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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Chap.3:荷雅门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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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 十天后 -

在河边搭架柴堆时,荷雅门狄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手上的活儿延缓了一会儿。

朝水声潺潺的河岸走去,她半弯下腰,像照镜子似的俯看着脚下。这条横穿大地中间,将整片树林一分为二的小河,没有任何人类的忧愁。它静静奔流,清澈见底,完整地照出她的模样。

倒影中的自己,面容灰败缺少血色,虽然五官没有变化,但精神气却整个丧失掉了,就好像一条丧家犬。

恍惚间,她觉得河水晃动了一下。随后,满头苍白如雪的卷发变回了金黄,闪耀着夏日晨曦的色泽,瞳孔的冰蓝颜色微微加深,成为湖水表面的幽蓝,她的脸也变得稚嫩年幼了,面色从憔悴黯淡的灰白变得充满生机,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自己还未离家、还未染上那几乎耗尽她全部生命力的不治之症的时候。渗入树林密叶的微弱阳光照亮了她童真又健康的儿时面庞。她无法自抑地伸出手,碰触身下的河水,指尖刚感受到凉意,美好的景象就轻轻一晃,散去了。

她想,自己一定是犯下了比叛逃龙族更加沉重的错误。

胸口恰如其时地传来一阵刀割般的痛意,好像有人拿利器捅进她的心脏,此刻正一分一分、极其缓慢地把凶刃拔出来。类似的痛楚已经伴随她十天,总在她最虚弱无助的时候出现,提醒她当前的处境。荷雅门狄像往常那样忽视了它们。扶着微疼的左胸,她退回原来的位置,继续收集长度和形状被她认为合格的树枝,充当柴火。当它们布置完毕后,她打开地上的布包,拿出一个不久前从农民家偷来的铁锅,到河边舀了一锅水,然后把它放在柴堆上。

她打了一记清脆的响指,速度快到连五芒星魔法阵都来不及显现,只看见一道红光以眨眼般迅疾的速度闪动了一下,随着点燃的火焰,柴火堆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三天前,她就感到有不怀好意的家伙在暗中窥察自己。她没有停歇,离开里夫的村子后,匆匆向南逃亡。为了尽快甩开惹人厌的追踪者,一路上除了靠喝溪水补充体力外,她没有停下来享用过一顿饭。自从和龙族共享生命,成为长生的龙术士之后,身体的新生代谢就变得极为缓慢,饭量和睡眠时间都相应减少——正常情况下,荷雅门狄每天只需要吃一顿午饭,不过这事儿因人而异,并非每个龙术士都如此。尽管她可以忍受很长时间的饥饿,然而像现在这样连续三天不进食,还真是从未有过的糟糕处境。空虚的肚腹早就饿得失去了知觉,连啼叫一声都不乐意,但是一想到很快就可以饱餐一顿,疲惫麻木的心多少有了些安慰。

沉甸甸的布包里装着丰富的野生食材,荷雅门狄把它们取了出来。整个逃命期间,她席卷了沿途所有能看到的山间野味。在荒地、山坡、田野、溪边、小径旁一切生长野菜和野果子的地方,她都有驻足停留。

她唯一的户外生存经历,来自于幼年随父亲到村外的树林里打猎的那段快乐而短暂的时光,从他们的家到他们经常逛的那片树林,步行只要十分钟。野兔和松鼠是他们的首要目标,偶尔也会挖些野菜带回家。有时候,她甚至会背着父母,一个人偷跑两英里的路,到海岸浅滩处捡贝壳。记得四岁那年,有一次她在岸边滑了一跤,失足掉进了海里差点被卷走,但是在水中沉浮时,竟然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直到冷静地等来了双亲的救助。反倒是六岁后跟随第一任师傅外出游历、寻找治病的方法,再后来去了卡塔特山脉生活,她就再也没有体会过那种到野外玩耍探险的乐趣了。六岁前那些弥足珍贵的记忆瑰宝,成为了她如今生存下去的勇气和经验。

等待水沸的过程中,荷雅门狄吃了些小而黑的野果子先行充饥。不消多久时间,锅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她赶紧把几棵之前就洗干净的野菜丢进去。

