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IV
- 八年后 -
儿时的村庄,遍布着荷雅门狄快乐的足迹。上树掏鸟窝,下地玩泥巴,海边捡贝壳,是她的日常与童趣。但每当晴朗无云的夜晚,她必定收起顽皮,静静地坐在屋檐下,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它们像小精灵,发出萤火虫一样的光,在深邃的夜幕中跳舞,不停对她眨眼睛。三岁时,她有幸邂逅了一场流星雨。更多的小精灵,更多的萤火虫,照亮了璀璨的银河,惹得女孩儿心弦乱颤。母亲却笑着说,有一种星星比流星更美,可连她和父亲也没见过,村子里只有八旬以上的耄耋老人仍记得它的光辉。荷雅门狄常常坐在老人们膝下,听他们讲述那些星星的故事。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宛如一道银丝于天际漫游。虽然华丽,耀眼,却往往与噩兆相随。在二十五年的人生中,荷雅门狄从未见过真实的彗星。
凌晨的天幕已不如午夜那般黑,星星却依旧夺目。一颗红星凌空飞过,纤长的尾迹在深空中画出一道瑰艳的色彩,其美丽程度,连天边的皓月都自愧弗如。这就是彗星吧。荷雅门狄充满感慨地仰视那颗星,一边告诉自己,一边旋身跳往相反的方向飞奔起来。
脚尖只在地上轻点了一秒,速度就提到最大。“幻影”魔法带她在四下无人的旷野上高速奔驰,整个人犹如化身为一道银色的闪电。直线上的任何障碍物都毫不犹豫地跨越。飞过树冠,震退鸦群,半点弯路也不绕,奔跑的模样近乎疯狂。
红星闪耀在她身后。超高速的移动将其拉长成一条红色的细线,撕裂了夜空,对着地面的人影狂追不舍。
银线贴地,红线当空,且追且赶,纠葛不休,好似蝴蝶的两瓣羽翼上下翩飞,缠绵悱恻,又形同一对怨侣,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两道极速飞驰的影子始终前后紧跟,仿佛在进行一场没有终点的赛跑。
荷雅门狄置身于银色闪电之中,魔力像燃料在她脚下凝集,化为旋风在背后推动着她。大气壁发出悲鸣,沿途的泥土落叶全部被扫飞得无影无踪。
一头人形巨龙的追逐,勉强应付得过来。随着更多魔力被源源不断朝腿部输送,皮肤上逐渐长出一条又一条弯弯曲曲、枝头分叉的纹路,好似银色的血管,预示着“幻影”奔跑速度的极限化。荷雅门狄的身体已化作一颗超音速炮弹,向前进的方向弹射。身后的红星逐渐远离,犹如一颗逃逸的流星。眼看有望甩开追兵,她拼命在心中祈祷诅咒不要在这时候发作。保持住速度不变,再坚持几分钟,就能——
冰蓝色眼眸一闪,余角中突然瞥见的两个小点,让荷雅门狄立时怔住了。左侧,也有相同的红光在闪烁,右后,则是一束蓝光。绝境中的龙术士猛然意识到,追逐自己的彗星根本不止身后这一颗。
三个敌人。三头龙。她心中一沉,脚上步调却更快。
一声剧烈的爆炸振动了空气。从左后方打来的龙炎波,逼得荷雅门狄不得不采取高跳的方式进行避让。她瞬间移动,跃至柱形能量波上方,另一发海龙波却在她处于抛物线最高处的时刻喷涌而来。敌人天衣无缝的配合封住了她的逃亡路径,龙术士跌下来,僵僵落回地面。她没有机会再跑起来了。极短的时间内,敌人就已突进到她面前,一拳砸向她的脸。
荷雅门狄从容不迫地闪身避开这一拳,背后的扫踢又紧随而来。一前一后的夹击完美无瑕,意在压缩女术士施展“幻影”的空间。每当有一人出击,另一人势必会对她贴身紧防。每当她避开一次进攻,下一次攻势必定已近在咫尺。默契的配合,加之他们如燕子般的灵动身法,令荷雅门狄无法喘息。尽管看穿了对方的意图,努力想挣破这张令她窒息的大网,可这两个家伙实在太粘人,她完全没有脱困的余裕,战斗的节奏逐渐被她的敌人们把控。在这对伙伴的通力协作下,荷雅门狄又艰难撑过四五轮围攻,直到最初的那颗红星带着满身的燥热红炎于空中落下,降临在她身前。灼灼火焰将土地与草堆焚尽,炽热得连同族都难以近身,封堵了她最后一片逃生之路。终于,猫捉老鼠的游戏,以老鼠落网为结局告终。
三个人形龙族将她包围。她被困在中心,眼睛飞快掠过他们的脸。身侧是一蓝一红两头雄龙,宛如左右护法般牵制住荷雅门狄,以便他们的首领能从正面审视她。那是一名身材高大,足以与男子比肩的女性。龙焰熄灭,她的身形完全显现,身上的皮衣丝毫未损,衬出她冷艳高贵的气质。鲜红的高马尾长及腰间,随她走路的步伐在身后甩荡。这女人无疑来自火龙族,可荷雅门狄从没在卡塔特山脉见过她,另两名龙族男性,她也一个不认识。
“怎么不逃了?这么快就丧失战意了?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身手,也不算很难对付嘛。真不敢想象,布里斯和乔贞竟会失手。”三人小队中的火龙族青年——金荻斯,是个长相俊逸的美男子,外形给人以阳光开朗的感觉,可一张嘴却阴阳怪气,说话的腔调里有一种刻意维持的严酷和讥讽。
“不,金荻斯,你错了。布里斯对我族忠心可鉴,但我恐怕他拗不过他的主人,被迫放走了逃犯。”相较于同伴的刁钻和辛辣,海龙族的陶瑞斯则表现得冷静而从容。
“那个臭人类……等我回去一定要参他一本。”领头的雌龙低声嘶吼着。她正是芭琳丝,前孤塔守卫队长与前侦察队队长。“现在,是你祈祷的时间。”她凝视身前的白发女人,眼底一片火光冲天,“迷惑了堂堂火龙王后裔,使雅麦斯误入歧途的害人精,给我束手就擒。”
三头龙叽叽喳喳,听得荷雅门狄头疼。她才摆脱乔贞,正渴望一个落脚的镇子,这群猎犬偏偏又盯上了她。本以为初代首席龙术士和海龙王后裔的组合已经是最豪华的追捕阵容,可龙王居然再接再厉,出动了三头龙裔!他们何不亲自来?她正想手刃仇敌。可幻想终归是幻想。现实是,与三头青壮年巨龙同时交手,即使是首席龙术士也无法全身而退。“没得商量吗?”多个敌人令荷雅门狄不得不瞻前顾后,最终将视线落于眼前的女性,“你们一定要逼死我?”
