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XX
没有云也没有太阳的天空,是一片阴森诡谲的灰色。
一望无际的荒原,贫瘠的土地因干燥而开裂,仿佛布满裂纹的龟壳,枯槁而又易碎。
如此艰苦的环境,却培育出一颗根深叶茂的大树。探出枝头的重重密叶,都是幽暗而奇特的墨绿色。异常繁盛的树叶,几乎遮蔽了灰暗的天空。
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大树,孤独而诡异地杵立在荒野上,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更为独特的是,粗壮的树干上,吊着一个全|裸的男人。
那是一个体格健壮、容貌英俊的蓝发男人。他紧闭着眼睛,双臂向上深埋在树干里,身上缠绕着层层树枝,一直从脚趾没到胸口,仿佛和树融为了一体。
「他」看见了那个男人,想解救那个男人。
可无论「他」怎样挥手叫喊,吊在树上的男人都没有回应,安安静静地沉睡在不知何时苏醒的梦境里。
一阵妖异的风吹过无垠的荒野,繁茂的树叶随之凋零,转眼间,大树没有了树叶——它们全都变成了缠绕着男人身体的枝桠。
妖风剥离了叶片,刺激着树枝狂乱生长。光秃秃的树上,疯长出来的枯树枝不断增多,勒住了男人的脖子,就快要将他的身体全部掩埋。
男人紧闭的双眼因为感受到了痛苦缓慢睁开。纯蓝的眼瞳朝「他」望过来,惊恐万分,透露出想要求救的信号。
“救我……”男人乞求道,“救救我……”
「他」来不及作出任何救援的举动。暴动的树枝,瞬间遮盖了蓝发的男人,以惊人的速度,将他完全吞噬,再也看不到一点点原来的痕迹。
汲取完养分的枯树,停止了暴走,舒适而优雅地伸展枝头,重新长出墨绿的树叶,在孤寂荒凉的旷野上,迎风飘扬……
穿过奇妙的梦境,希赛勒斯从熟睡中惊醒。想要掀开毛毯爬起来,却发现毯子边角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
他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布置典雅的房间,终于确认了这是主人最近居住的一栋别墅的卧室。压住毛毯的东西,正是休利叶的手臂。
似乎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在床边趴着睡觉的休利叶猛然一个机灵,抬起了头。
“希赛勒斯……你醒了,睡得怎么样?”
耳边响起了犹带着一丝迷糊和困倦的关切声音。视野之内的休利叶坐直了身体,拿手背猛揉了一下惺忪的双眼。
被惊惶与恐惧包围的希赛勒斯,脸上的神色实在不能用正常或没事来形容。他在昨夜召开的会议上突感不适,对弟弟的过度操心,使他整个人的精神都变得萎靡不振了。突然暴走的阿尔斐杰洛带着一身的鲜血离开后,紧张的会议继续开展着,考虑到希赛勒斯的状况,龙王准许休利叶携其回住处休息。长久跟随主人在人界生活的希赛勒斯原本的栖息地与弟弟一样在“龙之力”,但是不放心他一个人的休利叶却坚持要他回自己暂住的“龙之爪”别墅,把卧室柔软的羽绒床让给了他。
身心俱疲的希赛勒斯很快进入了梦乡。休利叶搬来一张椅子,静静守候在床边。他希望希赛勒斯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醒来后把什么忧虑都忘掉,却不想他只睡了几个小时就醒了。看他的脸色,一点都不像得到安抚的样子,细密的冷汗沿颧骨滑下来,精神状态甚至比入睡前还要糟糕。
黎明的晨光射入阳台,透过卧室藕色的窗帘照进来,使希赛勒斯惨白的面容显现得一清二楚。休利叶不安的心被他牵引着。他把手放在倚靠床背坐起来的希赛勒斯的手腕上,在接触到他肌肤的那一刻,讶异于那冰冷的低温。
“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的,希赛勒斯,不要勉强自己。”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龙术士……都来了吗?”
记忆在某个地方中断,连接不上了。希赛勒斯只记得弟弟被抓,之后的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阿尔斐杰洛杀了十五个守护者后撤退了。死者的尸体都已清理,统一埋葬在‘龙之翼’的慰灵地。其他龙术士还没有上山。最快的也要中午才能到。”
“我的弟弟,在哪里……他回来了吗?”