她叫不出这团绿绿的东西的具体名称,大概是野生荠菜,或别的什么。它们既清香又苦涩,能填饱肚子,还不会吃死人,有这两点便足够了。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望着它们,荷雅门狄忽然产生了一丝后悔的情绪。刚才摸进那户人家时,除了煮菜的锅子外,应该再顺手拿走些调味料和用餐器具的。这些菜只要烫一下就能食用,可她却没有合适的东西去盛放。难道要用手捞起来吃吗,荷雅门狄稍微有点发愁了……

……锅底的火焰越烧越旺,火中凸显出一个男人的脸。那脸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英俊的脸上薄唇抿起,嘴角向两边扩延,赤色尖瞳正对她,似笑非笑。它糊化,飘远,忽又折返,牢牢占据她的眼球,夺去了她的神志。她觉得自己的整个思想包括身体,都快要融化在那双眼睛里了。醒过来,醒过来……她拼命呼唤自己。

当她挣扎出幻梦的困境,回到现实世界后,铁锅子里的沸水已经流失了一半,浓浓的焦味散发在空气中。煮烂的野菜粘着锅壁,糊成一团。意识到自己再度迷失于梦境之中,沮丧扼住了荷雅门狄的咽喉,令她五内俱焚。意念一动,熄灭了火焰后,她双手抱住双腿,保持不动的姿势长久呆坐,思考自己今后的人生。幻觉总是伴随自己,和胸口的痛意一样,时常让她陷入到或长或短的失神和昏迷中。在过去十天,这种感觉数次掌控自己,使她的意识暂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这很不利于逃亡。龙族的猎手正在身后不停追赶,要是让他们在她昏睡时将她抓住,她一定会被架着带回卡塔特。她或许不会被杀,但一定会被折磨,最后,孤塔会成为她的末路。荷雅门狄痛苦地思考,该怎么做,才能逃离被重新捉回牢笼的命运。待到滚烫的水温完全冷却,东边的天色开始发黑时,她还没有想出答案。

一股逼近的魔力气息突然刺激了她的感官,离她约莫一英里远。时间尚有少许,她立即把烧糊的野菜倾倒入喉中,不经咀嚼就咽了下去,随后她匆忙收拾了摊在地上的东西,把锅子和食物塞进布包后,拎起来就跑。

即使十天前负的伤至今仍没有好,荷雅门狄的行动和感官照样如从前那般敏捷。她能够分辨出那些追兵的数量和力量等级。他们共有三人,都是第三阶级的术士,可能是辅佐过某些龙术士出任务的密探,也可能是为了逮住自己这个所谓的“叛徒”而另外雇佣的。龙族竟然派这些家伙来追捕自己,是瞧不起她的能力吗?尽管胸口沉痛的伤势导致她无法全力作战,但还不至于落在这些江湖术士的手上。她可以轻松干掉这些人,但她不想和他们发生冲突。避免战斗,保存魔力。直觉告诉她,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斜阳不够维持足够的光亮,使周围一带变得昏暗而危险,临近傍晚时分,在一片幽深茂盛的树林里全速奔跑,很难不给自己添上新的伤口,然而荷雅门狄穿梭的身影比移动的飓风还要快,根本没给任何垂下的树蔓或断枝击中自己的机会,也没有让任何一块在地面隆起的石头给绊倒。这些只不过是大自然界最平凡的陷阱,真正难缠的东西,是她身后的追踪者。幸运的是,她比那些人更擅长在当前的环境中奔跑,也非常清楚自己究竟该去往何处。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离她还非常遥远,但已经被她非人的听觉所捕获。那美妙熟悉的音律,敲开了她的记忆之匣,她被它引领着前进,跑步声越来越急切和轻盈。

这场追逐戏持续了半个小时,期间荷雅门狄始终在开启“幻影”奔跑模式。这点魔力消耗对一位龙术士而言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可是今天她却觉得使用这项魔法比往常疲累了许多。当她开始有疲累的感觉时,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自从十天前胸口挨了一次龙炎冲击,这个伤就始终没有彻底恢复。如果不是因为相隔的距离足够远,如果不是因为对方处于人类的形态,使龙炎的射程不及平常,她的整个上半身原本都将在烧灼中面目全非。能保住容貌和身体,只在左胸位置留下创伤,实在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而今,伤痛的后果正慢慢显现出来。尽管她几乎不敢相信,也难以接受这个后果,然而龙炎伤及的区域,将遗留永久的疮疤和痛苦,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荷雅门狄轻松地摆脱了追兵,在一个断崖前停住了。她小心谨慎地移步到崖边,望着自己的脚下。前方的大海阻拦了她的道路。无边无际的深蓝,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的远方。她矗立在宽大高陡的海角上端,静静地喘息,任凭清爽的海风吹拂自己短俏的白发。

