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L
- 十年后 -
一夜无梦的荷雅门狄在一阵痛意的侵袭下惊醒了。她没有沮丧或惊讶,在过去,这已发生过许多次。耶诞日次日清晨被旧伤疼醒至少还不算太糟。兴许是昨晚与泽林斯基先生的激烈辩论令她大感心累,洗漱后才刚沾上床就几乎要睡死过去,早上差点醒不过来。她可不想误了给洁奎琳准备回礼的时间。
八点刚过几分,荷雅门狄就背着一个酷似采药包的布袋出了门。冬日的室外寒意逼人,连续下了四五天的雪一直盖到小腿肚。直到上周,她才发现这地方原来也会下雪。噩梦中那绵绵不绝的故乡的雪,曾是她极力想要逃避的东西。但至少近期,在完成她想要做的事情前,她都不会离开。
荷雅门狄预计用两小时往返利沃夫城和城外树林,撷取她这次的目标——松针,用它和家中储藏了小半年的干椴花混在一起,熬煮成醇厚暖胃的花草茶,再添一勺蜂蜜调味,给泽林斯基夫人滋补身体。如果运气好,没准还能在田边或路旁采到些野生荠菜。
让新鲜树叶变干燥原是个需要耐下心来的工程,可荷雅门狄身为术士的火焰魔法无疑能替代阳光和专业的晾晒工具,极大缩减制茶的所需时间,一切顺利的话,今天下午,她特制的蜂蜜松针椴花茶就能出炉。
回礼最重要的一步,便是要确保能采摘到正确的植物。之前和两姐妹出城郊游时,她就注意到那片树林中的植物资源储备之丰,不输给其它气候更宜人的地区。松树,云杉、槭树、白桦树、椴树等多种树木随性生长,形成一座天然的绿色宝库,即便有野猪这样会伤人的危险动物,也无法阻止她探寻的脚步。林间还长着大蓟、锦葵等植物,都是可入药泡茶的佳品。可惜如今已是隆冬时节,错过了花期,否则她定能收获更多。
至于两个女孩子,荷雅门狄会送她们数种新的香料——丁香、番红花、肉桂,加起来足有好几磅。其实早在三周前她就开始了筹备,恰逢昨日泽林斯基一家的盛情邀约,让她的这份大礼总算有了可去之处。它们有些曾经是卡塔特首席龙术士餐桌上家常便饭的辅料,在人类社会中,是只有王公贵族和富贵人家才能享受的专利,对如今生活拮据仅能温饱的荷雅门狄而言,要搞到手却得费不少功夫。作为与赛皮娅和茜尔薇娅两姐妹的友情象征,荷雅门狄不介意花点心力。她完全有理由相信,酷爱高档货的姐妹俩一定会对此欣喜若狂。
城外的小路铺上了一层厚而软的霜衣,白鹅绒般的新雪让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变得晶莹动人,也阻碍了人们想要外出走动的欲望。这个世界原有的气味在霜雪的冰冻能力下得到了掩藏。但荷雅门狄是一个超凡之人,嗅觉灵敏异常,走了约有半英里时,她忽然被稍远处的一股怪味吸引了——一股不应该出现在这静谧而美妙的冰雪世界中的腐臭味道。
第一反应是胸前的伤是不是加重了,因此她下意识地低了低头,单手伸入外衣,抚摸心口。但除了早上弄醒她的那次阵痛外,目前伤势十分稳定,伤口既没有扩大,也没有新的溃烂出现。
荷雅门狄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无主之地发现宝藏的贼,她目光向东,怔怔地定格在一株白花花的低矮灌木丛下。那里的积雪鼓鼓的,有人为翻动的痕迹,令事情变得愈发蹊跷可疑。虽然荷雅门狄不可能预感到将来的事,也无法看见早就发生了的事,但直觉却告诉她,一个震撼人心的时刻即将到来。
正因为有这股奇怪的直觉,她才犹犹豫豫,畏缩不前。最终,她还是拨开了那些雪。隐秘的罪恶被揭露出来:一条破碎的襁褓,一颗了无生气的小脑袋。
尽管几个月大的婴儿大都看起来差不太多,可荷雅门狄还是一眼就辨别出死者的身份。“……小裴莉娅?”她面色茫然,否认般地摇着头,“为什么?”