直到希赛勒斯颤抖地蠕动嘴唇,吐露出这些字句,休利叶这才发觉,他真正企求的答案是这个。
不知道如何回答,又无法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真相,陷入两难的休利叶,烦躁地拉了拉额前束发的头绳。希赛勒斯对主人的这个动作太熟悉了,他知道每当休利叶为某件事情感到为难时,就会下意识地拉扯发带。
掩埋在这个肢体语言背后的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希赛勒斯顿时心郁气结,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悲哀,颓然地垂下了脑袋。
“对不起。”
“哎?怎么突然……”休利叶被这没来由的道歉弄得有些懵,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你没有做错什么,希赛勒斯。”他捧起从者的双手,真挚地鼓励着,“错的是那个家伙,那个用卑鄙的手段俘获契约龙,还残忍地杀死了诸多同伴的家伙。这份愧欠,不应该由你来背负。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一起肩并着肩走下去的,不要……”
“我很高兴能听到您对我这么说。但是现在,请您先听我说,让我说完。”希赛勒斯一边感激地点着头,一边面露焦急之色地打断主人的话语,“能遇到主人,我感到很荣幸。和主人相处那么多年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休利叶眼神一凝,脸颊兀的一红,小小地受宠若惊了一下后恢复平静。“我也,我也喜欢你啊,希赛勒斯。要是被逼着和某些性格恶劣的龙每天大眼瞪小眼,我会很头疼的。”
“是的,我们的结合是幸运的。要是遇上那些不讲理的人类,我也会很为难吧。可是,可我还是……”
希赛勒斯迎着朦胧的晨光微笑着。微抬的面庞上,透露出深刻的痛苦。他的话声顿停下来,仿佛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
“怎么了?”看着他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的脸庞,休利叶感到有一股无端出现的恐惧,正渐渐向自己贴近。
“在我的心里,有比您更加重要的东西。”内心深沉的爱意和悔意喷薄而出,希赛勒斯深深地埋下头,眼里噙满泪水,终于自持不住地发出了小声的啜泣,“那个东西,已然逝去……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此刻,所有记忆和悔恨席卷而来,与弟弟在一起的无数画面,从这位海龙族男子的脑海里遽速闪过,泪水随之奔涌,咸涩的味道萦绕在喉头,许久都没有散去。
“希赛勒斯……”休利叶有些茫然无措地望着他。
“对不起。”被旧时的情绪所牵引,希赛勒斯像是要忍住哭泣似的眨了好几下眼,想继续说,却欲言又止。
“没有什么需要向我道歉的啊,就算在你心里,有排位比我更靠前的人也好。这样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面容黯淡的休利叶用一秒钟的时间调整了情绪,摸着后脑勺朝希赛勒斯咧嘴笑了笑,为了不让对方自责而表现出洒脱的样子。“尼克勒斯……毕竟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在意他超过我,再正常不过了。”
说不失落是骗人的。但休利叶能够接受相较于自己,希赛勒斯更看中弟弟的事实。尼克勒斯自昨夜失踪,至今没有音讯,不要说身为哥哥的希赛勒斯了,就连休利叶都很担心他的处境。
始终低着头的希赛勒斯突然小幅度地抬起了下颌,过了一会儿又慢慢落下。趁他抬头的那个间隙,休利叶终于看清楚了他泪痕交错的脸庞。那双如大海般深沉的钴蓝色眼睛,因为泪水而眯成一线了。
“我真的,很抱歉……”希赛勒斯依旧坚持着道歉。此时,他笔直望向毛毯的眼神是空的。不是无情无爱的空,而是悔恨交织的空。显然他又身陷于那悔不当初的情绪中,哽咽的话声有些停顿,吸了一下鼻涕才继续说,“最后一次和你说话,说的竟然是那种混账的话。叫你快走,说不想再见到你,说以与你是兄弟为耻……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的话……”
从者的声音,像融化的飞雪一样忧伤。休利叶双手紧紧按住床沿,一语不发地听着,眉间有深深的不忍和害怕。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猛然发现,希赛勒斯泪流满面的话语,不是对自己说的,他的歉意,也不是传达给自己的。他空虚的眼神穿过休利叶战栗的身体,望向了一个根本不在这里的人。
梦中令人骇然的内容,揭示出尼克勒斯的命运,让回归现实的希赛勒斯朦胧的意识一下子就清醒了。
下落不明的弟弟,灵魂的灭亡已经确凿无疑。虽然希赛勒斯没有亲眼证实,但他身为尼克勒斯一母同胞的兄长,与弟弟之间有一种天然建立的心灵感应,也无比相信自己的感觉。
在母体的苗床里互为依存地活着,彼此间有着罔顾生死的感情……那位最亲最近的弟弟,已经确确实实地离开了自己。
噩梦太过真实。在梦里,弟弟向他求助,可是他无法帮到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树枝吞没。令人恐怖的这一幕,让希赛勒斯深深地体会到,想让失却灵魂的尼克勒斯恢复原状,已经是件不可能回转的事情。今后,他再也不可能与那个笑容开朗、嚣张甚至有些欠揍,与自己有着同一片美好记忆的弟弟相见了。
心中的遗憾,悔恨,要如何才能传到他的身边,让他知道呢?