凝望大海,荷雅门狄的眼睛溢满了愁思。这片海域,和她童年寻找贝壳的地方重叠起来,有些眼熟,但是又截然不同。海的彼端是另一个世界,她不知是否该轻易踏入的一个新世界。最近十天发生了太多事,她还来不及将它们整理和消化,厘清自己的选择和为之付出的代价。在面朝大海的这一刻,她暂时忘却了眼下的危机,忘却了身上的旧伤,沉浸在回忆里。

心脏毫无预兆地再次痛了起来。每当她尝试着回顾过去,这阴魂不散的绞痛便会责难她,对她发出痛诉。荷雅门狄手捧心口,一次剧烈的咳嗽使她突然蹲坐下来,手指紧紧地抓住崖边一块凸出的圆石头。气血在体内翻江倒海,有某种东西在狂叫,渴望解放。她原以为自己吐出的会是剩菜,结果却是鲜血。荷雅门狄怔怔地盯视着手心中暗红粘稠的液体,像发现了一只害虫,一种危害自己身体的毒素,根本无法相信这居然是从自己口中流出来的。

带着疑惑,她把手放进衣襟,摸了摸,拿出来后,满手都是血迹。这伤一直都不见好,可她却不知道原来它始终都没有闭合。也许是她倾尽全力的奔跑,使伤口不小心迸裂了。不管怎样,她有点为这个状况感到恼怒。

身体里,好像有一种变异。

三名术士还没有追上来,但这并不意味着能够松懈戒备。荷雅门狄擦掉满嘴的血,闭上双眼,张开自己精准而庞大的感知力,定位了一下追兵的位置。三人还没有出树林,却依然锲而不舍地追在后面,所经之路与自己的逃亡轨迹完全重叠,荷雅门狄很意外他们居然没有迷失方向。真亏他们还能追上自己,看来也并不纯是衣架饭囊之辈。但她很快就斥责了自己这可笑的想法。是啊,有淌满一路的斑驳血渍,又怎么会跟丢猎物呢?

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流血,血迹在指引她的敌人,而自己竟全然没有察觉,再也没有比这更令她烦心的事情了。荷雅门狄的眼睛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后方的幽深树林,随即朝海的方向眺望。她看到一艘长船,上面有十来个人,如随洋漂流的一片孤叶。在这个岛屿众多、宽阔且并不算风平浪静的海域中会出现这样的船只,实在是不可思议。考虑到船上的人是幸存的异部落劫掠战士的可能性远高于单纯的商人或渔民,她打消了向他们求助的念头。况且,乘船太慢,目标又那么大,对方好歹是术士,总有办法对船实施远距离攻击;先前在里夫的村子逗留了一周,已经给他添了诸多麻烦——追踪者就是从那里开始监视自己的——她不能再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接下来的路必须自己一个人走。荷雅门狄心里有了答案。离开这里吧,去海的另一端吧……她这样对自己说。

忘掉那团火焰,忘掉那场大雪,忘掉那片雪中的坟墓。

希望和悔恨在她的胸中激烈地震荡起伏。荷雅门狄凝聚精神,直到自动描绘在左手背上的银色六芒星组成完整的形态。淡光辉映着她冰一样的眼眸。一股超然的魔力自脚下升起,在地面划出一个隔绝外界的圆。

曾经有一位龙术士,制作过一套统计太阳系天体周转时间的天文仪器,那上面的精确数字早已被龙族编入教学,经由奥诺马伊斯之口传到荷雅门狄的知识储备里。现在,她终于要亲自检验这个成果了。

