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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Chap.3:荷雅门狄(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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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天后 -

在黑暗中畅游了几分钟。当她清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在一块大石头边躺着了。

荷雅门狄左右晃了晃脑袋,希望这能帮助自己尽快赶掉恍惚的意识,然后把头转向了一边——她总觉得,身旁有一个热源,好像有谁生了一团火焰。但那里明明一点光都没有。

然而——是她的幻觉吗?为什么纳入在视线里的,是一个外表和雅麦斯一模一样的男人……

她本以为,这是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画面。可如今,她的契约从者,那位高大轩昂的火龙族男子,的的确确就坐在她的身侧,双臂交抱着,眼睛俯视自己。在逐渐昏暗下来的夜色下,他的存在是那么耀眼,仿佛暗夜中的一颗红星。

“你醒了。”

——就连声音也和记忆中的一样,让人生厌。荷雅门狄在看到这个红发红眸的男人时陷入了痛苦的沉思,终于想起来在自己失去意识的那一刻,眼前出现的那阵红光,正是他冲破封印的征兆。

为什么会这样?她专门设下封印,将他牢牢禁锢在一个魔法阵之中——当人类与龙族举行共生仪式后,会有一个象征契约的隐蔽魔法阵刻印在人类术士的脖子后面,龙族从者可以凭自己的意志自由出入其中。荷雅门狄利用这一点,用封印魔法加筑了一道墙,修改了契约魔法阵的属性,使其成为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囚室,把雅麦斯困在了里面不得外出,限制他的行动。可是荷雅门狄太累了,多日的奔劳加上旧伤复发,使封印的力量相应减弱,一定是这样,他才能逃出来。

“这里暂时是安全的。”雅麦斯离开倚着的石头,在她面前踱了两步,警惕的目光一会儿张望四周,一会儿又落回到她身上。“我没杀那个男人。我看你处理他们的方式,似乎不想大开杀戒,所以,我只打断了他的一条腿,确保他无法再追上来。他们三个都不可能再对你有威胁。我特地把你带到离那片森林远一点的地方。不会再有任何人欺负你。”他的声音很平静,以往他说话总是急切又洪亮的。他确实很少会用如此平缓的口吻和别人交流,但他却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似乎知道当她发现自己的存在时,会采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他——打断,大声叫他滚,或干脆无视,冷眼走开,然后重新把他关起来——总之,她绝不会平心静气地与他交谈。

火焰般张扬明艳的中长发,在夜风中徐徐飘荡,雅麦斯的刘海向来很长,它们垂在眼前,使他的双眸忽明忽暗,难以捉摸。荷雅门狄看不清他暗藏在头发下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不——她情愿去看旁边的石头。

主人的反应,雅麦斯至少猜对了一半。荷雅门狄现在就像只充满高度警觉的猫,慢慢地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在紧盯住眼前男人的同时,双眸的旁光迅速瞄了一下周围的景物。这里已不是她先前和三个男人战斗的地方了。看来事情确实如雅麦斯所说的。他带她逃跑,却没有经过她的允许。

“你刚才吐血了。”他指指自己的嘴角,说出她昏迷的原因。

荷雅门狄依然没有说话,但却动作粗暴地用力擦了一下自己的嘴,发现手上并没有任何血迹后,愤恨地看了一眼趁自己不省人事无法反抗时为她擦拭嘴角鲜血的那个男人。自己的身体是怎样一种状况,自己心里最清楚,不需要他来告诉,更不需要这份假惺惺的关切。她早就接受了自己负伤的事实,她只烦躁没有换洗的衣物。

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荷雅门狄只好用掌心轻按了一下,并痛恨自己在他的面前展现软弱。这时她突然想起来,这个痛意会传给雅麦斯。他们精神相通,共享知觉。在她身上体现出来的种种生理痛苦,没有什么能瞒过她的契约者。

“对,我可以感觉到你受的伤。”仿佛洞悉了女主人的心声,雅麦斯点头说道,“正如我同样可以感觉到你昨天使用过一次‘空间转移’。”

荷雅门狄两眼瞪直,表情好像在问怎么可能。

“我是你的契约者,我当然能察觉出你的任何状况。即使……被你囿于魔法阵里。”在一阵自嘲的苦笑过后,火龙摆出了一个刻意维持的镇定表情。他把手放在自己胸膛,躲在发丝缝隙后的红眸染上了一丝悲楚,“你这里很痛。我也是。”

“这都是你做的好事!”她用一种怨愤的语调,对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说。

回音响彻在空旷、漆黑的土地上。她的责备十分直白,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如此具有攻击性。它让雅麦斯沉默了稍许。月光移出云絮,照亮了二人所在的这块地方。雅麦斯一语不发,用尽全身的力量站立着,凝神谛视自己那位愤怒的主人。他感到,胸口的痛意比刚才加深了一分,但他无法确定这份痛究竟是来自主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已经深刻感受过这种几乎要撕碎他心的感觉,那是自己一生中犯下的最不可原谅的错,他不希望看到另一项错误发生。“不要用‘空间转移’那个魔法了。”他说,表情里混合着强硬、哀求与期盼,“叫我出来载你不是很好吗?摆脱那几个三流术士对你来说又不难。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手段?”