希赛勒斯无力地低着头,面部被大片阴影所掩埋。幽蓝的长发披覆下来,散落在胸前,完全遮住他的容貌。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了。被泪水、悲痛填充的身子越来越轻,人也跟着越来越自由……所有的悲伤和烦恼,都慢慢解开,离他而去了。
有一双隐形的翅膀,在带他远离这个只留下无边黑暗和绝望的世界。顿感轻松的海龙无比欣慰,眉头一舒,笑着抬起了头。
在休利叶眼中,忽然仰头对虚空微笑的希赛勒斯静谧的脸庞,被白茫茫的阳光模糊了棱角。他无法阻止希赛勒斯的意识跌落进死亡的深渊,正如梦境里希赛勒斯无法阻止尼克勒斯被吞灭的命运。在一阵莫名袭来的恐惧中,休利叶听见了他最后的心跳声,微弱到几乎不可耳闻,然后慢慢地滑向了静止的边际。与他共生149年的契约者,如一口耗完使用年限的大钟,坐在那里,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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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阳光唤醒的城市——亚眠,今天依然披覆在名为日常的面具中。民舍、商铺的大门一扇扇打开,街道被来往人流和商贩占领。虽然才刚过早饭时间,整个城市却已经处在十分热闹的氛围里。
熙熙攘攘的人潮中,龙族的密探将自己隐藏于黑夜般的斗篷下,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互相交换情报。
“好久不见了,罗宾。长话短说吧,龙王想见乔贞大人的心情非常迫切,我实在没有耽搁的功夫。快告诉我,上哪儿能找到他?”
密探皮特带着恳求的目光望向身侧。接到龙王命令的他,日夜不休地赶到这里与同事罗宾接头。罗宾是这些年一直负责与卸任的前首席乔贞“打交道”的一名密探。这样的密探本来有好几位,但大多因年龄的缘故退休了。如今这个担子,落在了罗宾肩上。自他接任这项工作,已有十九个年头。要找到乔贞的踪迹,问他是最合适的。
“乔贞大人在巴黎住了九年,之后搬去了里昂,图尔,南特,在多个城市辗转。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三个月前,就在亚眠的一家剧院里。”
“三个月?会不会有点失职?”
被同伴如此询问的罗宾无奈地摊了摊手。“哎,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查的。每次我跟踪乔贞大人,哪怕隐蔽得再小心,都会被他发现,但他一次也没有怪罪我,对我的纠缠更是毫不避讳,还经常请我喝酒。龙王要我每隔一个月报告一次。其实都是做做样子而已。”
所谓的“打交道”,只是换一个好听的词。罗宾身负监视离任首席的职责,他的工作势必会妨碍到乔贞的人身自由,但是这位心胸坦荡的男人从来没有刁难过罗宾,反而相当配合他的调查。罗宾听说第二任首席阿尔斐杰洛也有几个同行在紧盯暗访。然而那份工作,可要比应付乔贞难上好多倍。被愚弄被戏耍以致于最后空手而归,狼狈地接受龙王的训斥,几乎是常态。
“哇,看不出来你和乔贞大人的关系不错嘛。”
“可不是么,聊着聊着,他都快摸清楚我的三个女儿叫什么名字,分别几岁,还有我家住在哪了。”
两名密探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短暂的轻松,犹如是阴天贪睡的太阳,很快消失在云后。感受到任务重量的密探们,脸庞不禁染上了凄厉的神采。能够惊动初代首席的事情,是龙族有史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动乱。卡塔特,莫非要变天了吗?
