来的?”
“不知道。”鹿山拿短刀披荆斩棘地开着路,一刀重似一刀,“这些人,也不是第一天干抢孩子的勾当,当年那些饮血营雏军、鬼门铃刀……罢了,笔笔孽债,罄竹难书。要是这孩子的父母真给那群人杀了,你就自己养。”
“我……”李世温眨了眨眼,没明白这人怎么说着说着,竟把自己给说恼了。可他还是果断地思考了鹿山的提议,认真道,“我也不是不能养,但我不会喂奶,还是得鹿兄帮忙。”
此话一经出口,李世温竟没觉得任何不妥,直到鹿山突然站定,冷冷回眸看了自己一眼,他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急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走吧。”
又走几步,鹿山突然再次顿足,淡淡地说,“男子的身体虽然不会泌|乳,但曾经为寻我娘遍走燕云诸地,见战乱中流民迁徙,无数妇孺暴毙,留下襁褓小儿深夜哭闹不止,为防孩啼引来追兵血洗荒村,鳏夫们只好将牛乳涂于自己的乳|头上,模仿亡妻育子。”随即,他指着李世温怀中睡熟的婴儿,“届时他若无端哭闹,你也可以这么做。”
鹿山原本以为,自己随便拈几句脏话调侃,就能见他脸热吃瘪,不为别的,就为报复他一天到晚说话不过脑子,无端引人非议。
然而李世温并没觉他这话是调侃,突然上前两步,盯着鹿山的双眼,“你一人还曾遍走燕云诸地,见过敌军血洗荒村?”
“……”鹿山一愣,怎么他这重点竟偏了?
李世温憋着一口气,“年少时我就跟随了将军,没一个人吃过苦,哪怕后来去了鸿鹄,身边也都有兄弟们帮衬,时不时回一趟主寨,将军也是好酒好肉地招待我,偶尔出趟远门,他定然嘱咐我带够盘缠,走官道,别惹事。可是你……鹿兄,你以后不管去哪都带上我吧,别一个人乱跑了。”
李世温突然间生出的自责和悔恨,像是在清数罪行,更让鹿山无地自容,仿佛自己这些年经历过的苦难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走吧,还得继续找人呢。”他一感到惭愧,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似是担心自己的窘迫无端落入对方眼中,鹿山赶忙转身,继续往山上走,李世温却拽住他的手腕,认真地,想等他一个确切的回答。
“我……我都是四海为家的。”鹿山话音沉沉的,模棱两可。
“那若有朝一日授勋拜将,你真做了大将军,还要四海为家吗?”
“……”
鹿山长吸一口气,默默挣脱开他的手,执意往前,“别废话了,还要救人。”
李世温没等来想要的答案,却也不急,拢起胸前的襁褓,不远不近地坠着他,“别担心,她不会出事的。”
“我又不是担心她。”鹿山绝不领他这没前没后的情,使劲劈砍着身前的乱枝,气闷不已,“是她自己冲过去的,叫都叫不住,能怪谁。”
李世温当然不会拆穿,在不听号令这方面,他和她简直“一脉相承”。
只等那股无名火在鹿山头顶烧完,李世温又道,“不管怎么样,她在途中给咱们留了路信,翻过山就到那处幽谷了,走吧。”
他两人正要去寻的人,正是鹿山的那位母亲。
前夜子时,从琴水倒灌入人疆马道的洪峰在狂风谷的东山壁被炸断后,成功将其接引,形成新川。鹿山和李世温在新川汇口守到黎明将近,终于收到了此战捷报,于是一行人正式从狂风谷撤离,打算与正在剑门关外修整的祝家军汇合。
然而在汇军途中,他们偶然在川渝的深山里遇见了一支“无名军”。
这些人虽然都是当地人打扮,但绝不是寻常百姓,他们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目的性强,最诡异的是——安静,攀山涉水间也没有一声交谈,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因为对这群人骤然团聚川渝的目的起了疑,鹿山和李世温在与韩氏火毒的几名前辈商量后,当机立断,决定改变汇军路线,先探明这支无名军的来意。
当夜,在这些人的一个临时扎营处,他们发现了被绑在营帐中的几个孩子,最小的只有襁褓那么大。
这些孩子明显是被下了药,手脚捆在一起也不见吵闹挣扎。韩氏的几位长辈起初提议施救,鹿山却觉得这些人显然是到山里抓人的当头兵,连日赶路是为了能尽快与后方的人马汇合,尚不知他们的援军是否就在附近,若贸然施救,非但人质会有危险,还有可能暴露自己的汇军路线。于是决定兵分两路,韩氏火毒继续按原路汇军,鹿山和李世温则坠着这些无名军,探明他们深入川渝的目的。