“哦,原来连高贵勇猛的雅麦斯,都只是一个惜命如金的胆小鬼啊。以前还真是看错你了。”荷雅门狄从来没想过她可以用这么恶毒的言语来奚落雅麦斯,但她还没有满足,对一个毁掉自己人生的仇人而言,这种程度的恶毒根本不够。“你舍不得自己的命可以直说,不用绕弯子。”

“我愿意为你去死。从签订契约的那天我就支持你,给你提供人类最需要的长寿。但我的命不该如此随意地被挥霍。”雅麦斯拒绝去想她这是故意为之、报复自己的可能性,他宁可相信她只是一时气结,才会口不择言。“这是愚蠢,不是勇敢。”他强调,看起来与她针锋相对。

她冰蓝色的眸子扫视他,“我不要你为我死,更不要骑你。”

“守护之战的那一天不是才骑过吗?”他提醒她,表情微妙。

荷雅门狄一开始有些没听明白,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场保卫卡塔特的战斗。这使她想起了战斗胜利后的当天下午,他在首席居所主卧的大床上对她做的事。那是他们最后的一次亲密接触。一股羞耻感立时击穿了荷雅门狄的胸膛。关于那时候的记忆,如今已蒙上了灰暗的色彩。她停止自己继续回想,脸孔好像被烫伤了一样别过去,不再凝视雅麦斯的面庞。她必须离开,马上离开,让这个男人再也看不到自己。

她就这么带着盛怒的情绪迈开双腿,一连走了几十米远,雅麦斯没有追上来,这很奇怪,却没有终止她的脚步。尽管还来不及细想下一步该往哪里走,但既然已经没有了追兵的骚扰,她可以慢慢思考,边走边想。只要能够远离雅麦斯……

“——SeiNaaZiiK。”

这句深沉的口令,将两人间渐行渐远的距离瞬间化为虚无。前方黑蒙蒙的道路,绵延的山川、丘陵,都不见了,被一个高大的红发男人取而代之。

她满目惊诧,现身在雅麦斯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过近的距离使她不得不踉跄地倒退了两步,才没有因为这突兀的画面切换所产生的晕眩感而跌进他的怀里。

整个大脑的思维都瞬时呆住了。她亲自发明的咒语,陷她到如此窘迫的境地。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么她无疑已经在做了。

他们看向彼此。与荷雅门狄眼神中的忿怒和焦躁相比,雅麦斯的目光宁静而从容。他白发的主人将他视为仇敌一般瞪视着,原本缺乏血气的苍白嘴唇被她紧紧咬住,倒显得有些红润了。从那张他深爱的小巧朱唇里,已经不可能再听到任何甜言细语了,荷雅门狄如今被怒火和固执深深束缚,就如同曾经强烈拒绝人龙契约的雅麦斯一样。

“你想继续吗?”雅麦斯假装不在意她敌视的眼神,问,“想继续这场逃亡吗?”

“什么意思?你希望我被抓回去?”荷雅门狄仰起她那长着白色卷发的脑袋。你知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你的好祖先对我的家人、我的村庄做了什么!后面的话,她没能吼出来。

了解到她的态度后,雅麦斯隆重地点了点头。“好。那我帮你。”他想着主人一定会出言反对,而她的反应果然没让他意外。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她表态。

“别逞强。你知道你很需要。”他平和地回答。她越生气,他就越温柔,越耐心。

“你不应该亲自抓我回去吗?”荷雅门狄用嘲讽的语言回击道,“你一直都希望我像条宠物犬一样,被你拴在身边。”

“别说这些傻话和气话了。”气氛僵持了一会儿,雅麦斯等她眼中的凶光稍稍退去了之后,沉着地说道,“这里是爱沙尼亚人的聚集地。他们有许多部族,不过彼此之间并没有战争。敦厚老实,民族凝聚力强,内向但乐于助人,是他们的普遍特点。两英里外的南方有一个小镇,它贫穷、破落,但至少可以给你提供歇脚的地方。我带你去。”

“你来过这儿?”他对这一带的熟悉程度让荷雅门狄一脸惊讶。

“对。应该和从前没什么大的变化。跟着我走准没错。”

“我不——”

“以你目前的伤势,最好不要拒绝。”

她闭嘴了,心里充满了耻辱。接受所恨之人的救助,简直比叫她立刻去死都难受。可是,她无法拒绝。她要复仇。为此,用尽任何办法也要活下去。

让尊严暂时屈服于悲哀的现状,荷雅门狄做好被迫与雅麦斯同行的心理准备,刚要走,突然觉得手里面有些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什么东西。

“我的包呢?”她左顾右盼,满脸心焦。

“噢,那个包啊……”雅麦斯苦思了一会儿,想起来在他冲出封印为主人阻挡敌人的火球时,确实曾看见过她的脚边有一个布包,但他没有捡,而是在击退敌人后直接抱起昏迷的她离开了。“我好像忘记拿了。”火龙有点自责,苦恼地问,“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荷雅门狄不回答,紧紧抿着嘴,对他表示埋怨。她的脸庞被星光照得雪白,表情无助又生气,双手握拳,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雅麦斯的心柔软了。很多话无从开口,很多事难以弥补,但至少,他能为她做成这件事。