“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前,就先到你说的那个剧院碰碰运气吧。”皮特建议道。
罗宾点了下头,走在前面给同伴带路。
两条漆黑宽大的斗篷逆风飞扬,身着斗篷的人在街上奔走着,拐过一个又一个路口,终于在半小时后到达了目的地,一座被粉刷成象牙白色的屋子——
抬眼看看,皮特发现这是一家很小的露天剧院,兼有酒馆的性质,会给每一位前来欣赏演出的观众供应餐食和饮品。挂在门梁上的老旧木头招牌画着一个大胡子的小矮人,随风摇摆,吱咯吱咯地乱响。没有顶棚的屋子外,能时不时听到人们欢腾的喝彩声,显然已经开始了一天的表演。
闹哄哄的剧院里,有七八排位子,参差不齐地错落在舞台下,每个座位旁都配有一张放酒放食物的桌子。看见新的客人进了门,漂亮的服务生小姐热情地过来招呼,两人敷衍地打发走了她,目光仔细地掠过一排排座位——
“在那里。”罗宾朝第二排角落的一个位置指了指。
果不其然,在他指明的那个地方,有一个身披墨绿披风的男子背影。
乔贞翘起二郎腿悠闲地坐着,旁边的桌子上有两个空空的碟子和一杯黑啤酒。台上是一出喜剧,乔贞津津有味地看着,尽管他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是什么。这个讲述发生在三个平民家族间的浪漫爱情故事的喜剧,他已经看过两次了。
心想着就这样上去打扰会不会有些不礼貌的两名密探,已经悄然站在了他的身后,那位专注于话剧的观赏者,依然没有半点反应。罗宾只好伸手从后面叩了叩他的肩膀。
乔贞回过头,看到这张熟悉的老面孔,又把头转了回去,为了不影响周围观众而压着声音说,“终于等到接替你的家伙了,罗宾?真是个好消息。来,自我介绍一下吧。”
来访的目的被轻而易举歪曲的皮特不禁露出了苦笑,但随后就调整为严肃的姿态,微微屈身,“乔贞大人,我的名字是皮特,我是奉两位龙王大人的命令召您回卡塔特的。打扰到您我感到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请您立刻跟我走。”
“演出还没有结束,我需要一点时间。能不能过会儿再说?”
“我也不想这样的。帮帮忙,乔贞大人。龙王大人已经急疯了……”
“你们没买票子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消费吧?既然这样还是到外面等我比较好。再过十五分钟左右,我就出来。”
卸下镇守卡塔特山脉的重任,离开龙族聚集地回到人界近半个世纪,期间从未被委派过一次任务的乔贞,拿起桌上的黑啤酒喝了一口。他的目光始终正对舞台上的演员,不与任何一个密探交汇,固执地不问他们找上自己的缘由。
“哎,这实在……”
皮特拿这位态度坚决的初代首席龙术士毫无办法,小眼神使劲儿朝一旁的罗宾飘,希望他能够帮忙劝说一下。
“乔贞大人,您打算违背两位龙王大人的命令吗?”罗宾果断地接过话茬,有点强硬地问。
“说实话,我有些生气了。”乔贞紧握酒杯的右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在密探们看不到的角度,喉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他们把我当什么了?没用了就让你们看着我,有用了就把我叫回去。难道我该为他们终于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个人而感到欢喜,心怀感激地前去谢恩吗?龙术士有那么多,可以替代我的人也有不少。既然他们遗弃了我,不再任用我,我希望这个期限是永远。”
乔贞言辞激烈、充满恚怒的抱怨声,让皮特瞬间像株叶子萎了的植物似的耷拉下肩膀,怂到了一边,只有与他畅谈过很多次的罗宾,知道他是个内心柔软的男人,因此毫不气馁地挺立着。
“即使第二任首席发动叛乱,您也不愿意出山吗?”
“叛乱?阿尔斐杰洛?怎么可能?”