V

- 五年前 -

芭琳丝找到雅麦斯的时候,他正坐在洞穴外的草地上,照顾他精心养植的栀子花。纯白的花瓣上凝着剔透的露珠,花的主人手拎水壶,小心地给它们浇水。

当注意到来的人是那个让他不胜烦扰的追求者后,雅麦斯连站起来都懒得站,仍旧自顾自地低头俯身,摆弄他的花。

芭琳丝紧缚皮衣的妙曼身姿,在地面投下修长的黑影。亮丽的马尾辫重重地甩动在背后。她迅速走近洞主,急促的步伐使她的皮靴发出尖锐的敲打声。

“这就是你曾经许诺的——永远拒绝人龙契约?”凌厉的质问声冲口而出,她一上来就挖苦他,语气中带着相当程度的怨愤,更蕴含着失望,“当初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永远不会被人类束缚,现在,却连对族长说不的勇气都没有!”

显然,她听说了昨日的闹剧,知道雅麦斯大发雷霆,砸坏了一座龙山。在来的路上,她亲眼见证了他留下的杰作。龙王故意不去修补“龙之骨”的创伤,维持它残缺的样子搁置,时时提醒雅麦斯牢记自己的过错。能让他如此动怒的事,除了要他接受人龙契约外,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了。但是,芭琳丝却不能想象,这个强硬而执拗的族人,居然选择了妥协。找出气筒疏解不满,其实是一种屈服。这证明尽管他的情绪反弹很激烈,心里面却已经默认了这个现实。在弄出如此大的骚动后,他居然能心安理得地乖乖留在这里,还有闲心料理他的小花园。他甚至都没有出逃——他过去不就那样做过吗?

雅麦斯眉心紧蹙,很不满意被她这么质问。他向来厌恶别人用趾高气扬的态度对自己说话。等到芭琳丝的话音落下超过十秒,他才慢条斯理地答复,“我做决定,不需要征得你的同意。”但是依然没有起身,也没有转头看她一眼。

“什么决定?你接受了,认命了?”

“情势所逼。我顶不住老家伙的唠叨了。”

“族长和你说什么了?他们说服了你?”芭琳丝为他的表现大失所望。她迫切地想要了解,导致他如此软弱的原因。

“他们——”雅麦斯让话声卡在了咽喉里。昨天在龙神殿,他们痛骂了他,用尽各种严厉的词汇,却压根没提契约的事儿,好像存心给他一个心理安慰似的。但他明白,这次非他不可。他十分乐意把责任推卸给两个龙王,以堵住芭琳丝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受强权胁迫、不能自主命运的可怜虫。从事情今后的发展上看,至少他也没完全撒谎。“他们说了什么不重要。总之,我无法违背族长的命令。”

这种话居然出自雅麦斯嘴里,芭琳丝的脸都要笑疼了。“你之前违抗得还少吗?”她嘲讽的语调中透着悲凉。

这次雅麦斯没有回答,他把心思投注在他的花儿上面,边浇水边用手把泥壤压均匀,好让它们的根茎充分吸收土里的水分。他的动作麻利而温柔,显示出他对这些栀子花的爱惜。

芭琳丝站在他身后,望着他认真做事的背影。她勉力说服自己,也许雅麦斯当真已经尽力与族长、与命运抗争了,并为此感到心力交瘁,但是她无法做到释怀,她无法欺骗自己,假装自己不在乎。尤其当她听闻雅麦斯的契约对象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擒住了她。第一次从人类的身上,感到了威胁。

“我听说了,你要和一个小女孩缔结契约。”她走到雅麦斯侧面,满脸嘲讽地看向他,语气充满了妒忌之情,“你将有一个女主人。”

“我也听说了,你的部队在寻找敌人的藏身地这件事情上,至今都没有半分斩获。”雅麦斯冷笑着反唇相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作为龙族侦查部队的队长,带队巡视了东欧的可疑地带数月却一事无成,以致被深爱的异性数落,芭琳丝心里窜起了一把怒火。

“意思是,你根本就没有事务需要向族长汇报,却为了打听我的私事而擅离职守。”他缓缓叙述,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激烈的感情,除了一丝嘲弄。“不过,我也不会为此感到意外就是了。以前在孤塔当差,你就经常这么做。”