“我回去找。你留在这儿等我!”雅麦斯没有多想,如一阵旋风般飞快地转身而去,身影很快没入黑夜中。

机会来了。或许她应该趁这个时候独自离开,把他丢下。等待会儿缓过劲来了,再把他封印起来。但荷雅门狄需要那个包。她对于遗失了布包的焦急情绪,并不全是伪装。她远远地看着雅麦斯跑走的方向,内心在去留问题上痛苦挣扎。这番思想斗争显然有些多余。因为雅麦斯不到两分钟就回来了。

他记得路,很轻松就摸回了那片森林。三个术士已经不在了,地面只留下一片焦黑的战斗痕迹。通缉犯不知去向,宣告了任务的失败,除了狼狈离开,找地方疗伤,向雇主诉说他们的无能为力外,他们别无选择。“叛徒”留下来的包也被他们遗忘了。它还静静躺在原来的位置,多亏那三人的糊涂,雅麦斯才能找回它。

他把布包交到荷雅门狄手上。她检查了一下,确保里面的东西没有少。这是个很沉的袋子,刚才,雅麦斯拿到它的时候,突然有点好奇主人为什么这样重视它,于是打开来看了一看:有一个锅子,一些野菜和野果,最里面是几张土纸和一小团布,后者包着一支画画用的石墨笔。都是些很寻常的东西,他没觉得有多大价值。

雅麦斯把注意力转回他的主人。接下来,他们花了五分钟时间来纠结到底该用何种方式到那个镇子去。火龙提出了两个方案,要么变成龙背着她飞,要么保持人形态采取公主抱的姿势小跑,但他更趋向于前者,那样最能减少她的体力消耗。但无论哪个提议,荷雅门狄都断然驳回了。她坚持让他在前方带路,自己在后面跟着即可,拒绝与他任何形态下的肢体接触。雅麦斯深知勉强她只会招来更加强烈的抵触。除了抢过布袋,拎在自己手里,给主人减轻负担外,他完全听从她的安排。等他们终于达成共识开始上路后,头顶的天已经黑尽了。

繁星逐渐出现,点缀夜空。原野上空气清新干净,灿烂的银河清晰可见。主从二人走在同一片美丽的星空下,却各怀心事,共守一份寂寞,行路期间许久都没有过一句交流。难解的苦闷,无处诉说的爱恨和悔意,在心中默默飞扬。

当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雅麦斯打破了这份寂寞。他简单叙述了一下自己曾到人界游历过一年的事,在爱沙尼亚地区待得最久,因此对这一带比较熟悉。他告诉她,当地人的语言及生活风俗和荷雅门狄的家乡很相近,沟通起来应该不成问题,如果实在遇到困难,可以让他作为向导。荷雅门狄却在心里冷笑,这头天真的火龙,莫非觉得她会一直把他留在身边?

她好想张口喝止他安静,最后却生生咽了下去,没有发作出来,飘忽不定的双眼游弋着滑向两边的原野,看一会儿风景,却又时不时飘回他宽阔的后背,仿佛那上面有股天然引力。雅麦斯就没有她这么矜持了,好几次侧过头来观察她是否在偷瞄自己——尽管就二人的位置来说,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偷瞄——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非常确信她的目光正凝在自己的背脊上,让他感受到了灼热。可每次她都会在他回头望过来时避开视线,欲盖弥彰地往别处看。她承认自己很难不被这个男人吸引,尽管她是如此地憎恨他,但只要他的人出现在她身边,她就觉得自己无法正常思考。如果拿把尖刀从他的后背戳进去,刺穿他的身体,她会不会开心和轻松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化解这难堪的局面了?

“快到了。”黑漆漆的前方依稀有了房屋的影子。身为龙族的雅麦斯,视力比起超凡的龙术士来要更胜一筹,他早就看到了那些暗淡的烛光,却始终不愿说出来,希望他们的旅途能延续得更长久一些。“今夜应该能找到借宿的地方。好好歇息一下,把伤养好。”他侧过身对她说。

荷雅门狄像是被人从梦中唤醒了一样抬起头,朝雅麦斯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一座由简单的木制房屋堆砌而成的小镇铺陈在眼前。弯弯的月亮像钩子一样挂在蔚蓝高远的天空,洒下清冷的月光,照进小镇的淡黄色土墙,给一个个屋顶涂上银色。他们花了40分钟走到这里,夜色渐浓,秋风萧瑟,整个镇子都很安静,几乎没有光亮,黑黑的泥路上好久才走过一两个居民。有一条小河环绕着靠后的一排排房屋,河边种着很多果树。田里的部分庄稼已经收割,只剩下一半小麦,迎风摆动起黄澄澄的麦浪。啾啾虫鸣,与沥沥水流、朗朗风声尽情缠绵。

二人停下脚步。这地方看起来相当不错,有她想要的一切。食物,暖床,洗漱的热水。荷雅门狄的内心充满感激,但并非是对领她过来的那头火龙。

“看这发展,似乎要比我之前来的时候繁荣一点了。”雅麦斯目光带着感慨,眺望镇外砌起的高大围墙,下了这个结论。“不如直接找镇长收留你,更稳妥和安全些。”他看向她,提出建议,“毕竟,你的魔法可以‘说服’任何人。”

荷雅门狄没有理会。有一个问题卡在嗓子眼,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她已经为此犹豫很久了。

“怎么了?”雅麦斯带着疑惑走近她,习惯性地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又怕惹她不高兴,手在半空僵了两秒,最后颓然放下了。

荷雅门狄没有心思和他讨论任何关于她今后如何生存、如何在龙族的追杀下自我保全的事。她不想他再继续干涉她的生活。因为这个男人的缘故,自己才会沦落至此。而今,她已然给予了雅麦斯太多自由活动的时间,早该收回这份奢侈的慷慨了。

“你不想念卡塔特吗?”终于,她问了出来,尽量压抑住反感的心,直视那双迷离的红眼。

她感到雅麦斯呼吸的频率变了,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有点为什么事而动摇。

这话是在试探他,还是驱逐?她想得到怎样的答案?