密探的话语,移走了乔贞蓝灰色眼睛里的颓废之气,随之而来的惊讶和困惑,占据着他突然转向对方的目光。台上即将演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剧情,这是乔贞最喜欢的部分,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继续往下看的兴致。
“罗宾,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我当然愿意即刻与您分享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报,但恐怕这会延误我们不少时间。您疑惑的详情,还是等上路了以后再说吧。”
乔贞垂眼沉默了半晌。一阵微风吹进没有屋顶的剧场,好像一个心灵手巧的少女,轻柔地拂动着他微微渗灰的蓬乱黑发。乔贞双眸中忽而闪现出一道微亮的光,片刻后又恢复了常态。他将放松的身体埋入椅背的拥抱,对身后的密探们,用冰冷的言语进行驱逐。
“你们出去等我。”
“可是……”
对于这名赖着不肯走的执拗男子,皮特正要用狐疑的声音提出抗议,却被他严厉地打断了。
“出去。马上。”
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两只遇到天敌的老鼠,两个密探胆怯地垂下肩膀,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终于无可奈何地铁青着脸退出了嘈杂的剧院。
出门的时候,一个擦肩而过的熟悉身影,顷刻间俘获了他们的神志。这个身躯伟岸的男人,蓝色的眼眸扫射出示意他们安静的冷峻目光,随后大步流星地踏入室内,径直走向了第二排的位子。
乔贞安静地坐着,欣赏台上的话剧。他的身旁空无一人,但他却作出邀请的手势,把盛着清爽啤酒的杯子,倾斜着递给了身边的空位。
“要来点酒吗?”
“我对人类的粗质劣酒不感兴趣。你必须承认,论酿酒的工艺,还是龙族更好。”
布里斯高大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他的身旁。
“啊,这就是你拐骗我的借口吗?”收回酒杯,小小地啜饮一口,乔贞仰头朝布里斯望去的神情中,隐藏着思念的情愫。
“乔贞,跟我回去吧。我们需要你。”布里斯省去了热络寒暄的功夫,直接奔入主题,但他平静的话语,分明含有一丝压抑着的激动。
“真难以置信,你会亲自跑一趟,看来卡塔特确实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啊……”虽然心底的湖泊已经泛起了不小的波动,但是这个感情含蓄内敛的男子,并没有让喜悦的情绪过于外露,极力地保持镇静,“龙王竟然把你搬出来了,就这么怕我不给其他使者面子吗?”
“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要过来的。”
“这样啊。”
胸前陈旧的银饰吊坠迎着阳光倏忽亮了下,把主人颊边的笑容衬得更加耀眼。在听到布里斯不假思索的话语后,乔贞忍不住让嘴角现出了微涡。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不得不出山了。”
CCXXII
晌午的卡塔特,一片碧空如洗。纯净的、淡淡的蓝色,带着些许忧郁,像是舞台剧的帷幕背景,铺满苍穹。太阳从云缝间探头出来,温柔地倾吐着暖流。光与影编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梦幻的画面。
山间的迷雾,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蒸发,慢慢显现出来的冷峻龙山,仿佛一个个逐渐成像的幽魂。龙海仍在流淌,静默着不出声音,但倘若仔细聆听,会发现它们正在低声啜泣,好似在为逝去的生命哀悼。
从昨夜遭到阿尔斐杰洛突袭以来,龙王就明令宣布戒严。卡塔特的戒备提升到最高等级,各地巡护的工作不再交由守护者,而是巨龙。
每两头巨龙编为一组,在空中时不时地飞过,这在过去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光景。巨龙在龙山龙海间认真巡视,在阿尔卑斯山把守彩虹桥隧道。就连守桥人也换了。一个名叫扎杰斯的海龙族男子,代替胸伤未愈的杜拉斯特,镇守在卡塔特的出入口。
整个卡塔特,都沉寂在一片紧张和压抑之中。如临大敌的氛围,让所有人都不敢言语。
突然,寂静中传来一阵阵撕裂的破空声。