“雅麦斯,你在逃避。你不敢和我谈这个话题。你是个胆小鬼。”芭琳丝红色的眼睛瞪大了。虽然在斥责他,言语中却藏着连她自己都惊讶不已的爱欲。此时此刻,在遭受了心爱之人屡屡无情拒绝而冰封起来的胸膛中,爱的火焰再度燃烧起来,热烈而又脆弱。芭琳丝很清楚,这或许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她的努力终究盼来了回应。雅麦斯无法忽视她话中的内涵,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她,不仅如此,他甚至放下水壶,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与那双炙热的红眸对视。

“难道我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吗?我不喜欢你,芭琳丝。从来都不曾喜欢。”他一如既往地缺乏耐心,但这次,他却说得极慢,极冷,仿佛要把它们深深镌刻进她的灵魂,“你不该再对我心存幻想。”

“是吗,还是在逃避呢。”一抹惨笑流转在芭琳丝逐渐失去希望和光彩的眼底,与她天生的高傲气质相搭配,显得非常不协调。在她的脸上,从来只会出现抬高下颚、作颐指气使状的刻薄嘲笑,像如今这样的惨淡而自讽的苦笑,极为少见。“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当初……”她低声咕哝着,“接纳雅士帕尔。”

雅麦斯顿时眯紧了双眼。“你对这个很在意?为什么?是不是觉得对方如果不是女孩,我就会爱上你?别痴心妄想了!”他没有施予这位苦心表白、深深眷恋自己的族人任何一丝同情,反而为了将她的幻梦彻底打碎,故作尖刻地说道,“我早就说过无数次,你和我没戏!所以不管那个人是男是女,你都不该拿这事儿来烦我。我已经够头疼的了!”

绝望的火龙族女子大脑空白了几秒,然后不住地、拼命地点头。“很好。很好。你让我今天终于领悟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守在你的身后等你回心转意,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我厌烦这样的自己!”她转过身,在离开前这么说,“从此刻起,我不再爱你了!”

“你确实该回你的部队了。”雅麦斯也转过身,凝视满簇的花丛,“在我允许你走之前。”

芭琳丝快步离开的动作停下了,眼中带着一丝期盼回望对方,但那抹期盼,随后就跟着雅麦斯的下一句话语彻底湮灭。

“别找她麻烦。”他如此要求。

母火龙的红瞳怔住了,直到仇恨代替惊疑,填满了它们。“是,尊贵的下任族长雅麦斯阁下。”她说得很大声,回音在洞口石檐上激烈荡漾。这次,她没有再回头。

想不到她竟然拿这事儿来挖苦他。明知道他这辈子都无可能坐上那宝座。看来自己这次的决绝,给了她极大的刺激。不过,雅麦斯却有点高兴,看着芭琳丝愤然离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轻松。她终于还是恨起我了,他想。他情愿她恨自己。就这样永远憎恨下去吧……尽管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雅麦斯也不会告诉她,自己有多么羡慕这个能在外面的世界尽情闯荡,遨游天际,不用被拘禁在囚笼中的族人。而如果说,以牺牲自由为代价的契约究竟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大概就是他再也不用被芭琳丝纠缠了吧。然而雅麦斯无法判断,这买卖是否划算。

VI

- 十天前 -

高处的空气很稀薄,也很纯净,对于习惯了卡塔特高原环境的荷雅门狄来说,她有点享受在大气层边缘肆意翱翔,被风吹得满头凌乱、裙摆乱飘的感觉。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感觉,俘获了她的心神。

身后的结界在逐渐远去。离开它的庇护范围后,荷雅门狄感到,覆盖其上的魔力比往常更加厚密了。不难猜测,一定是九长老协助两位龙王,对它进行了加固。于是荷雅门狄也贡献出自己的一部分力量,在卡塔特山脉无色无形的球状屏障外,又铺设了一道有封印效果的强力结界。这使得本就异常牢固的结界更难被突破,却也把留在内部的人们对战场动向的观测视线完全遮挡住了。

雅麦斯尽管对魔法不太精通,但也能感受到魔力的流动,何况是如此规模的大型结界。“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提出自己的疑问。他们即将面临一场血战,他的主人却率先把魔力投放到了别的地方,在雅麦斯看来,这是一种浪费的行为。结界的维护,有族长他们费心就够了。

荷雅门狄目光向前,神情凝重,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淹没,“我不想里面的人看见,我们是怎么死的。”