“火龙王想要你死,却舍不得雅麦斯的命。基于这一点,我们会暂时让你活着的。”金荻斯尖酸刻薄地说,“至于回到卡塔特后族长会怎么处置你,就不好说了。”
与心浮气躁的金荻斯不同,陶瑞斯看起来更沉着也更危险。在接到芭琳丝给手下们使的眼色后,他比金荻斯更快行动,上前拿下了叛徒。
身躯强壮的公海龙仅用一只手就擒住荷雅门狄的双臂扭到背后,并用另一只手对她进行锁喉,掐上她的脖子微微扼住。虽然没怎么用力,允许她为了回答而呼吸,却透露出胆敢乱动就把她头拧下来的警告。“首席,你若想少受点罪,就不要动。”他说,“否则,你会为你反抗的行为付出代价。”
缉捕行动很顺利。任务的轻松让金荻斯得意洋洋,他自豪地望向上司,用眼神询求她的下一步指示。
芭琳丝没说话,默默看着受陶瑞斯的钳制无法动弹的女人,眼里情绪复杂,有忿怒,有庆幸,更溢满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嫉妒。荷雅门狄为这个眼神感到奇怪,心想她一定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事实亦验证了她的猜测。
“就是你吧。”缓缓踱步到离近处的女人仅仅几英寸,芭琳丝从正面俯视荷雅门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我本已接受现实,接受了他选择你。可是,为什么要把他带走呢?为什么要让他背上叛徒的污名?”她的质问声起初很激动,而后却慢慢轻下来,真正的情绪在话音尾端才开始显露,疲惫、不解,透着一丝哀凉。
这段话令荷雅门狄愤怒。这头雌火龙就像任何一个龙族,坚定地认为是她毁了雅麦斯,把一切的罪责都推到她身上。但是在对方痛诉的话声中,有一些东西却让荷雅门狄无法忽视。“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属于火龙族的温热气息扑向她,和那头契约火龙身上的气息很相似。恍惚间,她产生了一些幻觉,目光迷离起来。
通缉犯一脸迷惑、愕然的神情,让金荻斯想明白了一些事,他悄悄凑近芭琳丝,对她耳语,“看来,雅麦斯并没有向他的主人提起你。”
“我早该想到的。”芭琳丝咬了咬牙,绯红的眼睛倏地一亮,盯紧眼前的人类,“雅麦斯现在在哪儿?你为何要把他锁起来?”
一个布里斯问过她的问题。她想。它让荷雅门狄厌烦,她索性不回答,把头扭向一边,苍白的面颊一片淡然,内心却在为猜想逐渐被证实而烦躁。
“这或许是好事。”感到芭琳丝怒意渐深,金荻斯立刻说。他一点也不喜欢雅麦斯,但他更不愿心上人伤心。“你该高兴,芭琳丝。尽管我们三个联手对抗他一个不至于会输,可免不了要进行一番苦战,没准一个不小心就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了。他不在反而更好。”
“你竟认为雅麦斯会站在她这一边,为一个企图谋害族长的叛徒而战?不,他毕竟是龙族。哪怕他一时糊涂,爱上了人类,他血统中被赋予的天性亦会督促他走上正确的道路。”短暂瞥向金荻斯后,芭琳丝又移回目光,继续瞅着荷雅门狄,“你也知道,他在你和龙族之间一定会选择后者,你若对他予以自由,他一定会反水倒向他的族人,是不是?”刚才她呵斥起部下来言之凿凿,似乎对雅麦斯的忠诚笃信不疑,然而这一刻,她反问的话声却透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畏怯。芭琳丝比任何人都更加渴望弄清楚雅麦斯的立场。可令人纳闷的是,族长似乎不愿意向她透露第三任首席叛逃事件的个中细节,才使得芭琳丝只能从当事人嘴里讨说法。在这场精心策划的叛变中,雅麦斯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是这名主犯的帮凶,还是被胁迫的受害者,她一定要问个明白。
面颊被陶瑞斯掰正,使荷雅门狄不得不正对上芭琳丝的眼睛。就连那双充满了侵略性的竖瞳,都像极了雅麦斯。此刻,荷雅门狄已将她如今深陷的这个复杂状况猜了个七七八八。眼前有段错综复杂的关系,而这段关系,自己也涉及其中。“我不想向你解释。”她冷道。
芭琳丝沉默下来,鲜红的双眼却一直盯着她,仿佛要将眼底的熊熊烈焰烧进她心里。在维持脸上不变的表情持续看了她十秒钟后,芭琳丝的手动了起来。“那就接受制裁吧。”她傲然宣告,一拳击向荷雅门狄小腹之上的心窝。