女婴死去不久,小脸因失血过多而显露出惨白,脖子两侧有数排牙印,揭示了她并非冻死的事实——她是被人吸光了浑身的血液,埋尸在这里的。
荷雅门狄感到毛骨悚然,这颠覆性的真相彻底熄灭了她想要答谢泽林斯基夫人和两姐妹的高涨情绪。邻居家的秘密,几个月以来与女孩们朝夕相处的这一切……难道,全都是一场骗局?
她僵立许久,思索着所有的事,眼睛倏然望向远方的利沃夫。城墙在雪的覆盖下犹如整齐堆放的白草垛挨在一起,平稳如常,然而城内散发的气息,已变得和她出去前截然不同。
“那位龙术士小姐好像发现了你们的谋杀。”便于瞭望的钟楼上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微卷的短发如同常青树的墨绿叶片般,梳得整洁而又美观。半英里外渺小的一个点在他琉璃色的眼中一清二楚。他向身旁另一位似乎很敬畏他的年轻女性微微一笑,用揶揄的口吻对她说,“我记得你说过,会下药方便我们抓捕。可为什么目标却大摇大摆地在外面游荡?”
他有一双特别狭长的眼眸,此刻眯得像是两条线。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洁奎琳”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含义——他生气了?对自己没能把猎物迷晕而大失所望?虽然他们几百年前曾效忠于同一个王,可“洁奎琳”和朋友们却是费路西都的部下,与这名将军交往甚少。还是说,他依然对他们的投诚不信服?
“我们确实在昨晚的饭局上把磨碎的安眠药下进了她的杯子,并亲眼看见她喝了下去。那药会让人嗜睡,但没什么异味,并没有令她怀疑。渥兹华将军,说实话,我也不明白她怎么能一大早就出门……现在这个时候,她本该昏睡在床上的!”
望着慌忙辩解的女人,渥兹华抬起了手,“算了,现在纠结这个也没意义。当务之急是要确保这条大鱼能上钩。去,带上你的伙伴,把她给我引来。”他轻松地发号施令。
假扮洁奎琳的族人没有违抗他,飞速下楼离开。渥兹华则继续悠闲观察远方的白发龙术士,见她朝利沃夫缓慢靠近,似要回城的模样,不禁嘲笑起这个蠢女人的自投罗网。抓捕首席龙术士的计划看来是不需要担心了,可是,眼看以“洁奎琳”为首的这群投机分子即将获利,还是稍稍打消了一丝他对任务能够成功的期盼。那些叛徒,在他们发誓效忠的库拉蒂德王惨遭刹耶毒手、军队被迫分裂的危急时刻,他们没有跟随库拉蒂德王的后继者济伽王,反而选择和上司费路西都将军一同出走。然而,即使是这样一份短浅的忠义,他们也未能尽到最后。在刹耶军的无情追杀下,他们背弃了上司,做了逃兵,成为一群断梗飘萍的流民。老实说,渥兹华可不同情这些见风转舵的家伙,他们四个不过是在外头混不下去,才想重新回到族人身边,寻求一个庇护罢了。但济伽王却不计前嫌,愿意接纳他们回归,唯一的要求是,协助渥兹华和墨里厄将军把身为四人邻居的卡塔特首席龙术士掳来,以此作为投诚的礼物。
这群家伙信誓旦旦地保证安眠药绝对万无一失,因此渥兹华他们才只带了少量亲信。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龙术士意料之外的行动将原本的部署打乱了。不过,一头离群索居的独狼,面对团结一致的野狗群,也难免要栽跟头。渥兹华兴致勃勃地把眼睛眯起来,等候接下来这场在骗子与受骗者之间上演的大戏。
“爱梅莉斯姐姐——”
前方传来脚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还有如天使般甜美的女音。荷雅门狄目不转睛地看着跑向自己的泽林斯基姐妹,她们打招呼的神情、笑容,和初次见面时没有两样。可她们特地到城外迎接她的目的……
“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多余一问。但荷雅门狄还是想给她们一个坦白的机会。
“当然是等你的礼物啦。我们可没忘你昨晚说的话。”赛皮娅兴奋地喊道,“我猜一定装在袋子里。”
女孩完美的演技让荷雅门狄烦躁起来,她抢在茜尔薇娅帮腔前说,“别装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她看见她们的鼻头微微一皱,沉默了下来,而她则毫无畏惧地继续道,“我唯独困惑的是,你们为何迟迟不对我动手?费尽心机演了几个月的戏,只是想戏耍我一顿?”