“断绝任何增援的可能,你想把自己往绝路上逼?”火龙保持飞行,用余光看她。再联想到之前的紧急作战会议上,荷雅门狄就已经拒绝过一次支援。这使他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龙背上的女主人没有再回答。

雅麦斯很为她担心。因为他发现,她的紧张仍然没有根除。她也许是天赋异禀的魔法奇才,训练成绩优秀的第三任首席,却也是毫无作战经验的十七岁少女。他忽然有了一种责任,作为主人最坚强的后盾和引路者,他不能让她承受那么多的重担。

“其实也不算太糟。”雅麦斯用那双龙族的千里眼目测敌军人数,那朵飘在遥远天际的乌云,在他的虹膜上越来越大了,“敌军不足一千,大概八百多个。我在倒下前至少能解决三分之一。再努力一下的话就是一半。虽然很想说另一半就交给主人了这样的话,但事先声明,我会和你抢人头和功劳的。要是杀得不尽兴,我八成会死不瞑目。”

荷雅门狄知道这头高傲的火龙在用他特有的方式安慰自己,但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略微感觉头颈的肌肉好像松弛了一下,那应该就是僵僵点头的动作吧。

稍后,荷雅门狄也看到了。眼部附着的魔力,清晰地将敌军画面带给她。机械军团似乎早已预感敌方有大将出马,原本分散进攻的部队集合起来,退到了数英里外的空地,摆好阵型,等他们二人来自投罗网。鳞次栉比的阵列,黑得发亮的机械躯壳,恶魔般的凶恶外形,远远看去,好似一朵白云被又脏又深的灰颜料污染,成为蓝天巨画中的一大片镂空。一切,都让人感到震撼又窒息。

当亲眼见到浩如烟海的敌军,荷雅门狄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突然放松,思维变得无限畅通。刚才在居所穿戴战服时,她曾反复检查鞋子的绳带有没有系紧,衣袍的高领有没有立起来。陡峭曲长的山路两旁,守护者向她致敬,唤她“首席大人。”她不说话,也不搭理。手心非常滑腻,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汗腺居然如此发达。和雅麦斯碰面后,她弯起嘴角,想对他展露最美的微笑,可脸部的肌肉却僵在那,结果只作出了一个无比诡异的笑容。如今,看到乌压压的敌人军团,荷雅门狄反倒一下子冷静了下来。紧攥着出汗的双手不再握拳。这不是一场对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较量,她想。自己要战胜的并不是不可一世的敌人,而是自己的恐惧。如果我多少能得到一点父母的遗传,就不该如此害怕颤抖。

只有两种结果,这个小小年纪就不得不踏入战场的少女在瞬间领悟了——被杀,或杀光他们。一切都很明了,最终,只会有这两种结果。没什么好紧张的,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死的,只是早晚问题。所以,没什么可害怕的。更重要的是,雅麦斯陪着自己。

“敌人想要引诱我们长驱直入,凭数量优势包围、歼灭我们。”荷雅门狄说话的声音,明显比之前沉稳了许多。

雅麦斯为她的突然发言微微震惊,随后立即保证,“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雅麦斯,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她温柔地打断他,“没错,我想把自己逼到绝路。只有那样,才能发挥自己的潜能。如果你我不幸战死了,留给结界里的人们,也一定是能够轻松收拾的残局!”

主人倏忽间冷静到极致的状态,和先前那个怯战到声音、脚步都在发抖的小女孩相比较,完全像是蜕变成了另一个人,雅麦斯禁不住在心底暗暗吃惊。但是当听到自信澎湃而又决绝刚烈的话语从主人口中传出来,火龙体内压抑许久的热血也被激活了。他豪迈地回应,“是的,我尊敬的主人!”