人体的脆弱部位受到重击,荷雅门狄的世界迅速变得狭窄,颠倒。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倒下,只是隐隐感觉身后挟持着她的那个男人松开了手,任由她滑向那位袭击她的女性。她不受控制的身体瘫倒在对方怀里,那几缕占据了视野中心的发丝,红得像记忆中雅麦斯的头发。昏迷前,她好像真的看见了雅麦斯,以为抱住自己的是那头令她生厌的雄火龙。幻觉的时间很短,契约火龙的影子很快消失,只留下一片浓稠的黑暗。再之后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三头巨龙以超出地面上人类视力极限的高度朝北欧方向飞,速度很快,巨翅拍打空气,发出隆隆的响声。身为指挥官的芭琳丝仍旧在中间,金荻斯飞在她左侧的近处,像围绕主星运转的一颗伴星,右边的陶瑞斯离得稍远,飞在最后面的位置。而那位陷入休克状态的人类,此时就在海龙巨大的左前爪之中。陶瑞斯用适当的力度握住荷雅门狄,坚硬粗糙、皮质厚实的爪子粗如人类的躯干,利如黑针般的指甲早已被收起来,以确保被肉壁包裹的女人不会有任何损伤。这名逍遥法外八年之久的现任首席龙术士的命运已经注定。她将在睡梦中,被带回到龙族的统治者面前,等候发落。
夏季,天总是很早就亮。群星藏了起来。黎明前的天空由暗淡的灰色变成一片鱼白,像一个明净的大湖,几片薄云飘浮在远方,像嬉游湖间的优美天鹅。离旭日初升仍有些时间,但天边的微光已慢慢映在巨龙的身躯上,显现出柔白的颜色。晨光在等待,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亦会随之苏醒。
“我们要在天亮前赶到卡塔特。”时刻关注天色变化的陶瑞斯,尖细的瞳眸里有凝重的神色。他们逮捕到叛徒的位置离卡塔特山脉的现居地有近一千英里远,巨龙全力飞翔,差不多要一个半小时。
“你很担心吗,陶瑞斯?”听了同伴的建议,金荻斯把脑袋弯向他,“你怕她会醒来,从你爪子里溜走?”
“我抓得很牢。我只是怕夜长梦多。”
“也是噢。过去令几十个术士束手无策的首席,居然一下子就被我们降服了,简直像在做梦。”尽管金荻斯也认为这事儿很神奇,可他们托运叛徒的行程已然过半,这位谨慎得过了头的海龙族同伴显然只是在杞人忧天。反倒是一路上默默不语的芭琳丝,令金荻斯感到陌生。他迫切想知道她的看法。“这下你终于如愿以偿了,芭琳丝。怎么,叛徒成功被缚,你为何看起来不太开心?”
前方的领头龙以其绝对魁伟和壮丽的姿态,占据了他目光所及的全部视野。她弧线优美的身段胜过族群里任何一头雌龙,健壮的躯体更是溢满了不亚于雄性龙类的剽悍力量。每当她扬起她强韧美丽的翅膀,击打出极有节奏感的浑厚声响时,那些如闪耀红宝石般鳞次栉比镶嵌的鳞片,便随其沉稳流畅的动作幅度微微震动,破晓时分的微光照得它们一片粉白,让金荻斯处于极度的痴迷之中。就体型而言,这头雌性与他旗鼓相当,翼骨完全张开后的状态甚至使她的翅膀还比他要大一些。它昭示出二者血缘上的鸿沟,令他想起她曾与雅麦斯订婚的历史。妒意与自卑几乎在片刻之间涌上胸膛,化作利剑凿痛他的心。
作为火龙族族长与其亲姐所生后裔的第十代传人,芭琳丝的血统毋庸置疑比平民金荻斯尊贵得多。纵然因为祖上早早与平民通婚,使高贵的血液受到稀释,力量渐渐衰微,身份也不如从前显赫,但她的体格、身体素质,仍旧强过大多数的普通龙族。虽无法与平辈却血统纯正的王族子弟雅麦斯同日而语,充其量只是个力量优于平民的没落贵族后裔,可战斗力却强过许多公龙,其缘由正是在于她的身体里有火龙王姐弟的血。像这样糅杂了贵族和平民之血的后裔,如果降生于龙族子嗣兴旺的全盛期,早就已泯然众人之中。可恰恰因为卡塔特与达斯机械兽人族久逾七百年的战争使龙裔的数量急剧消耗,芭琳丝身上那微乎其微的宗室之血,使其成为如今最有资格与雅麦斯联姻的人选。基于这个原因,火龙王曾积极张罗过他们的婚事,对芭琳丝身后大排长龙的追求者们艳羡和怨愤的目光视而不见。血统论——这个龙族最看中的运行法则,最重要的文化制度,成为横亘在金荻斯与心爱之人间一条难以逾越、无法消弭的天堑……深感自己配不上她,金荻斯最痛苦的地方莫过于此。
介于芭琳丝始终闭口不语,公火龙内心的不安也在扩大。他晃了下脑袋,露出一个自以为明朗但实则无比傻气的笑容。“族长会怎么料理这名不忠的首席呢?拷问她,折磨她,最后弃于孤塔,终生囚禁?在这过程中,无法想象雅麦斯会采取怎样的行动……你们说,他会不会劫狱啊?”
“族长不会轻放背叛者,更不会让雅麦斯劫狱。”陶瑞斯用严厉的声音提醒他。
“费扬斯和翁忒斯一定会帮他。他们到现在都一心一意盼着雅麦斯回去。”
“他俩要真敢这么做,那么孤塔将变得空前热闹。即便是曾经位高权重的雅麦斯,族长也不会轻纵他。两位老人家总能做出公正和恰当的裁决,根本不需要你我操心。”
“你说错了一点。至少这件事与我们休戚相关。如果荷雅门狄,雅麦斯这些人要下监狱,那我们也得回孤塔重操旧业。我想芭琳丝应该会乐见其成吧?”