巨龙飘飞,冲破龙王结界的迷雾,急急掠过天穹,落地时化为人身。他们不是巡逻的龙族,是两头来自人界的契约龙。
丹纳和亚尔维斯一前一后降落于彩虹桥前的山道。宽阔结实的空中石路上,还留着一丝焦黑的痕迹。
收到渡鸦信号的人们,日夜兼程地赶来。他们发现这次龙王的召集令中加入了不同以往的紧急措辞,因此没有任何延误。短短一小时里,就有四名龙术士抵达。
引颈驻足而望的守护者们,像是见着了救星似的,用热烈和期盼的眼神欢迎他们。
接受两位族长的召唤,龙术士们赶赴到卡塔特山脉这个与世隔绝的龙族故乡,最壮丽雄伟的场所——龙神殿。
耶莲娜紧紧握住雪白的法杖,在丹纳的陪同下攀上长长的山路,来到神殿外花圃边上的空地。她今天的打扮格外靓丽,一袭蓝绿色的长裙清雅又温柔,细节处绣了几只红粉色的小鸟,一双宽大的水袖唯美迷人,与长至脚踝的大裙摆相得益彰。整条衣裙走动起来尤其飘逸,犹如翩跹起舞的仙子。
可即使是和耶莲娜始终保持百米距离悄悄跟随的派斯捷,今天都没有心情赞叹心上人的美丽。他与亚尔维斯并肩行走,在去“龙之巅”的途中,注意到一个现象。守护者们虽然很高兴他们能来,眉宇间却盘踞着消沉之气,亚尔维斯更是从几个龙族同胞哀痛的表情里发现了异状。卡塔特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举目望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悲怆的神色。
两人拉来一个恰好路过身边的守护者询问缘由,这才知道了一个让他们难以相信的噩耗。
就在今晨,希赛勒斯和休利叶双双死去了。
最先发现这个情况的,是给休利叶送早餐的一名守护者。他在擅自推门闯入前,敲了五六下门,都没有人回应。他将餐具留在了客厅桌上,卧室半掩的房门中透出来的一束微光让他既好奇又不安,阻止了他离开的步伐。事后,在向旁人诉说时,这名守护者垂泪表示,这或许是他一辈子都会感到后悔的一件事。
“他们”就在那里。床上,床边的座椅上,都是“他们”曾经活在世上的证明。大片大片的粉末散落着,重合着,与肢体焚烧后留下来的骨灰一样破碎,在生命的终焉之地,开出了一朵凄绝的灰烬之花……
“明明是个大铁龙,却有着玻璃一般的心,怎能不叫人发愁啊。”
用讥讽掩饰悲痛,亚尔维斯嘴里低声咕囔着。他了解那对兄弟的感情。希赛勒斯与休利叶的猝亡,他虽然很伤心,却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惊讶。一切都符合常理。这是只会发生在龙族身上的悲剧。
亚尔维斯挥了挥手,等守护者识趣地离开后,偏过头看向身边的主人。以往总是和从者嬉笑怒骂的派斯捷,现在却低头僵立,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盯着殿前空地上的日晷雕像,好像丢了灵魂的人是他。休利叶……继修齐布兰卡之后,又一个友人离开了。派斯捷顿觉生命了无生趣。
后背贴上了一个热热的东西,亚尔维斯用手抚摩他,给予他安慰。派斯捷终于抬起头,望着比自己高出至少一颗脑袋的从者,勒令僵硬的面部肌肉做出一个微笑。
“如此一来,我们那位令人敬仰的前首席大人,身上又要多一笔血债咯。”
亚尔维斯的这句调侃,意在缓解派斯捷低迷的心情,让他重振精神,却将几十米外陪在耶莲娜身旁的丹纳吸引了过来。
“那个人类一直都尽职尽责,没看出来有哪里不正常,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跟我们作对了?”丹纳蹙起柳眉,美艳的容貌染上了一抹阴郁的色彩,语调中带着莫名的恨意,“我到现在都好像在梦里。”
“那只能说明,你看男人的眼光太差了。”亚尔维斯若无其事地嘲讽道。说完后,马上撇过了脸。
丹纳朝他瞪过去,眼中却没有怒意,反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声音轻微得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确实是差。”咕哝了一句后,又恢复到正常音量,“曾经忠诚的仆人,原来是一个两面三刀,横生叛心的骗子,还真是让人不可小觑啊。”
一阵低哑的男音,由远及近地飘进了众人耳里。“火能烧毁森林,但是火烧不了石头。能点燃的,一定是本身就易燃的物质。”柯罗岑背着沉重书袋的孤单身影,朝同伴们靠拢过来。从者丁尼斯被编入到巡逻的队伍中,没空陪他一起来谒见族长。
派斯捷望着娓娓而谈的柯罗岑,一双淡蓝色的眸子透着迷惑的微光,“我说,这是你从书本里总结出来的知识吗?”