不出荷雅门狄所料,当一人一龙刚接近兽人族军队到能够发动远攻的距离时,敌人的军团就变换了原本整齐的队形,采取了包围态势,如无数颗灰星遍布在他们各方。

敌军的为首者乃刹耶王领导下的两名将军,沙桀和奈哲。事实上,这支由808个达斯机械兽人族构成的灰色军团,只是其指挥官沙桀真正坐拥的一半兵力,他那位贪玩心重的同伴,完全是出于对卡塔特新任首席的好奇,抱着玩乐和观摩的心态跟过来的。侦察兵在日以继夜的侦察中,终于发现了卡塔特山脉北迁的位置。这半个军团的任务,便是来探查龙族获得首席之后的力量虚实,因此刹耶王才没有动用太多兵力。他本人也很想一睹第三任首席的风采,于是命令身处后方的“王之眼”宾认真监控这片区域,对战事进行实时播报。

“真没想到新上任的首席,居然是个楚楚可人的姑娘。沙桀,你有口福了。”大军后方的奈哲,打量着己方包围圈中那名屹立在火龙背上孤身迎战的女性,嗓音带着调情的意味,好似对她充满了研究的兴趣。如果他的八面体真身有五官,那么他现在一定是在舔舐嘴唇。

“嗨,嗨,确实是我喜欢的类型。嗨。”沙桀咯咯咯地笑着,乐不可支,沉浸在改换宿体的喜悦中不可自拔,已经在幻想该怎样为得到新面貌的自己穿衣打扮了。如果能杀死一个首席,占据她的身体和力量,足够沙桀当谈资,在同伴和后辈面前炫耀一百年。

卡塔特周围密布的结界,就连宾的锐利双眼都无法穿透。这一刻,当龙王派出他们的新式武器来解决异族军队兵临城下的这一危机时,躲在山上五年的首席龙术士,其裹在面纱后的形象终于揭开。在沙桀和奈哲眼里,对方不是接受过严格训练、专为对付达斯机械兽人族而生的高强战士,只是个好看易碎、徒有其表的花瓶,随随便便就能抢夺到手。

忽然,沙桀的调笑声停止了,独眼微微张大,好像在专心致志地听什么人的吩咐,灰暗而狡黠的脸上显露出为某事犯难又不得不遵守的纠结表情,过了五秒才又续上话,“嗨,王说了,要活捉她。王也喜欢她的外形。嗨,嗨。我只能忍痛放弃啦,嗨。”他听到一旁的奈哲发出吹口哨的声音,对自己表示同情。“小的们,为王奉上首席!”他呼唤部下,鼓动士气,“怎样揍她和那只蜥蜴都行。嗨,嗨,只要别弄死!”

军团的斗志燃到了沸点。看见出战的龙术士居然是一个纤弱的小姑娘,这群蠢蠢欲动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就立即领悟到,要尽可能拉近与她的距离,以肉搏战将她击垮。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项很简单的任务。

战斗以空中突然爆炸的魔弹作为起点打响了。荷雅门狄先发制人,在异族军队尽顾着嘲笑、挑逗、品评她的时候,召唤了实施大型魔法的超大魔法阵。轮转在敌军上空、将整片战斗区域囊括进去的三个圆盘,闪耀着流星般眩目的光彩,从它们繁复而精致的回路中,降下了没有穷尽的魔力雨。整个战场被这抹洪大的银色狠狠洗过,好像上帝突然朝人类的世界浇灌了一大盆水。魔弹犹如一颗颗星辰往下砸,一接触到兽人族士兵的身体就爆炸。惨叫的声浪中,一具具四分五裂的机械身躯逐渐化为了齑粉。

冷静的女术士,刹那间就收割了一波敌人的生命。又快又猛的突击,给了沙桀的军队一个不小的下马威。但他们好歹也是经受过魔鬼式训练的精锐队伍,立刻就从短暂的混乱中调整好了状态,纷纷反省起轻敌所带来的后果。他们重新整顿力量,摆好围攻的阵型,对待被他们小觑的那位少女的态度,很快变得认真了。

两名将军暂时不想出手,便一起退到了后方观战,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沙桀手下的一名先锋。“碾碎她!”他大喊。由于刚交上手,自己这一方就蒙受了一些损失,使得这位先锋官吼叫的嗓门都有些发狠了,突然又想起了王的嘱咐,立即改正了命令,“哦,要抓活的。那就碾碎她的龙,切掉四肢,留下身体,叫她生不如死!”