回应他的,依然是心上人强硬而固执的缄默。在金荻斯看来,芭琳丝的表现实在冷静得过分,以至于有些失常。陪伴了她半生,自青年时代起就作为她忠实部下的金荻斯,当然很清楚芭琳丝对火龙王后裔的浓烈感情。她自认她与雅麦斯是青梅竹马,但苦于对方在情事方面的笨拙,芭琳丝并不能将她的单相思转化为一份双向奔赴的美满爱情。可那个名为荷雅门狄的人类,却后来居上,成为雅麦斯的契约者,夺走了他的心。无论肉|体还是灵魂,他们都不可分割。芭琳丝向来不是个慈眉善目、宽宏大量之辈,她会用她酷烈的怒焰与杀意吞噬她的敌人。情敌相见,必然会展开一场血腥争斗。对于这一点,金荻斯原本深信无疑。他已记不清有多少次幻想自己能挑战那头自命不凡的火龙并击败他,赢取芭琳丝的芳心,可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清楚自己的实力远逊于情敌,不敢把赌注压在一场胜算微薄的决斗上,他爱慕的异性也从不拿正眼瞧他。金荻斯深知,一个怯懦弱小的雄性根本不可能吸引得了高傲强大的芭琳丝。他所能做的,只是一边默默陪伴着她,痴心妄想于她某一天会回头看一眼自己;一边默默恨着雅麦斯,并将这股恨投射到他的挚爱身上,认为她也一定对荷雅门狄怀有同样的恨意。终于,她们见面了。虽然在今天前,芭琳丝并未同这名人类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但这理应不会动摇她想要报复对方的决心。对深深眷恋雅麦斯的芭琳丝来说,荷雅门狄的夺爱之仇可谓不共戴天,否则她根本不可能召唤她的老部下,去进行这样一场未经龙王允许的追捕行动。然而,除却成功逮到了叛徒这部分外,事情的整个经过令金荻斯十分惊讶。没有预想的争执和厮杀,没有鲜血,没有哀嚎与求饶声,双方的对峙从一场短促的追逐战开始,在一记冷静而果决的拳击中结束。芭琳丝的脸上不见任何喜悦,更没有得胜的快感,金荻斯甚至觉得她就没对那个人类动真格,好像抓捕她真的只是在例行公事。
难道她是怕下手太重,会伤及雅麦斯……
金荻斯溢满了浓浓情愫的巨大瞳孔,透过那些正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柔软云絮,盯住飞驰在前方的雌火龙。胸中早已郁积的爱情之火如同蓄势待发的岩浆,即将要冲出隘口。他从来没感到自己对芭琳丝的情感如现在这般浓厚热烈。有些答案,他必须知道。他已经当了半辈子的缩头乌龟。哪怕她打他,骂他,他也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我认为,我们该考虑一个最坏的情况。”金荻斯说,“如果火龙王不顾念亲子之情,执意要将这个人类叛徒与……你心爱的雅麦斯,一同处决……”
他谨小慎微的试探还没有说完就遭到打断。“心爱?不,我早就舍弃掉那份感情了。”始终沉默的母火龙突然出言呵叱金荻斯。他早已习惯她的强横,可令人费解的是,她竟以十倍的怒火控诉起那个她本该爱的人。“雅麦斯是个废物,一个被人类迷惑的废物,我族的耻辱!我要亲手把他和他主人抓回去,让族长重重处罚他!”
这激烈的言辞不免吓了金荻斯一跳,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她话语中的内容。她刚才还期盼雅麦斯能出面反对他的主人,怎么才过了这会儿功夫,又变了说法。不禁揣测起这话的真假,金荻斯歪着脑袋,屏神沉思少顷后又问,“这些话是你的真实想法,还是……”
“还是什么?”
“没什么。我想你大概是为了稳定自己的决心,为了让自己硬起心肠,把爱人和情敌送上刑场,才故意这么说的。”
“爱人?情敌?注意你的用词,金荻斯。我们讨论的是两个叛徒!”芭琳丝怒喝道。
金荻斯无法掩饰心中的惊愕,但他还是选择放弃争辩,顺从她的意志。然而芭琳丝的怒气,并没有因为金荻斯的退缩而消减。受内心怒火所焚,她原本神气活现的面目变得狰狞,赤色尖瞳迸发着恐怖的凶光,排排利齿在嘴腔中用力碾摩,彷如一头吃人的野兽。她一直都不喜欢这名部下的油腔滑调,鄙视他比自己弱,厌恶他凝视自己的眼神,而在这头蠢龙的诸多缺点中,窥探她的心意这一点,尤为令她痛恨。
“等这次回去,也许我该考虑解除你的职务。”芭琳丝用尖锐的口吻说,她依然紧绷着敏感的神经,眼里的情绪却缓和了一些,逐渐趋于平淡。
“芭琳丝……”眼睛不由得瞪大,她的话立即驱散了金荻斯体内所有的其它情感,只留下巨大的恐慌翻涌在心间。
自始至终都眺望着远方山河的芭琳丝,忽然回过头望了望这个发出低低呻吟的族人,“为何要露出这种惊慌失措的表情呢,金荻斯?难道我刚才的话,还不够让你宽慰?你不就是想听我亲口说,我恨雅麦斯吗?”给了他一个敏锐的瞪视后,芭琳丝昂起头来,再次展现她身为领队的风范。