“是人性,人性。”这位脾气古怪的学者好似不愿多做解释,用他浑浊的黄绿色眼睛在眼前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身上瞅了一眼,拉了拉肩上的带子快步走开。
稍后赶到的杰诺特独自躲在远离人群的大树阴影里,头不自然地偏侧,好让旁人看不到自己被烧伤的脸孔。他安静地倾听同伴们的交谈,却始终没有介入。在看到那个怪人先行一步踏上龙神殿的阶梯,其他人也跟着进去后,杰诺特这才大大方方地让自己的身形袒露在阳光下,加入他们的行列。
“龙之骨”一处山崖上,有两个男人站立着,在暗中观察一切。
从这个高处,能俯瞰卡塔特大部分区域,数个龙山龙海一览无余,视野从“龙之巅”一直延伸到彩虹桥,能同时兼顾两头的情况。
“还有三个人没来。”说话的男子,低沉的声音分辨不出情绪。但他望向身边友人的眼神,却带着一丝奇妙的依赖感,而不像平常对待其他人那般居高临下。“除了那一位,另两个要时刻留意动向哦。”
“明白。”另一个男子点点头,用非常有把握的语调回应着,“人我已经布置好了,随时供你调用。你就放心吧。”
“啊,柏伦格,有你办事,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白罗加轻笑着说道,远远眺望同伴们进入龙神殿的身影,目光一片平淡。
“这回终于能安下心来了吧?”柏伦格与他望着同一个方向,脸上的神情无比安然,“我的潜藏总算没有白费。”
“还是稍微多绕了几个弯,让那男人又苟延残喘了一阵。”白罗加变幻着笑容,时而阴险时而得意,“不过,为了赢取他的信任,那些都是必要的。”
“不得不说,那个男人的运气真是太好了。一次次地化险为夷,反复被予以重用,就好像受了神的庇佑一样。明明天命所归的人是你啊。”视线转向身旁的男子,柏伦格金色的眸子,映衬着天边的暖阳,脸上谄媚之色尽显。
“真的是这样吗?可是,那个家伙……”白罗加目光偏转到彩虹桥,突然凝滞了,笑意僵在嘴角,凉凉的语气透着不忿,像是在控诉命运之神的不公。“那个家伙至今仍在阻挠我……!”
柏伦格注意到,他的视线凝结在了一个地方,于是立刻看了过去。
彩虹桥末端傲然伫立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穿戴于身的白色麻布衬衣和深黑色长皮裤朴实无华,书写着白昼与黑夜的情怀,长筒软皮靴包覆着小腿肚,勾勒出精悍紧致的腿部线条,长及脚踝的墨绿色斗篷微漾风中,拍打出猎猎响声,脖间隐约可见的纯银吊坠微微泛着冷光,将衬衫下的锁骨遮蔽得若隐若现。这个男人,无疑是龙族的福音。
布里斯相伴乔贞左右,与他一起过桥。这时,彩虹桥的守卫扎杰斯叫住了这位海龙王后裔,表情露出一丝难色,似乎有什么事要告诉他。布里斯便让乔贞先去,表示自己一会儿就跟上来。
走过散发着缤纷炫光的弧形道路,穿行于直通“龙之巅”的山道,乔贞的身影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白罗加、柏伦格默默望着数英里外的那个男人大步移动的身影,竟是一时失了神。不止他们,所有人的眼光都亮了,不约而同地回过头。
卡塔特久违的风光,让乔贞满怀感慨,但脚下的步伐没有任何留恋,快速在浮空山道上走着,目标是两位族长久居的神殿。
如果不是有十多个守护者拥上来把他围住,按他的速度,早已经进入大殿了。
“乔贞大人,太好了!您终于回来了。”奎特尔梅用他庞大的身躯挤出人群,站在最显眼的位置,讨好般地朝乔贞行了一礼,“有您出面主持大局,我们心里就有底了。”
“圣母在上,卡塔特有救了!您一定要手刃那个叛徒。”莫伊宁边说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乔贞轻轻抬起一只手,阻止了那含着热切期盼的颤抖嗓音继续说下去,但是众人的热情显然超过了他的想象,其余守护者也纷纷向这位一去多年的男人倾吐出他们的怀念之情,团簇在他的周围,眼底闪耀的光芒,几乎有些狂热了。