在极为短促的干咳后,“女孩们”笑了起来。“事到如今,确实没必要隐瞒。”茜尔薇娅耸肩一笑,“不过,你说你什么都知道,未免也言过其实了,事实上,有许多事是你不知道的。比如,我和赛皮娅姐姐的……”
“这不难猜。”她打断对方的炫耀,“你们俩一定是分食了同一个可怜的女孩儿,外貌才会惊人地保持一致。我只恨没能更早发现这一点。”
“很敏锐,可也只答对一半。”赛皮娅不无讥讽地说。
荷雅门狄倒吸了一口气,“难道……不会吧?”这两个达斯机械兽人族,本体是男的?
“姐妹俩”的讥笑让她的冰冷猜测得到了验证。想起自己曾和可爱动人的姑娘们朝夕相处,经常搂抱在一起,还绞尽脑汁为她们复杂的家庭开解和劝导她们,想起那些,荷雅门狄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一切都是只能与女伴进行的亲昵之举,可是这两个无耻之徒却用他们从受害者那儿夺来的外形,把她骗得团团转。在与她躺在床上屈膝夜谈,说女孩子间才会说的悄悄话时,他们是如何忍住不发笑的?可恶,荷雅门狄绝不会放过这两个家伙……
“该死的骗子……”龙术士愤恨道。
“该死的是你。”茜尔薇娅立刻反驳,“我们要把你敬献给伟大的济伽王!”
这个曾在奥诺马伊斯介绍达斯机械兽人族分类时听到过一两次的名字,对荷雅门狄而言,仅仅停留在「知道」的层面上。坦率地说,她从未料想会有和对方接触的机会,可眼下的状况显然已走向失控。荷雅门狄意识到自己将要陷入的危机,正打算拔出佩剑先发制人,有两个人影却从“两姐妹”身后闪了过来,加入到与她对抗的行列中。
“别以为只有我们四个阻击你。此处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不会让你逃走的哟,卡塔特的首席。”放出这一豪言的是泽林斯基夫人。她轻盈的跳跃动作犹如一只敏捷而优雅的金猫,这足以证明她具备一定的战斗素养,绝非只是展现在外人眼中的那名柔弱的家庭妇女。
洁奎琳的出现和她的强大气场让荷雅门狄不禁愣了一下,但她不想助长对方的气焰,便尽量克制住脸上的惊讶。亚历克斯也悄然而至,站在“妻女”身边,满脸得意地望着白发女邻居。对双方而言,彼此的邻居都不是那种能一眼望到底的人。龙术士不得不承认他们演得很逼真,完全蒙骗住了她。男尊女卑式的家庭在现实中并不少,荷雅门狄曾一度发自真心同情泽林斯基夫人,厌恶她霸道专制的丈夫,可令她想不到的是,她所有倾注于这家人身上的情感,反倒成为他们的赏玩之物。
“很好。我不意外你们会搬救兵。看来是趁我不备之际,偷偷联系上了外界的族人。你们可真行啊。”女术士冰冷的话语中透着怨念。
“这都要归功于‘内人’在其中穿针引线。”亚历克斯抚摸着自己野猪刚毛般的粗硬胡须,朝敌人轻蔑一笑。
他和他的伙伴们在费路西都军中效力多时,个个都是生存大师,练就了一身谍战本领,即使后来脱离了老上司的军团,仍然过得很滋润。他们每到一个新地方,从不会贸然犯罪,至少要耐着性子潜心匿伏数月乃至数年,才逐渐展现其作为达斯机械兽人族的真实一面。平日里的生活作息和食性则完全借鉴人类,仅靠偶尔喝几口人血开开荤,维持战斗所需的能量。这支逃兵部队的规模曾一度有二十多人,数百年间,除了同族内斗消耗了人数外,其行迹还从未被龙族势力侦破过。可正因刹耶军年年不断的骚扰,这些精明老道的隐士如今只剩下四个人相依为命。他们厌倦了流亡生活,逐渐动起了回归族群、寻求安定的心思。就在这时,这群假扮成波兰天主教家庭的“演艺家”遇见了同样身份背景扑朔迷离的爱梅莉斯。通过对这个谎称自己曾遭受人贩子拐卖的神秘女人的调查,他们最终确定了她的真实姓名和职务——卡塔特的第三任首席龙术士荷雅门狄。这个谜团重重的女邻居的龙术士身份并没有吓退四人,反而使他们激发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来。计划的实施始于洁奎琳的“病”。赛皮娅和茜尔薇娅利用荷雅门狄的信任欺骗了她。她们假装守在重病母亲的榻前,让人误以为洁奎琳一直在家,却不想她本人早已跨越重洋抵达了南方的“缓冲地带”,与久未往来的济伽军重新联系上。这并非多么高明的计策,它之所以能够成功,完全是因为荷雅门狄与两姐妹的友谊蒙蔽了她的双眼。