“金荻斯,你赶紧闭嘴!”当前的局面让始终从旁静静观察他们的陶瑞斯不得不介入。那头聒噪的火龙平时就已经够烦人的了,可今天他居然屡次三番试图挑动芭琳丝发怒,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金荻斯彻底无言。强烈的羞耻令他浑身血液冰冷。他无法否决芭琳丝的结论。她敏捷细腻的洞察力,使她轻易看穿了他那点儿女情长的小心思。火龙将目光投向天的尽头,一脸惘然若失。
“我的生命,并不只是为了追逐某一个人而存在。”一贯骄横急躁的芭琳丝,此时的话声安定得仿佛换了一副灵魂,带着几分庄严和虔敬。“我有我的荣耀,我的使命,和我诞生的意义。现在,它只为了卡塔特而活,为了我们种族的未来。我发誓要清理一切危害我族的蛀虫,即便这个对象是雅麦斯,我也不会有一丝心慈手软。我希望你知晓这一点,金荻斯。如果你好歹还有一丝理性和廉耻,就别再继续拿那些浅薄又愚蠢的把戏烦我了——”
雌龙顷刻间停止了沉静的诉说与宣誓,锐利的目光陡然看向右后方的海龙族同伴——她对某个情况的察觉,甚至早于陶瑞斯本人。
“啊……”荷雅门狄在龙爪温暖而紧固的包覆中悠悠转醒。
澄澈的苍穹近得触手可得,又好像很遥远,洁云在身边浮游,织成一片乳白色的海洋,没有一丝杂絮。远方的草原一望无际,随风摆起绿色的浪潮,河流蜿蜒缠绕于田野间,仿佛一条条盘曲的小蛇。破晓前的曦光温和而柔美,给世界涂上粉白的色调。周围的景色美得宛如梦境,令荷雅门狄陶醉,可身上愈加清晰的触感,却揭开了一个残忍的事实。她不愿相信,自己竟落入那三头巨龙手中,被他们劫持在万里高空。
惊惧与恐慌冲击着荷雅门狄的大脑,她努力仰起颈脖,企图看清这个抢劫犯的真实面目。双方过近的距离使巨龙的身躯在她眼中大得仿佛一座将倾的岛屿,从她的角度只能勉强看到他吻部的底端,而占据了更多视野的,则是眼前收缩起锋利指甲的巨掌用以抓握住她的两根指头,以及他饱满结实、曲线流畅的腹部。龙腹相对于其它肌肤粗粝的部位更光滑,鳞甲也更稀少,但同样坚不可摧,静默的龙息储备其中,没有人想尝试唤醒它。
被海龙像老鹰拎小鸡似的提在掌心的龙术士觉得整个人头晕目眩,想吐又吐不出来,不禁痛苦地撇过脑袋,干呕了两下。“求求你,不要这么抓着我。我很难受。”呼呼刮过的疾风吞没了她的哀求。这微弱无力的声音是否能传达到对方耳中,她几乎不敢确定。
幸而巨龙的听力足够优秀。一个低沉而浑厚的语声自上方传来。“我已经握得不能更松了。”陶瑞斯说,“除非你想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当然,你不至于这么轻易死。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龙术士会跌死。”
“忍忍吧,首席!”金荻斯正为芭琳丝宣称要解雇自己的事深深郁闷,逃犯的苏醒正好给了他一个宣泄郁气的缺口。“对于一个叛徒,我们已经够仁慈了。最多三刻钟,我们就送你回你昔日的居所。”
这话令她恐惧。“我……我想吐。”荷雅门狄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当我傻?”公火龙发出同情而嘲讽的讪笑,“一个骑术精湛,能驾驭狂风和巨龙的龙术士,会恐高?”
“不……我有伤。”痛苦的呻吟从囚者齿间溢出,更伴随着一丝新鲜的、殷红的血液。双手被紧紧固定在身体两侧的女人没法擦拭那些鲜血,只能任由它们顺着下颚线淌落,“求你……放我下来。”
这个情景令金荻斯无比惊愕,赶忙望向同伴,“喂!陶瑞斯,她流血了!你不是说你不会伤到她的吗?”
“我发誓我没有!”不想被冤枉的陶瑞斯立刻叫起来。
可白发女子的嘴边确确实实渗出了血。那鲜明的红丝骗不过火眼金睛的巨龙。尽管陶瑞斯强调他会控制好力度,可那毕竟是龙爪,不仅仅用来平时走路和攀岩,更是扑杀猎物、撕裂敌身的绝命利器。金荻斯不禁担心起这名人类是不是有哪里被同伴的爪子刺穿了……要是真受了那种程度的伤,会不会在回到卡塔特前,就坚持不住呢……
芭琳丝在疑虑中听完他们的交谈,思量再三后,下了一个决定。她将目光投注于一英里外一处两山间低凹的狭窄平地,对两名部下说,“在前方的山谷降落。”
他们在一个山清水秀、杳无人烟的谷地着陆。深蓝巨龙停在离地两三米的低处,把犯人放下来。甫一松爪,荷雅门狄就双膝发软跪在地上,伏面干咳。雄龙变回人形,即刻围上来。这位伤情不明的龙术士仍有余力逃跑,因此陶瑞斯和金荻斯始终紧逼在她左右,不让她有任何施展瞬移魔法的空隙,陶瑞斯甚至把她的一只手抓在手里,一旦她有不轨企图,就将立即面对两头巨龙的怒火。
左臂被海龙挽住的荷雅门狄只能单手捧着胸口,两颊白丝垂落,使她的脸被遮蔽在阴影里。尽管看不清她的面部,但那高高弓起的背,不时打颤的肩膀,以及那连续的、几乎要把全身骨头都折断的剧烈咳嗽声,充分暴露出她正无时无刻受到剧痛折磨的事实。一个击杀了八百个达斯机械兽人族,在敌军铁蹄下成功保卫卡塔特的战斗英雄,却沦落为人人喊打的通缉犯,形同一条流浪的野狗,千疮百孔,丝毫瞧不出她曾是那个守护之战的大功臣,三龙见此情形,都不禁唏嘘。