然而,正当韩氏火毒撤离后没多久,一个黑影突然从营地的另一个方向窜了出来,直奔那个绑孩子的营帐。众兵闻声而战,同时惊动了埋伏在附近的鹿山和李世温,两人立刻抵近,发现冲进去的偏偏正是那个女人。
鹿山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冒出来的,猜测应是一路偷偷跟着自己摸到这的,奈何这女人事先也不与自己商量,乍一现身就冲进去打草惊蛇。暗兵众多,个个身手不凡,女人并不恋战,冲进营帐抱起那个襁褓就跑,众兵自然穷追不舍。
两人见状,只得现身救人,好在深林里尽是犬牙交错的枝藤,敌人虽多,交战每每受阻,不能施展全力。女人眼看自己的一时鲁莽就要将鹿山一并拖累,反身就将刚刚夺来的那个襁褓塞进鹿山怀里,转身就朝另一个方向跑引开追兵。
鹿山在她身后怎么叫都不理,正好此时外围敌军以强弩收割,霎时,如梭箭雨朝二人射来,李世温一看情形不妙,立刻拽着正要去救人的鹿山躲进了一个石窟,用错藤封遮洞口,这才险险避过了那场密集的弩雨。
险战之后,他们没寻到女人逃脱的踪迹,猜测定是被那些人一并擒住了,于是他二人只得抱着孩子,循着那些人撤兵的路线,好不容易在黎明前,发现了这些人藏身的一处深谷。
“慢着。”
鹿山按住李世温的步子,示意他躲到岩后。
他们此刻已经攀到了半山腰,正好在这处深谷东北边的一处山豁外,这里的山势如阶梯般层层叠叠,峦嶂笔直,并不遮掩视线。就见两名暗兵从山豁的密林里钻了出来,远听他们交谈,似是因深谷潮冷,他们找了由头出来望风的。
“娇生惯养,都是些少爷兵。”
李世温点了一下头,“听口音,像是靖天那边的。”
“皇城来的……”鹿山当机立断,“我去绑了他二人问问话!”
“等等——”李世温刚想说“同去”,就见方才还正谈笑风生的两人突然作势拔刀,可却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出,他两人就像被什么东西麻痹了脊骨,身体僵挺着,直直向后倒地,连一声叫唤都没来得及发出。
随即就见一道人影从林子里走出,一身玄衣,脸遮斗笠,看不清。
还是李世温率先认出了人,果断冒出头,“将军!鹿兄,是将军!”
二爷听见动静,回头就见李世温和鹿山朝自己这边一路小跑,他忙将斗笠取下,扫了一眼李世温抱在心口的襁褓,不禁诧异,“你们这是……”
“孩子是捡的。”鹿山着急与他解释。
二爷笑道,“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们这是打哪来的?”
“狂风谷,刚从那边攀山上来的。”李世温指着远处那面山背,“将军,您打哪来的?”
“先搭把手,故事一会儿再说。”二爷指了指鹿山,“他抱着孩子不方便,小鹿过来。”
鹿山听话办事,立刻帮忙将那两个士兵挪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
“他们这是中的什么毒?”鹿山问。
“岭南那边的七步蛇,毒性被小敏他们调|教过,死不了人,不过我下手有点重,得过会儿才能醒。”二爷靠在一边的岩石上,重新将束袖扎紧,视线最终落回李世温怀中的襁褓上,“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来说!”鹿山担心他口无遮拦,再说出点平白招人误会的闲话,忙拦住他,将这一路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二爷。
得知这竟是从谷中那些暗兵手里抢来的孩子,二爷皱起眉,“抱来我看看。”
李世温便将婴儿递了过去,看他用暖热的披风垫着,这才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接到怀里,动作娴熟,“将军,您比小鹿还会……”
二爷拨了一下小娃娃的鼻头,“流星在襁褓中时,我就是这么抱他的。”
一想到流星,他难免伤怀,眼中只短暂闪过一丝温柔,就被疑惑取代。
“竟然不是。”
“不是什么?”李世温被他的眼神弄得紧张,又生怕惊扰到他,“将军,这孩子还好吗?”