他当然想念卡塔特。那是他的家,有他的血亲,他的族人,他熟知的一切。哪怕为种植在洞口失去他的照料会逐渐枯死的花儿们着想,他也该回去。可主人也有自己的家。她渴望回家,甚至不惜惹怒族长,闹到如今愤然出走被龙族通缉的地步。事情既已如此,不妨顺水推舟。他望着眼前身高只及自己胸膛,为了逃避追捕而不得不离家越来越远,忍受思乡之苦的柔弱少女。她的梦想好不容易实现了一半,他不能扼杀掉另一半——这一次不能。于是,他只能祈祷。他无比盼望将来有一天,两位龙王消了气,废除对她的追捕令,她就可以真正与家人团聚了。然后,他会找个机会,说服她,带她回去,继续他们在卡塔特的美丽生活,让一切都重归正轨。在那之前,在人界待一阵子也并非不能接受——尽管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理顺了内心的曲折后,这个问题也无需回答了。雅麦斯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一个他始终逃避的问题——那天,在龙神殿,他的龙炎打向了他发誓要永远守护的主人,至今都没有给出片语解释,才使得她如今看待自己的眼神充满了仇恨。雅麦斯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继续拖延。“主人,我……”

荷雅门狄抢在了他前面,猝然开口,“只可惜,你不会再有机会回去了。”

火龙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惊愕的表情,然而只维持了半秒,就在红色的光晕中模糊不见了。同样的一阵光,重新演绎了他擅自闯出契约魔法阵时候的情形。在沿途步行中精力恢复良好的荷雅门狄启动了足以再次把雅麦斯扼制起来的魔力,送他去了异世界的囹圄。

脱手的袋子落了下来,与地面接触,发出沉闷的响声。呆站在原地的少女却全无反应。盯着火龙消失的地方默默出神了一会儿,直到未眨一下的眼睛酸涩得几乎要流出一点泪,她才终于结束了这漫长的凝视。揉了两下发胀的眼眸,抖落满脑子的凌乱思绪,荷雅门狄拾起布包,带着一颗疲惫破损的心,走入夜色下的小镇。

XI

- 十四天后 -

彩虹桥的一端,坐着守护者T孤寂的身影。时间临近傍晚,卡塔特的天空依然艳阳高照,沉闷的空气让一身重甲的紫发青年觉得有些呼吸不自在。腰间系着的光剑皮套有点扎人,T把它暂时解下,放在腿边的地上。龙族分发给每一个守护者的光剑通常不配相应的剑鞘,但多数守护者会选择自行找工匠打造一个,方便佩戴在身上。桥的另一头,与T相同装扮的杜拉斯特背对着他,站立的姿势一丝不动,好像装饰于桥头的一尊雕像。T望着这位敬业的守桥人身前大片晴朗碧蓝的天空,一脸消沉,为什么事忧心忡忡的样子。

“嘿,大老远就望见你在这儿发呆,”随着爽朗洪亮的吆喝声,一个独眼的大汉走过来坐在青年身旁,重重地拍打他的肩。黑色的眼罩在大汉脸部的皮肉上卡出深深的勒痕,无比显眼,让人格外在意。“在想啥呢?”他粗声问。

目光交汇,被拍了一下的青年向对方摇摇头,声音低沉地说,“没什么。”

“没什么?你再说一遍?”顶着深亚麻色乱发的大个头怪叫起来。T是一个内向有礼的人,作为他入守护者这一行23年里为数不多交到的朋友,迪特里希已经看惯了他那张总是藏着心事、有意隐瞒什么的忧郁脸孔,每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都要靠自己软磨硬泡地逼问才肯令他吐露心声。这回也不例外。

“好吧。”从来没有在唇枪舌剑的嘴仗上赢过对方的T,如往常那般选择了投降。他动了动嘴唇,犹豫了一下后,淡淡说道,“我在想,和平真好。如果能永远没有战争,该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他的感慨并非毫无缘由,迪特里希很能理解。“上回那情况挺惊险的吧。”看着阳光下T略显阴郁的侧脸,迪特里希先是吹了声故意走调的口哨,而后无奈地叹息起来,“你猜我想起了什么?那场叛乱,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战争。那段时间,整个世界都乱套了。”他没有说得太详细。考虑到现实因素,他很难多说。提及叛徒的名讳在这里是不被允许的。

“那个小姑娘,我没想到她会那样厉害。居然……”T本想由衷赞美一番三代首席那令人惊叹的对敌战绩,但似乎忽然意识到讨论这个事儿并不合适,又把话吞了回去。

“厉害的人一个个都走了。”迪特里希看了看若有所思的T。他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于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乔贞,和他之后的两任……‘叛徒’,都走了。”他挨个举例,在提及某个刺耳的字眼时,明显有些迟疑。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T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控制不住地问了出来,声音压得很低,表情透着谨慎。“还有第二天中午,为什么会闹成这样?”