金荻斯为快步上前靠近的芭琳丝让了道,后者蹲在荷雅门狄身侧,想端正她的身子检查她的伤势。然而,凑近的片刻,雌火龙的鼻腔便迅速被某种诡异的味道填满。一股像是食物败坏的糟糕气味,并混有一丝清新的花香……是烧伤吗?看来这个女人试图用香料遮盖那些皮肉焦烂的伤口,可龙族优异的嗅觉令芭琳丝清晰无疑地嗅到了她想要隐藏起来的气味,明白她声称自己受伤所言非虚。之前在她靠近这个人类,将她打晕的时候,就隐隐觉得她的体味有点不对劲,现在,这股味道似乎更甚了。
她迅速与陶瑞斯交换了眼神,得到后者肯定的答复。陶瑞斯曾在战斗中挟制过荷雅门狄,自然也觉察到她身上的异味,却认为这只是旁枝末节的小事才没有多言。两名龙族终于彻底确定了这一点:首席在与他们交战前就已经负伤。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能如此轻易地将其拿下。
“你在遇到我们前,和别人交过手?是异族吗?”闻起来确实有点像达斯机械兽人族的闪电劈灼致使皮肤焦糊的气味,因此,芭琳丝提出了这个问题。
感受到这头火龙逼视的目光,荷雅门狄虚弱地抬起头,淌着丝丝血迹的嘴角旁,一个不置可否的应答轻轻滑落。
她受伤不轻,以至于连说话都有气无力,雅麦斯也会感受到同等痛苦,可芭琳丝却看不见他。“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不行。”显然胸口的伤处是对女人而言十分私密的部位,她立即拒绝,脸色有些难堪。“现在不行。”
“离卡塔特只有半小时多的路程,你就不能忍忍么。”金荻斯幽怨地说,“回去让特尔米修斯长老给你治。你再磨蹭,也改变不了你的命运。”
火龙族男子不耐烦的话语,荷雅门狄根本不想听,只当它是一阵耳边风。她用手指擦掉嘴边的血,可马上又咳出了更多的血,样子看起来极为可怜。
尽管有衣物遮挡,可直觉告诉芭琳丝,这个人类胸前的皮肤应该已经腐烂化脓。她沉重地蹙起双眉,陷入了此生最艰难的思考。理性的一面敦促她,不要掺杂私怨,做正确的事;感性的一面却在教唆她,向这个女人复仇,将自己得不到雅麦斯的恨迁怒在他的主人身上。两股力量不停交锋,撕扯着她。
归根结底,她最怨的还是雅麦斯。从认识他的那天起,芭琳丝就喜欢上这头剑眉星目、身形强健、英姿焕发的火龙。他们不是玩伴,不是好友,她只是单纯地追着他的脚步。父母把她生在了一个上层阶级的高贵与平民阶级的卑微并存的家庭。对祖上王族身份的向往,促使他们从小就对女儿进行严厉的精英教育。他们反复叮咛她,不值得在低贱庸俗的平民身上浪费时间,只有和有层次有地位的族人来往才能给家族带来助益。在父母的鞭策下,小时候的芭琳丝几乎交不到朋友,一直生活在双亲的羽翼保护中,直到第三次恶魔降伏战残忍地夺走了她所有的亲人。才刚成年的芭琳丝变得形单影只,越来越孤僻和敏感,同时也愈加自命清高。在全族为悼念阵亡将士而举办的大型葬礼上,她见到了雅麦斯。那正是父母极力想让她结交的人。然而,芭琳丝却第一次以自主的意志作出决断:她不想和雅麦斯做朋友。她爱上了他。
601岁的芭琳丝开始追求668岁的雅麦斯。一群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年轻火龙有时会聚在一起玩——活动的组织者自不必说——这段极其短暂的蜜月期,被芭琳丝视为他们少时友谊的证明。渐渐地,芭琳丝不满足于只能在聚会上碰见雅麦斯,她渴望二人间的私密幽会。为了得到这头倔强的公火龙,芭琳丝使出浑身解数。适度的调情,晦涩的暗示,欲情故纵的逗弄,若即若离的撩拨。可这些招只能在对方也对自己抱持好感时才管用,对于一块木头,一块冰,所有的努力统统无功而返,化作泡影。雅麦斯素来不屑芭琳丝苦心营造的温柔陷阱,只拿她当普通朋友,就像他对待其他任何一名火龙族成员一样。当所有手段都尽数失败后,芭琳丝失去耐心,开始了她长达百余年的强势求爱。正是从这时候起,二人稳定而疏离的关系急转直下,雅麦斯渐渐疏远这名族人,无论她身处何地,都绝不让自己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仿佛星空中永远都不相会的两个星座。雅麦斯有意识的躲避,令芭琳丝恼羞成怒,但火龙王的暗中撮合,却让她重新燃起了希望。火龙王一直在背后支持她追求雅麦斯,甚至不惜违背雅麦斯的个人意志,钦定两人的婚事。芭琳丝欣喜若狂,翘首以盼。多数族人也都憧憬于他们的结合,畅想那场豪华盛大的婚礼。它一度是群山之间最火的话题,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婚期一拖再拖,事情逐渐没有了下文,也不再被人们热议。终于到了某一天,芭琳丝放出豪言,要在龙神殿外的广场向火龙王后裔表白,并邀请全卡塔特的龙族共同见证这温馨的时刻。在众目睽睽下,向所爱之人表明心迹,芭琳丝感动于自己的痴情奉献,殊不知这彻底触及了雅麦斯的逆鳞。对于这得意忘形的雌龙企图拿民意逼自己就范的举动,他深恶痛绝。他如期赴约了,却是为了狠狠戳破芭琳丝的美梦和自尊心。在众人祝福的目光下,在芭琳丝满脸喜悦和期待的笑容中,雅麦斯严词拒绝了芭琳丝的告白,把她的尊严踩得一钱不值。那天,没有人嘲笑她,她也没有留一滴泪,但在浑浑噩噩回家的过程中,却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样。尽管事后她又鼓起勇气,陆陆续续纠缠了他一阵,但她知道,自己已无颜继续待在卡塔特。这段漫长而又艰辛苦涩的追爱之旅,最后终结于芭琳丝请求火龙王派她到孤塔当看守队长,这一去,就去了两个半世纪。