“蒙汗药的药劲还没过,刚出生不到半个月的小奶娃,清醒过来总是要慢一些,没关系的。”二爷将孩子交回给李世温,嘱咐他道,“牛乳生冷,有机会还是换羊乳吧,煮热了再喂他。”
鹿山却觉得他有事没说,“二爷,这孩子您认识?”
“不认识。”二爷正色道,“但我应当认识。”
两人同时一怔。
二爷道,“我从岭南一路快马加鞭,原本是想直奔剑门关外祝龙那的,高凡要引我军进泅杀渡,我得拦着他。可当我一进川渝,就收到了丹霞关外西北立州军的信,信中说,七日前从人疆马道秘密西撤的族中妇孺并没全数抵达,在快要与立州军汇合的最后四个时辰里少了八个孩子,最小的只有襁褓中大。”
李世温立马看向怀中熟睡的婴儿,脸色骤变,“难道那些暗兵抓的是——”
“所以我才立刻转道,想先确定那八个孩子的下落。”二爷道,“今晨,我在东边的山谷中发现了两方人马追斗的痕迹,应是你们昨夜交战留下的,顺着他们退兵的路线,我辗转找到了这处山谷,能与你们相遇其实并非偶然。只是我没想到,你们已经帮我劫出了一个,可这一个明显不是族中的孩子。”
鹿山问他,“会不会是您初遇族中后辈,孩子多,您没认全?”
“有这可能,”二爷并不否认,“但年纪最小的那个我抱过她,总不会认错,那是个女娃,刚满百天,这个男娃明显刚出生不到半月,退一万步讲,就算我认错了,与你们一同撤出狂风谷的那几位韩氏长辈总不会认不出吧。”
鹿山自此不解,“那为何这些人要抓几个跟靳王军毫无瓜葛的孩子作为要挟?难道用他们作质就妄想引祝家军进泅杀渡吗?栎木河三百勇士以身献祭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就算祝龙再易骗好怒,也不会轻易再上一次这种蠢当。”
李世温在身后轻轻撞了他一下,提醒他慎言。
鹿山却根本没理会他,还偏往外错身一步,非要离他远些。
二爷并不责怪,依旧惯着他,却也没直接回答他的疑问。
的确,如鹿山所言,这个和十八骑族军没有任何瓜葛的奶娃娃,即便可以用来伪装成族军遗孤,欺骗祝家军,但只需要稍加探查就能辨别真假,祝龙只是容易感情用事,又不是真蠢,高凡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非要从京师调来一群少爷兵,躲进这潮湿阴冷的川渝深山挂着羊头卖狗肉,招摇撞骗。
“除非……”二爷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心一紧。
“将军!有一个醒了。”李世温疾步过去,两指掐住其中一名暗兵的喉咙,逼他吐了几口带毒的黑血。
那人浑浑噩噩的,还停留在方才被偷袭的那一刻,乍一清醒,立马就要从腰间抽刀,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用水藤五花大绑,连起身都困难。
“你、你们是谁!”
二爷直切正题,“这话应当我来问你,你们是谁,竟敢抢我家的小娃娃?”
士兵一下子懵了,立刻看向李世温怀里的襁褓,终于认了出来,“哪来的刁民,竟敢冒充——”
话说到一半,他却突然像是卡哑了嗓子,空张着嘴。
“冒充谁?”二爷抓住了重点。
这士兵还算有点脑子,已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当即改了口,“什、什么冒充,谁说冒充了!这就是一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我、我们在路上捡的!”
“哦?路上捡的?”二爷指着他旁边躺着的同伴,“他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什、什么……”士兵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同伴。
二爷故作为难地皱起眉,“他说这孩子是什么族军的后裔,抓了几个回来准备拿来绛白旗的,没成想昨夜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了一个女贼,偷走了一个。怎么他跟你说的不一样呢?你俩到底谁在撒谎。”
那士兵的脸直接急红了,似是没想到自己同伴骨头竟然这么软,没两下就招了,于是拿腿去够他的同伴,使劲踢他,边踢边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