“你们真是一个赛一个精明。会被一群骗术高超的恶魔坑骗,我也只能认了。可为什么你们连一个小小的婴儿都不放过?她碍到你们什么了?”荷雅门狄冰蓝色的眼中显出涛涛怒火。她要为无辜惨死的裴莉娅——尽管这可能并非她的本名——讨回公道。
“哼,那东西本来就是个弃婴,被亲生父母丢在了路边。”洁奎琳对龙术士的追问嗤之以鼻,“我好歹照顾了她一段时间。是因为我,她才能多活这几个月。”
说到底,那个被“泽林斯基一家”抱养的无名女婴,只是为了把整出戏演得更加无懈可击的一个道具罢了。饰演泽林斯基夫人的异族并没有能够喂养人类幼儿的奶水,便以羊奶作为替代品,这也是为什么她从来不让荷雅门狄看她喂奶。而当洁奎琳与济伽方面取得联系后,整个计划就进入了收尾阶段,作为道具的“裴莉娅”自然也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价值。众人结果了女婴,喝光了她的血,把尸体抛到野外随便找了个地儿埋起来,可谁能料到恰恰是这个举动,却成了他们计划中唯一的一处败笔。
“你这——”荷雅门狄刚想大声质问,就自己收住了声。指责一群凶恶的食人魔残杀婴儿是没有意义的。她慢慢把话题牵引至别处。如果能挖出有利于自己的情报,倒也算扳回一城。“有了所谓的王的撑腰,竟然膨胀到这个地步。你们哪来的自信向身为首席龙术士的我宣战?他给你们提供了什么助力?”
“傻瓜!我们干嘛要告诉你呀?我看你是睡糊涂了吧。你要是够聪明,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床上……”虽然能感受到对面的敌人释放出充满压迫性的能量波动,可赛皮娅依然忍不住挖苦起这个被自己愚弄了数月的好朋友。只是,她很快就要为这些轻率的言语付出代价了。
荷雅门狄的左手手背上瞬间闪现出一个鲜红的魔法阵,熊熊的火焰能量立即灌注到腰间佩剑上,发出骇人的光芒。既然无法诱使对方泄密,那就杀戮吧——从解决那两个已确定为男性的兽人族开始。
龙术士把剑一挥,射出了一道绯红的火焰波,攻势逼人,丝毫没有留手。奔流的火焰波涛带着吞噬一切的气魄碾向四人,其速度甚至快过结界魔法发散的迷雾。正面对抗没有好果子吃,四个达斯机械兽人族除了避其锋芒外别无它法。洁奎琳、亚历克斯和茜尔薇娅似乎早已判断出她会出手,赶在火焰抵达前闪身到了安全地带,唯有还在嬉皮笑脸的赛皮娅反应慢了半拍,眼看就要遭殃。毁灭性的打击扑面而来,就在危急关头,一股不属于四人的能量挡下了火焰波,把它的进攻路线截断了。被冲垮的火焰激流朝四处散逸,成为一朵朵威力大减的小火花,在烧化了一些积雪后蒸发殆尽。
“不好意思啊,荷雅门狄小姐。虽然这些家伙办事不利,可毕竟是我王点名要保住的族人,不能任由你处置。”来者是一个深绿色头发的年轻男子。他横在同伴与敌人之前,微笑着向后者致意。
没时间思考自己的真名是如何暴露的,这个解救了族人性命,轻轻松松就将荷雅门狄一击挡下的男人……显然是一名将军。
虽然他的雷压在非战斗状态下难以察觉,然而,荷雅门狄仍然在这个绿发生物的身上发现了一股不输于自己的强大力量。她心中清楚,这是一个自己无法轻视的强敌。
“是济伽王麾下的将军吗?”沉静的表情从荷雅门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临战前的冷酷与专注,“不打算报上名号?”