而今,当众给予她羞辱的那位男性,竟成为了一名叛徒的契约者,相信他今后在卡塔特的声望也会一落千丈,大不如前。而她芭琳丝,则会扶摇直上,成为护社稷有功的英雄,得到民众的喜爱和尊敬。二者地位的调换,给了这名苦苦求爱而不得的母火龙一丝快意。
结束了内心的挣扎,芭琳丝朝白发女人伸出一只手,“起来,”她说,“我载你。”
金荻斯和陶瑞斯大吃一惊,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就连荷雅门狄都难掩满面讶异,用探寻的目光注视芭琳丝。
“我指的是用‘那个’姿态。”母火龙解释,“人类的手更方便我抓紧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逃走的。”她笃定地说。
想象了一下在那个姿态下二人的姿势,金荻斯不免一阵惊惶,但执行起芭琳丝的命令来,没有任何犹豫。“那我们也……”他旋即变身。一双锃亮的红翼展开在他背后,比真实巨龙的翅膀尺寸小,却依然巨大,一旦扇动起来,四周的草皮和泥土便立刻夹杂着轰鸣四处飞溅。两根向上翻的犄角长在脑袋两侧,足有十二英寸长,颜色略深,显示出红黑相间的纹理,点点火星缭绕于尖角末端。他的四肢和躯干没有明显的变化,仍旧是一副人类男人的模样,但腰骶部区域却长出了一条几乎要拖曳在地上的、鳞甲紧密的火红长尾,正随着主人的心情左右摆动。为了保持上下身平衡,尾部的显现是必须的。
龙族精妙的变形魔法,赠予了他们不仅能在人形态下释放龙息的能力,还可以让自身的外在形体面貌呈现为龙类原形与人类假身相结合,由此变身成一个特殊的、“半人半龙”的姿态。
荷雅门狄并非第一次见到这种“半变身”状态下的龙。在她和雅麦斯还没有决裂的那几年,他们在卡塔特的生活曾充满了浪漫和情趣。雅麦斯数次以这种姿态,带着她到高空漫游翱翔兜风。他们于蓝天下拥抱,长吻在一起……那段过往虽已逝去,却依然留在她的记忆里。
如今,芭琳丝也做了相同的事,让人形化身以半龙化的姿态展现在荷雅门狄面前。龙的伟力与人的灵巧统合在一具躯壳上,形成一种别样的美感,绮丽而壮伟。芭琳丝不假思索地把荷雅门狄横抱起来。她至少有1米8,手长腿长,在她的怀里应该会很安心……假如,她不抓她回去的话。
“我有个问题。为什么你们还要叫我首席?”在声息相通的距离下,荷雅门狄凝视火龙族女子,真诚的询问声暂缓了她的起飞,“难道在出了这么多的变故后,龙王仍保留着我的首席名号?”
“他们确实从未正式下令过褫夺你的名号,因为他们想当着你的面宣判。”芭琳丝如实相告,深暗的眸底混杂着坚定、骄傲、嗤鄙,和任务完成后的放松等多种情绪,“从结果看,就在今日或明日。”
“谢谢你,芭琳丝。谢谢你的诚实。”荷雅门狄无声地低下头,当它再次抬起后,冰蓝色的瞳眸里射出冰刀般的利光,“——永别了!”
一个先前不曾面世的六芒星魔法阵于此时突然揭开它的真面目,出现在荷雅门狄的左手背,仿佛是一个天才画手亲笔绘制的精品佳作,线条上细密流动的光晕宛若秘银,流淌着难以估量的魔力。它由高级空间魔法构造而成,在龙术士的授意下,忠诚地运转起它的职能。像这样一个能跨越物质的阻拦,从而让身体实现空间移动的复杂魔法阵,通常要布置很久。术者手上的魔法阵只不过是启动的开关,真正的魔法阵则要描绘在术者站立的地方。幸运的是,双方的长谈给了它足够成长、完善的时间。它藏匿于风魔法的隐形屏障下,潜行在丛生的杂草中,更确切地说,就在芭琳丝足下。
银光乍现,裹住她们的身体,将“空间转移”魔法选定的目标带去早已设定好的地点。遗憾的是,芭琳丝未能获准同行。在火龙族女性愕然的目光中,荷雅门狄的人影逐渐变得模糊氤氲,最终化作一团白色的薄烟飘散在芭琳丝眼前,其实体,其留在手臂间的重量,都形同泡沫般不复存在。
见状的金荻斯和陶瑞斯迅步扑过来想要阻止,可为时已晚,他们抓到的只是无形的空气,和随着施法的结束逐渐弥散开来、在空中蒸发的魔力因子。狡猾的逃犯,已经彻底消失无影。
芭琳丝面容呆怔地站在原地,足足愣了半分钟,才从失神的状态中恢复。一阵冲天大笑从仰起头瞪向高空的雌龙口中爆发,听起来像是暴怒的咆哮。恨意如滔滔洪水一泻千里,她好恨,为自己竟然轻信了那个人类,竟然对她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而情不自禁地痛恨和责怪自己。
“芭琳丝……”金荻斯小心翼翼地征询上司的命令,“我们还追吗?”