“饶了我吧,我不知道!”大个头不痛快地嘶吼一声,把身体往后一仰,双手交叠在脑后,整个人睡倒在光秃秃的石地上,温暖的阳光把他全身的银铠照得火热。即使他们所在的彩虹桥附近没有人——杜拉斯特在一千米外的对面——迪特里希似乎都不想在这个敏感尖锐的话题上纠缠过多。“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就算我们看到了什么,或听到了什么,也一定不是事情的全貌。寻根究底对我们没好处。所以,还是把嘴闭拢吧!”

“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卡塔特失去了首席。”

迪特里希瞥了瞥这个双手捏拳,依旧挺直身子坐着的青年,咧嘴道,“卡塔特失去首席也不是头一回了。不管是被贬斥的,还是自个儿跑掉的。我早告诉过你了,这就是个高危职业。如果你要问我,那我们今后如何阻挡敌人?唔,别忘了,在那个小姑娘过来前,异族曾经逮着我们揍了十几年,不也这么熬过来了?”

“可族长他们,怎么能对一个有功劳的人做这些呢?”T眉头紧皱,语调里洋溢着一种浓浓的打抱不平的意味。

“小子,你有点不太对头嘛。”虎背熊腰的大个子倏地坐起来,看向对方的神色意味深长,“你那么在意她,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哇哦,我居然完全没发现嘛!”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探向T的脖子用力勾住,往下一按,想把他的头拽到自己的腋窝下。

“别胡说八道。我没有。”T在他的企图达成前推开了他的手。

“我正想说呢,就算真看上了,你也没机会啊。”迪特里希不依不饶地把脑袋凑到他跟前,一张脸贱贱的。“那小姑娘一旦被抓回来的话,九成九得关进孤塔,没准儿龙王会派雅麦斯去看管她呢。你根本连接近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T索性整个屁股都往边上挪了挪,与壮汉拉远距离。莫须有的事情被他说得像真的似的,T感到一阵头疼。这个朋友哪里都好,热心肠,讲义气,可是对男女之事总有一种特殊的兴趣,还经常开一些让人难为情的玩笑,看到T脸红害臊还会嘲笑他,也是很无奈了。

“我跟你认真说,我只是单纯觉得,龙王不该对她那样无情。”T凛然正色道。

“你感到很失望?”迪特里希挑动双眉。

“不应该失望吗?她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她本来是龙族的英雄,现在却被认为是二代首席之后的又一个‘叛徒’。他们从根本上放弃了她!”心中涌起的强烈情绪驱使T的音量不断往上提。他觉得脸上一阵发烫,并非出于害羞或者不好意思,而是十足的愤怒。

“公平,这个词就是个笑话!”迪特里希面带鄙夷地瘪了下嘴,再次仰倒在地上,眯起完好的左眼看着头顶太阳的光晕。“在我看来,这个操蛋的世界根本没什么公平不公平可言。这个世界的法则一直很明确,你有权势,你就有话语权,从来没有众生平等一说。人从娘胎出生后就注定了要分三六九等。所有的蛋糕都是一早就切好了的。谁拿大头,谁吃奶油,谁只能舔别人的唾沫。公平不过是统治阶级编造给贱民听的谎话,让他们深信不疑,傻乎乎地以为自己哪天真能成为幸运儿!”他稍微停顿,发出了一阵讪笑,然后继续念念有词地说,“哪怕是上帝都只肯救诺亚一家,而选择坐视其他人活活淹死。你却给我说这种可笑的话?拜托……”

“上帝让诺亚制造方舟,拯救他们一家,是因为祂在诺亚的身上看到了善良、诚实,那些值得被拯救的品质。其他人是不可救赎的,故而上帝降下大洪水洗涤罪恶。”T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反驳迪特里希。他的这位朋友曾在拜占庭宫廷里当过好几年弄臣,服侍过安杰洛斯王朝的两任皇帝,成天吹拉弹唱扮演小丑哄贵族老爷开心,但依然免不了受欺压和凌辱,他会如此愤世嫉俗,痛恨黑暗腐朽的世界,一点都不奇怪。T当然不会去肆意干涉他人的信仰和教条,但他想守住自己心中那条必须遵守和维护的线,想保留住自己对世界的善意。“我始终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也是丑陋的,但归根结底是美好的。”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放柔软,“它有它的复杂性和多面性。不能因为暂时受困于黑暗,就否认光明的存在,憎恶所看到的一切。我们或许改变不了那么多,或许会经常感到无力,但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迪特里希没有起身。他拉住T的手肘,喉中震荡出嘶哑的笑声。“你可能是对的,但我要提醒你,这里做主的是龙王那两个老顽固。他们是卡塔特的上帝。而我们都是受惠于他们的奴仆。更重要的一点,我们已经对下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了。”

“如果将来哪一天,我们也遇到同样的事,被不公正地对待呢?你还能说这样的风凉话?”T侧头看向迪特里希的目光有点冷,又掺杂着悲哀。

壮汉听了他的质问,放肆地大笑着,满脸肌肉乱颤,戴在右眼的黑眼罩也被轻轻拉扯。“得了吧,你以为你是谁,真当自己是根葱是颗蒜了!你的一言一行,能像首席那样备受瞩目吗?你能让门德松提斯那几个老东西抱成团一起攻讦你吗?你不能。你就是一坨屎,一团屁!做好该做的事吧!”激动之下,他甚至差点跳起来。

尽管心里面清楚这个粗鄙的大汉只是为了让自己认清现实、不要犯蠢,才会如此犀利地刺痛人,然而T却无法说服自己,去接纳对方的观点。他的胸口起起伏伏,愤懑之情更加膨胀,仿佛一颗亟待发芽的幼苗种子,几欲冲破他的心房。可是气愤无法带给他答案。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只好选择沉默。而迪特里希也因为同伴的不声不响显得有点落寞,闷闷地盘腿坐着。

“你们在说什么?”