凭借数量的优势,他们把火龙围困在中间,到达的距离相当近,迫使雅麦斯的四只爪子不停地左挥右赶,驱虫似的进行反抗。敌人企图从他的保护下直取上面的龙术士,将这柔弱的女孩儿击倒。他们结群出动,急切交加,已经根本顾不得队形,样子像极了一群逮着人就蜇的黄蜂。

来得好!雅麦斯的想法才刚刚生成,灼热的龙息就从口中喷射而出。为了这一击,他早就做足了准备,根本连积蓄能量的时间都没有。然而,充分认识到龙息厉害的敌人,通过他喉头突然发红的信号,预判出他的第一波进攻路线。果然,“龙炎波”最终真正消灭掉的,仅是正前方区域内的小部分敌人,有不少敌人逃出了这个危险范围,从其它角度对着荷雅门狄,伸出他们邪恶的钢铁触手;而对于上下左右以及后方的敌人,雅麦斯的吐息无法触及。尽管他机敏地歪头咬住了一只企图溜进他的防御空隙对主人图谋不轨的异族,将其一瞬间撕碎,但是来袭的敌人实在太多,他不可能面面俱到。

“按计划作战。别忘词了。”荷雅门狄丢下这洗练的提醒话语,身形蓦然消失,让四面八方而来的无数铁爪全部落空。

瞬间移动到百米之外的空中,少女的身影如一只灵巧的蝴蝶般出现了。至少有一半的异族被她吸引过去,纷纷献出了自己的钩爪和闪电。对于主动送上门的蛋糕,没有人会拒绝。

她的身体如此纤细柔弱,随便一击就能粉粹,可也得打得中才行。雪袍裹身的荷雅门狄,那穿行于敌军之间来回移动的身影犹如光的碎影。原本,双方人数和体型的差异如此悬殊,战斗应该在一瞬间就分出胜负,然而半分钟过去了,闪电与触手的绞杀没有一次命中她。这就得从她和别的龙术士截然不同的感知力说起了。龙术士的感知能力分为两类。一类是主动感知,可以将感知范围覆盖到以自己为圆心的周边区域,也就是广范围的感知;荷雅门狄的感知则是被动型。感受对方全身魔力的流动,判断出敌人的进攻方向。对本体形态下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的雷压也同样管用。她特别修炼了这类感知。因为和广范围的主动感知相比,被动感知的范围虽不及前者,但灵敏度更高,也更不易暴露自己的藏身处。

读取雷压,预判出招。对死死缠在自己身边的敌人非常有效。等于说,荷雅门狄已经洞悉了对手所有的意图和破绽。判断他们的进攻路线,对她而言有如能够预知未来一般轻松,她本人“幻影瞬移魔法”的基本功又非常扎实,因此,总能风轻云淡地避过敌人的攻击,不需要什么大幅度的动作。

机械恶魔进攻的态势是如此狂放和粗野,可是辗转穿梭于他们之间的那抹白雪般的身影,却好似在空中跳着一支优美的舞蹈。

从背后袭来的闪电激流,躲掉。从头顶延伸过来的钩爪,躲掉。任何想不到的角度,都能轻松化解。没有人跟得上她的速度,她永远比她的对手更快。她的感知就好比蜘蛛吐丝编成的大网,专门用来捕虫,这群达斯机械兽人族就像主动黏上来的小虫,没有一个逃得过这张蛛网的黏液,他们的动作幅度越大,荷雅门狄的感知就越是清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要预防危险。当来自敌人的威胁逼近时,她灵动的身形早就闪躲到安全的地带了。

相对于踪影不可捉摸的龙术士,火焰巨龙则是一个固定的诱饵。众人的视线、攻击,都随着他飞翔的轨迹在不断变化,疲于奔跑。雅麦斯不着急进攻,保存体力,在黑鸦鸦的敌军中缓速穿行,靠体型优势和机械怪物们周旋。遍体坚韧的龙鳞能带给他很好的防护,根本不惧零星的闪电射击,时不时地挥动结实有力的锐爪和刚翼,赶跑一些太过凑近的敌人也完全绰绰有余。由于多数敌人已选择追荷雅门狄而去,雅麦斯周围的敌人数量比之前主人和他在一起时要少得多,料理起来也变得相对轻松。

异族把荷雅门狄当作主要目标。对付一个身娇体弱肉嫩的人类,总比对付一头满身糙鳞厚皮、强壮精悍的巨龙要容易。然而雅麦斯是一头攻击性很强的雄龙,他渴望争斗,不甘心被敌人冷落,赤瞳瞄准了主人所在的地方后,庞大的身躯开始慢慢朝她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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