在这名将军出马前,区区四个异族根本不足以令她感到忧虑,可现在,情况却变得复杂起来。荷雅门狄谨慎而快速地探索了一遍周遭的气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侦察结果告诉她,将军不止一个。而更让她忌惮的是,这附近竟存在着复数的雷压气息,至少能组成一支小型部队。看来,那些企图围剿她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已经不屑于掩藏自己了。
“不打算。”渥兹华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对龙术士露出一个甜蜜而狡黠的笑,“不对敌人说真话,应该算不得什么会被人诟病的缺点吧。”轻浮的目光朝荷雅门狄身后稍稍一瞥,又迅速回到她脸上。
尽管这只是无意识的举动,却没能逃过荷雅门狄的眼睛。危险不期而然地发生。斜后方果然传来一股骚动的能量波。
狡诈的敌人从身后下了黑手,然而心无旁骛的龙术士早已识破了对方的诡计,跳到一旁,避开了这一强袭。她微微张开嘴,呼了口气,虽然护住了自身,但她没有余力还手。如果不幸在混战中被数个敌人前后夹击,这样对抗的结果很可能会杀死自己。放弃缠斗的龙术士瞄了一眼偷袭者的位置后,迅速转移到高处,为之后的逃命做打算。
白发女人细瘦的身影像弹射向远方的炮弹般一飞冲天,朝无人的荒野飞驰而去。老练的逃犯不得不再次抛弃她所有的家当,从敌人面前撤退。这一举动超出所有人预料。根本来不及阻挡,猎物就已经率先跑出猎人们的包围圈,成为这幅清晨的雪景画中的一个小点。
在见到小裴莉娅尸首的那一刻,荷雅门狄便猜透了这群伪装者的身份,鲁莽折返正是为了处决他们。伸张正义是职责使然,过去数月被狠狠欺骗和耍弄的心也急需得到一份补偿。这份复仇的欲念,使她陷入重围,错失了“空间转移”的最佳使用时机。只能祈祷他们追不上自己了。
及时赶来救场的渥兹华和躲在暗处偷放冷箭的墨里厄,此时不禁朝同一个方向远望。目标人物果断而仓皇的逃跑虽在情理之中,却不啻为一种挑衅。
墨里厄发出一声低吼,立即率兵追了上去。渥兹华在对洁奎琳等人留下“你们几个去缓冲地带。这儿不需要你们了”的嘱咐后,也和部下们展开了追踪。数十道身影闪掠而过,像一发发势急力猛的长钉。
感受到敌人强烈的决胜心,荷雅门狄不敢有一丝松懈。“幻影”魔法带着她一路疾行,手上持续闪耀的六芒星魔法的银光将她神情严肃的脸庞衬得冷冽异常。苦于两名异族将军的阻挠,她没能干掉那四个混蛋,被迫放弃了在利沃夫的惬意生活。现在,她被敌人追个不停。他们就像是一群高效的猎狗,尽职尽责地追踪着目标。上一回被敌人逼得那么紧,似乎是与芭琳丝、金荻斯和陶瑞斯的初次见面吧。回忆起往昔的女术士忍不住失声苦笑,却没有放慢脚下的速度。她儿时曾酷爱冒险,此刻却希望能少些奇遇,多些太平。
周围景物上的“棉花”在慢慢稀释,不再是原先那个被白雪覆盖的世界,因为她已经出城足够远,远到就快要离开公国的边境了。冬晨的旷野被一片干冷而缄默的空气所统治,视野内尽是枯萎的秃枝和灰蒙蒙的大地,然而荷雅门狄却觉得身后有一场狂躁的、不断卷动的风暴在靠近自己,而她自己则仿佛是浪花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倾覆。她知道,那诡异的风浪,那巨量的雷压,是身后追兵现出本相的兆头。
荷雅门狄趁机回了一次头,终于完完全全看清了敌人的数量:两名将军,各自带着十名亲兵,一共22人。后面那些只是添头,关键是那两个将军级别的人物,她不确定自己能否以一敌二。
在这远离人类聚集区域的乡野之地,无论是达斯机械兽人族还是身为龙术士的自己,战斗起来都不会再有顾忌,但荷雅门狄依旧不想和对方交手。无论如何也要避免被拖入到车轮战。