哎,这可如何是好啊,要是让龙王看见你们这样拥戴我,会不会立刻把我轰下山去呀。乔贞俏皮地在心里想着。
接着,守护者们用凄凄惨惨的语调争先恐后地向第一任首席大人讲述起昨日夜里发生的可怕惨剧,好像在开一场诉苦大会,在言及杀死了诸多同伴之元凶的阿尔斐杰洛时,全都流露出深恶痛绝的表情。怪不得那两个老龙王如此心急如焚地召唤我啊……
这位赋闲在人界小镇多年无籍籍之名的男人,有些不太习惯像如今这样被人簇拥。别人崇拜和敬慕的目光,总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对于如何应付他人的恭维,更是非常无能,在眼下这个场合,只能是严肃着面目,装出很认真倾听的样子,一抹尴尬的笑容,若有若无地挂在嘴角。
这群家伙喋喋不休,足足说了有十分钟,俨然把乔贞当成了一个救世主,请求他为同伴报仇。听够了守护者们唠叨的乔贞咳了咳嗓子,透露出想要离开的意思。揣摩到他的心意,周围人立刻为他让开一条道来。
乔贞朝台阶远望过去,看到两个人类形态的龙族在殿门口站岗,看来不仅彩虹桥,连这里都撤换了人手,也难怪无事可做的守护者们来找他倾诉了。两个守卫尽量用平静的目光面对乔贞,显露在脸上的忧愁之色,简直与那位扎杰斯一模一样。刚才他与布里斯通过彩虹桥,扎杰斯支开了他,只单独和布里斯叙说。一想到这,乔贞不免好奇起来。
身边透着哀怨的风声,远方“龙之角”祭坛传来的悲歌,天空巡逻小队的窃窃私语……乔贞屏气凝神,静下心来,灵敏的感官接收着来自各方的讯息,几乎可以断定,除了十五名守护者的死讯外,一定还发生了其他的变故。但他不想给那群守护者继续聒噪的机会,也不好意思过去问那两名守卫,只好暂且按捺住心底的疑惑,直到他看见布里斯从远处快步走来。
彼此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不需要过多言语,就能理解对方的意思。仅仅看到乔贞投视过来的眼神,布里斯就猜到他想要问什么。
“希赛勒斯于清晨溘然长逝,与他契约相连的休利叶,亦在同时消亡……”布里斯脸色发白,话到一半,不忍再说下去。他也是刚刚从守桥人扎杰斯那里得到的消息。
乔贞的心脏,几乎要从口腔中狂乱地跳出来。“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亲爱的孪生弟弟出事了,太伤心了吧。”布里斯白净的面庞慢慢恢复红润,露出一个接受现实的平淡笑容,“这更加说明尼克勒斯的灵魂已经被强行夺走了。希赛勒斯正是因为感应到弟弟的绝境,才会伤心过度,以致心碎而死。只是可惜了休利叶。”
在往卡塔特赶的路上,乔贞从布里斯口中得知了很多有关阿尔斐杰洛叛乱的事,包括投靠叛徒的契约龙被剥夺灵魂的这个细节。尽管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但他依然呆怔了好几秒钟时间,才续上话。“……这说不通。虽然我对希赛勒斯印象不太深,但我不记得他是这样一个脆弱的人。布里斯,你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这事儿不对劲?”
“希赛勒斯是龙。不要用人类的标准看待他。”
“弟弟不在了,做哥哥的是会难过。我没说希赛勒斯不应该难过。可我总觉得他的表现有些过头了。”
“在你的认知范围里,这种事儿是很少见,但不代表它是荒谬的。”布里斯语气变得有些激烈,但比起责怪乔贞,更像是为那些无法逃脱命运牢笼的同胞们愤愤不平。“为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付出自己的心,很多龙族都逃不过这个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