突然插入的第三人的询问声,让他们同时受了一下惊。抬起头才发现,杜拉斯特已经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

“嘿,我们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迅速站起来。迪特里希冲对方眨眼装傻。然而这连狡辩都不算的回答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即便他不说,杜拉斯特也能够猜到他们想隐瞒的事。

第三任首席孤身行刺龙王,失败后,从龙神殿外一路逃往彩虹桥,当着杜拉斯特的面跳桥逃跑。守桥人虽然目睹了这荒诞离奇令人心惊的一幕,可惜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和制止,那名白发少女鬼魅般的身影就消失在卡塔特山脉出口的七彩光芒之中,坠落人界。追兵没有追到她。三代首席成功逃脱,背离了她侍奉的龙族,走上了一去不回的反叛之路,至此已有两周。

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后,对事情真相一知半解的守护者们,都在偏僻的角落里议论不休,各说各话,舆论很快发酵到让两位族长都不得不亲自出面平息的地步。然而流言四起的现象并没有多少改观,和首席叛变之事相关的争论非常多,这件事情的影响一定会持续很久。当然,所有的守护者最后都会闭嘴的。这些并非出于本愿来卡塔特服役的人类战士,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快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穿龙族的服饰,学会了龙族的语言,为龙族卖命。这里是他们的永久居住地,对故乡记忆逐渐磨灭的现在,早已成为了他们的第二故乡。龙王是守护者们的靠山。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了永生的恩惠。环境对人的腐蚀能力是潜移默化的,如同滴水穿石,从踏入卡塔特的第一步,人生就已经身不由己,再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他们终将臣服于龙王。

“奎特尔梅刚因为这个事儿被关进孤塔,你们就在这时候顶风冒头,不长记性,胆子也真够肥的。”杜拉斯特警告两人。

这件事发生在一周前。性格张扬的守护者奎特尔梅由于在敏感时期发表了不恰当的言论,怀疑首席叛逃乃龙王故意逼反的阴谋所致,颇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嫌,因而获罪,被投进了孤塔监狱。两位龙王给予他极其严厉的批评,并判了他二十年监禁的刑罚。

“我们知道了。下不为例。”迪特里希憨憨地笑道,想恳求杜拉斯特放过他俩,装作不知情。

守桥者回以一个冷峻的笑。他当然不会真去告密,他痛恨任何出卖同伴、分裂团体的行径。尽管从来只愿和迪特里希交往、对其他人不管不问的T在守护者中间是个异类,杜拉斯特与他的交流并不多,但对他的总体印象却一直都很不错。他不希望这位聒噪的大汉和他严肃孤僻的朋友卷入到麻烦中,愿意为他们保守秘密,只要他们不再犯浑乱说话。

就在杜拉斯特准备回应时,他突然看到眼前的两个守护者脸色变得比撞见鬼还要难看。同伴的惊恐形露于色,杜拉斯特瞬间警觉起来。大脑和神经提示他应该回头,但还来不及有任何动作,一阵强烈的冲击波就打在他头顶的正上空,振聋发聩。

如果没有那透明而坚韧的巨大球形结界,这股突如其来的、庞大的无名力量,一定会穿透进来,打在杜拉斯特身上,再波及到他身前的T和迪特里希,进而杀死他们。

身体僵硬了两秒钟,这段时间局势的不稳督促这些守护者随时注意将武器佩戴在身边,此刻T和迪特里希迅速拿起放在地上的铁剑,杜拉斯特也没有一秒钟迟疑地把手伸向腰间,对着冲击波袭来的高空,三人从剑套中拔出他们引以为傲的光剑。

结界外的世界,一片霞光万丈,瑰丽的红云托着硕大而滚圆的落日,盘踞在西方的天际。夕阳收敛起刺眼的光芒,一点一点抖动着往下沉。时间已到了一天之中的黄昏。

卡塔特山脉内,这声惊扰了结界安宁的异样震动,让人惶恐不安。战争的阴云莫非再次降临了?

“喂,你们感觉到了吗?”迪特里希双手握剑,一脸紧张地望着天空,瞪大的独眼一下也不敢眨。

“感觉到了。……好像暴雨来临前的恐怖宁静。”从来都很冷淡的T,紫色的眼眸中也流露出一丝恐惧。

“难道是……敌人?”