这次出战完全是他们三个自作主张的行为,主导人是芭琳丝。金荻斯、陶瑞斯作为随从,响应她的号召。首席叛变出逃的八年来,龙王派出的无数猎手全都失意而归。作为龙术士中的翘楚,针对荷雅门狄的抓捕自然相当棘手,可龙王却从未尝试过让龙族精锐去办这件事,即便芭琳丝已积极情愿过无数次。金荻斯很清楚,族长不容许芭琳丝插手此事,最根本的原因正在于她和雅麦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极可能导致她让感情战胜理智从而徇私枉法,就算她能克服自身的弱点,做到铁面无情,却无法化解雅麦斯对她的恶感。多年来始终对芭琳丝避之不及的雅麦斯极可能在与她相见时产生抵触的情绪,从而倒戈荷雅门狄,帮助她对抗芭琳丝。种种原因,都令火龙王极力避免让这对冤家碰面。芭琳丝本人自当更加心知肚明才是。
但固执的她却私下命令老部下相随。他们靠追踪乔贞和布里斯,确定了荷雅门狄大致的活动方向,并巧妙地运用反侦察技巧,与这两名优秀的战士拉开足以免受被他们识破的安全距离,悄无声息地跟在叛徒身后。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的围捕行动极其奏效,不费吹灰之力就制服了荷雅门狄。可那个诡谲而狡诈的敌人为了拘捕竟不惜利用他们的同情心,手段卑劣而肮脏,令人不齿。可金荻斯不得不承认,那十分奏效。
得不到回应的火龙只好垂头丧气地向陶瑞斯求助,接到同伴暗示的海龙叹口气,冒着极有可能招致首领惩罚的风险,问道,“还是说,要回去呢?本来我们也是背着族长……”
“说什么傻话!”芭琳丝怒不可遏地呵断海龙。她的双眼已被无尽的恨意浸透,变成了血一样的通红。“当初追查刹耶军的下落,我们花了多久才成功,如今才这一点点挫折就受不了了吗?继续追!”她发号施令,“不抓她回来,誓不罢休!”
……
在芭琳丝怒火鞭长莫及之处,荷雅门狄回到了最初和那颗红色彗星遭遇的原野。敌人也许会想到这是她的目的地,但回程的三刻钟时间已足够奢侈,能允许她做许多事。
无论龙术士,普通术士,守护者,或他们的宿敌达斯机械兽人族,只要见识过“龙”这种伟大的生物,都应当清楚同时与三头成年龙种狭路相逢时该怎么做。明智的人会避开锋芒,无谋之人会傻乎乎地正面硬碰,不自量力之人则企图拼脚力来逃出生天,当发现后者无法给自己赢得人身的自由和安全,荷雅门狄便转而选择用一个迂回而保险的策略来应对强敌。从被他们包围的那一刻,她就打定主意,要在这三个家伙面前演一场戏。咬破嘴唇,伪装成负伤之姿,模拟诅咒发作时的痛楚,做起这些事情来,她几乎驾轻就熟,丝毫没露出任何可供人指摘的蹩脚破绽。她高超的演技,还包含了假意昏厥,实则将对方的谈话窃听得完整无遗的那部分。这三头巨龙的闪电袭击完全超出荷雅门狄所能预知的任何突发状况。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选择。她的逃生之机,就在他们的轻敌大意之际。
芭琳丝……真是一头令人印象深刻的龙。除了性别,她的高傲,霸道,喜怒无常,她火爆的、总是刺痛人的性格,以及偶尔流露的温情,几乎和记忆中的那头火龙一模一样。
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么雅麦斯没有在荷雅门狄担任首席龙术士留守卡塔特的那五年中提及这名族人,应该是他有意为之。可能是为了避免芭琳丝打扰到她,他选择保守这个秘密,阻断了二者的碰面。正因如此,荷雅门狄从来不曾得知,自己的那位契约者会有这么个热情而执着的爱慕者存在。
但显然芭琳丝并不值得她过度关注。她早已选择背弃龙族,卡塔特的一切都随风而逝,埋葬在了过去。之后的日子,她会与这头母龙避而不见,正如雅麦斯期望的那样。而她之所以冒险回到这里,自然另有用意。
然而——
无论是草丛深处,大树背后,还是岩石脚下……她翻遍了每一个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毫无所获。所有的东西,全都遗失了。石墨笔,木炭笔,自制的颜料,除味的香料袋,这些年或是无聊打发时间或是练习又或是为了纪念而画下的每一张画,那些凝结了荷雅门狄的心血,她珍视看重的一切!
那三个讨厌鬼没能妥善保管好她的随身物件。在飞行过程中,它们不知道散落何方。她虽然完好无损从他们爪下逃离,可遗失了诸多重要物品的现实,却仿佛在倔强地告诉她,至少有一部分,有那么一小部分,还是被龙族夺走了。
唯一庆幸的是佩剑没丢,它仍牢牢系在腰间,给了她一丝安慰的力量。至少,她还能拿起武器,还能有反抗的余力。第一缕阳光照在荷雅门狄身上,把她的脸晕染在花白之中。朝阳从地平线下钻了出来,尽管还只是远山顶部的一个小点,但它的光辉已足以让原野沐浴在柔美的晨曦之中。至少,太阳也还是在每天照常升起。
除了经常下雪的地方外,除去布达和杰尔……荷雅门狄抓紧剑的柄端,默默盘算人生下一步路。不论她愿不愿意,她都得重新谋划新的去处了。
XXXV
- 八年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