“迪特里希,你尽快集结守护者部队到这里来。T,你待在原地观察情况。我去通报族长!”遇到这极可能是敌袭的突发状况,即使是经验深厚的杜拉斯特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和放松。他三两句话交代完毕后,整个人像道风似的跑上旁边的一条浮空山道。

大汉应了一声,沿最近最快的路赶向“龙之腹”的守护者宿舍,一路跑一路大吼,提醒路上碰到的人。巨大的肺活量使他的声音远扬,躺在龙穴和龙海睡觉的巨龙缓缓睁开了眼睛,在外面溜达的一些守护者也越来越多地注意到结界外的异常状况。卡塔特山脉各处都出现了骚动。

留在彩虹桥的T继续紧盯着外面,从结界被击中的地方眺望远处的天空。然而那里除了玫红的晚霞外,没有一个人或一片“乌云”。倒不是龙王的结界所致——它屏蔽视线的功能是单向的,对象仅限于外界的窥伺者,并不妨碍身处卡塔特内部的人向外眺望——看不见敌人,恐怕只有一个答案:那力量是从极远的地方打过来的。

“根本看不到敌人的影子。难道刚才的震动只是一阵……比较大的风?”

T心下怀疑之时,现实立刻打了他一巴掌。

轰隆隆隆——第二次震动比之前还要剧烈,效果远胜迪特里希和杜拉斯特拉响的警报,所有人都觉察到了敌人的袭击,群山顿时苏醒,从各地涌起急促的脚步声。在部队集结时,又响起了第三、第四……第九次的冲击。当计数就快要失去意义时,守护者们终于全副武装赶到了彩虹桥,天上是扇着翅膀滑翔而至的巨龙,上百双眼睛一齐向遥远的高空望去——

在霞光中,他出现了。

淡银色的头发梳理到脑后,用一根龙骨发夹固定,发间挑染的几缕红色,犹如洁白的石英上流淌的血丝。一袭华丽的银白色皮草大衣烘托出他修长的身形和高贵的气质,身后是海蓝色的龙皮大氅在风中猎猎飞扬,击打出激烈的声响。

——刹耶王。

今天,他不仅披挂上了海龙皮制成的披风,还特地挑选了一条他最喜欢的精美项链戴在脖子上,以及十枚指环戴满双手。十戒在他每根指头上闪耀,全都是由龙的骨头打磨而成,与他束发的发饰一样。脖子上的项链吊坠则是龙牙。他想用这种方式宣示自己的力量,借此嘲讽和羞辱他的敌人。

有一个美丽的银发男子漂浮在刹耶王身侧。他是华伦达因,是王唯一带在身边的将军,或者说,唯一的帮手。

两人俯瞰下方的结界,视线完全不受阻碍。卡塔特巍峨的地貌风光从迷雾中走了出来。在承受了刹耶王的数轮攻击之后,原本固若金汤的结界已被削去了数层,功能在慢慢丧失,其中最先被剥夺掉的,正是它屏蔽外界窥探的作用。

结界内外的人可以畅通无阻地看到彼此。

敌方只来了两个人。没有成群逐队的大军,因而没有能观测到雷压形成的大面积乌云。后续部队很可能在来的路上。总之,对防守方而言,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这里的结界,硬度不下于那条狗布置在‘缓冲地带’的墙嘛。不过,似乎也开始慢慢破裂了哦?”距结界表层两千米的高空,刹耶王任风托起自己的身躯,轻轻牵动嘴角,带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他最厌恶的敌人济伽所统治的“缓冲地带”那全天候无休止运转的防护罩——封印之墙,在他的印象中也像卡塔特的结界一般,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坚固。二者在刹耶看来,无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同样安全,同样难以突破,同样方便藏身,让里面的人整天为自己能够安然躲在乌龟壳中沾沾自喜。

“还差了少许,我的王。”随行的华伦达因眯紧眼眸,略略低下头,感受下方的力量流动,“结界依然健在。大概还有几十重吧。如果不把它全部拆掉,是打不到里面的敌人的。”

“华伦达因,我要你拿出全部力量,助我打破这道阻挡了我军23年之久的结界!”刹耶目光从容,举过头顶的双手开始凝聚雷压,“来吧。供奉我!”

“这是我无上的荣幸。”

实力早已迈入「王」这个阶层初级门槛的华伦达因,力量虽然逊色于刹耶,却远远胜过与他同列「将军」的那些人。他不必变身成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本体形态,就可以调动力量进行战斗。无穷的雷压开始在他的周身暴涨起来,惊人的密度使原本无色的能量出现了银白的光辉,如一片壮美的星河,包裹住华伦达因。他将自己全部的力量都传导给他的王。汲取了爱人的雷压之后,刹耶王身边立刻刮起了一阵龙卷风,赤色的眼睛漫上了一层鲜血的光彩。

嗙嗙嗙嗙嗙——

卡塔特山脉那从来没有被真正、全面突破过的结界,在阵阵风浪的悲鸣声中破裂了。

裂口的线条从顶部扩散下来,向四周蜿蜒爬行,最后停在中途。如果它有颜色的话,人们一定会发现,此时的结界就像一个自上而下、裂了一半的蛋壳。

看似十分随意的挥手一击,所动用的力量仅仅是雷压的冲击波,抵达结界的顶端前,在空中通过了极其漫长的距离,即便这样,它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衰减,刹耶的力量可见一斑。

沿途已经没有了障碍。敌人的栖息之所,这个24天前奈哲和诸多将士战死的地方,此时此刻,彻底暴露在王和将军眼前。从支持第二任首席龙术士揭竿起义到沙桀的军团进攻失败为止,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刹耶曾对阿尔斐杰洛寄予了厚望,提供军队帮助他,可他点起的叛乱之火很快就被扑灭了。现在,刹耶带着他最宠爱的部下亲自莅临,不仅为了得到那惹人垂涎的第三任首席,更是要铲平夙敌龙族的家乡。他们可以看见卡塔特出动了目前驻守在这里的全部守护者——共有84名——列队在三条贯穿龙山之间的山路主干道上,仿佛漂浮在橙黄余晖下的银色飘带。他们的装扮让人联想到欧洲经过严格军事训练的骑士,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手握着的并非寻常的钢铁武器,剑身不是金属,而是通过磁场约束成形的能量粒子。那一把把已然唤醒了能量的光剑,如今在他们的手上焕发出灿若金星的光芒,美丽而又充满威慑。

王和将军稍稍降下身姿,离敌人近了一些。双方的距离保持在六百米左右。结界已破。入侵者不仅可以「看」,还能够「攻击」。

刹耶王摆了摆手,抢在守护者部队挥舞光剑前,在他们堆挤的山道上施加了重压。一股无形却庞大的力量覆盖下来,皮肤接触的轻软气体仿佛突然间变成了质量惊人的重金属。守护者们感到身上的盔甲似有千钧重量,好像有座山压迫着自己,在超强重力的制约下,这群不堪负荷的铠甲武士们相继跪倒,被活活压在地上。

“身体……无法动弹……?”杜拉斯特被这股重压逼迫得低头伏面,疑惑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

“可恶!明明敌人就在眼前……!”迪特里希扭动身躯奋勇抵抗,可是整个人都好似被压在山底下似的行动不能。无用的挣扎使他满脸都渗出汗水。

“那家伙做了什么?!”莫伊宁不知所措。他的剑陷到了地里,怎么也拿不出来。

“……!”T无惧地朝敌人瞪过去。然而,现在这个情况,连保持抬头的动作都十分困难,根本不可能挥动光剑。

那个银白色头发的男人,身上似有股如海沟深渊一般深沉宏远的力量。被他的可怕气势吓到,众人握剑的双手哆哆嗦嗦。

这一击的威力毋庸置疑。守护者所在的区域,重力十倍百倍地增强,坚实的地面开始产生龟裂,浮空山路渐渐下沉,看样子似乎支撑不住多久了。

“那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家伙,到底是——”德文斯第一个辨认出对方所用的绝招。

重力压制……在二代首席之乱中,有一个将军曾展现过这项绝技。然而使用者的外貌与眼前这个男人对不上来。更何况,那个将军已经被修齐布兰卡干掉了。那么这个继承其力量的家伙——究竟是谁?

“我是刹耶。”被无数道视线聚焦的男子,开口向众人宣告。

此话一出,周围短时间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出击者都被这个名字震慑到了。

他就是刹耶,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诸王之一,被判定为卡塔特最危险的敌人的刹耶——

“这种事……王亲自充当马前卒,闯进我族的领地?没可能的……”巨龙部队中的丁尼斯不由惊呼。

“……为了报上次的仇吗?”扎杰斯尽力不做出慌张的神情。

“这家伙居然只带了一个手下来,太小看我们了!”费扬斯磨牙嘶吼。

守护者部队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在此处聚集的四十头壮年巨龙,是不会允许敌人践踏龙族的圣地的。对方看起来不像有援军,王亲临战场,另一位应该是个将军。既然他们敢以少碰多以身犯险,那就让他们尝尝后悔的滋味。

火龙和海龙们的喉部突然发亮,尽管这支临时拼凑的部队并没有队长下达统一的指令,但他们都是老练而沉稳的战士,行动的步调非常默契。

“哼,竟然敢打搅我王狩猎的雅兴,你们这些好事的龙还真是不知趣啊。”华伦达因用憎恶的目光环视蠢蠢欲动的巨龙,手中极快地浮现出一团波动的能量,“给我稍微安分一点吧!”

随着一阵激荡的银色强光闪烁而起,复数的雷压球从高处落下,将龙山之间那错综复杂、纵横交叉的山路系统视为了摧毁对象。被砸坏了的山路破碎成无数石块,击中了几欲腾飞的巨龙们的头部、腹部和翅膀等,阻挡龙息的喷射。这个奸计十分有效,巨龙部队顷刻间人仰马翻,奋力在四处乱飞的巨石之间躲闪,攻势被延缓了。

数道清澈耀眼的白光,穿过石块的缝隙,射向华伦达因,光束异常明亮且伴有高热,带着很强的穿透力。可惜是直线攻击,覆盖面过窄使得华伦达因身形灵敏地避了过去,最终的战绩仅仅是打烂了几块石头。

在那三条布满裂纹、但还未完全破裂下坠的山路上,有四个守护者居然强行违抗了施加在身上的重力,气喘吁吁地把趴伏在地的身子直起来,艰难地半蹲着,手中光剑的光芒暗淡了一些,显然刚刚解放过力量。与其他一点都动不了也站不起来的同伴相比,他们的毅力堪称惊人的顽强了。

“妨碍我的人都得死!”——然而,他们的行为惹怒了华伦达因。他咬牙暴斥,决定对这些敌人施以重罚。

“我亲爱的华伦达因,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心急啊。”刹耶王眼神含着溺爱,侧目凝视这个好久没上过战场、难忍杀戮欲望的得力干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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