这些年的逃亡生涯中,她碰到的敌人可谓是种类齐全,哪个种族、哪个势力的都有。术士,龙族,兽人族,谁都想逮到她邀功请赏。对方总能三五成群,结伴出击,而她却是孤零零一人,势单力薄。如果自己能有帮手就好了。不一定非得是多么强力的援手,哪怕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术士,打不来架的征夫,爱逞能的流氓混混,只要能帮她吸引部分火力,好让她完成念咒。她的空间魔法会把自己和对方一起带走的。
直到这一刻,荷雅门狄才痛感过去的自己没能在人际关系这方面用心经营,是一种致命失误。她太爱独来独往,却忽略了交一个雪中送炭的朋友有多么重要。当了十多年的龙术士,却不曾有过一个同行好友。可这也不能全赖她。她只在卡塔特山脉待了五年,能见到其他龙术士的机会本就寥寥无几,和同僚交流的次数,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在那不长的五年中,她最大的依靠,便是雅麦斯。而她之所以会有一个极为闭塞的交际圈,也是因为雅麦斯。他总是独占她的时间,非常成功地制止了她与山上其他人的来往。她不但没有深交的龙术士伙伴,连熟识的守护者也难觅一二。
敌人还在追。那么,要召唤雅麦斯对付他们吗?这似乎是眼下唯一可行之策。但她没法说服自己。召唤雅麦斯……她为这个念头的迸发羞愧了一秒钟。她不想再和那头火龙纠缠不清,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放下身段,违心地向叛徒求助,与放弃抵抗,被敌人俘获之间,到底哪个更丢脸?人生艰难啊。一时间,她竟说不清该作何抉择。
还是召唤机械龙吧——为今之计,恐怕也只能如此了。就让她用身为一名龙术士该有的体面战法来终结这场追逐战吧……等等——龙术士?
一股微弱的……龙术士的气息……
不属于自己的……魔力气息……
荷雅门狄全身的细胞都被惊愕和兴奋的感觉激活了。东北方向,不到一英里外,那极力想要掩藏却又无从抵赖的魔力波动!那是……同伴的气息吗?
一股莫名的冲动浮现在了心头。既然机会千载难逢,那她就不会让它消失。
荷雅门狄在高速中朝东北打弯,开足了马力。对方似乎并不欢迎她,在一瞬的呆愣后,很快也跑动起来。双方的距离维持在一个相当微妙的局面,但这出追逐戏的完结却比她早已进行的那一场要仓促得多——不到半分钟,对方就缴械投降,甘拜下风。荷雅门狄的速度从来没有这么快。她几乎就要离开地面,像大鸟、像巨龙那样真正飞起来。在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她还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与另一个人建立关系。
终于,她看到了——
是个女人,和自己同样孤身一人,单薄的睡裙外只罩着件长长的皮衣,以此等装扮在野外慌不择道,想必是有某种隐情。这女人似乎根本没料到会被“同伴”堵住去路,脸上有一丝不自然的表情,但那明亮而迷人的紫色眼眸里很快就释放出镇定的笑意,掩下了那份尴尬。
当二人面对面地相遇时,彼此都还没有平复呼吸。荷雅门狄与对方素昧平生,却流利地叫出她的名字。“卢奎莎。你是龙术士卢奎莎。”她一边敏锐地指认道,一边自我介绍,“我是荷雅门狄。”女性龙术士一共就3个,用排除法很容易就能解答。
卢奎莎盯着白发女人的表情一瞬间有些茫然。看得出来,她受了些打击。好在调整得足够快,眼中涌现出智慧的光,“你在躲谁?”她问道。
“就我身后的那些家伙。”荷雅门狄朝敌人的方位歪了歪头。这会儿他们仅离她数百米之近,一场恶战已不可避免,她却不慌不忙,泰然自若地反问卢奎莎,“你呢?”
“我该把你算进去吗?”她惨笑一下,而后正色道,“本来只有乔贞和布里斯要应付的。可现在,却被牵扯进你和达斯机械兽人族的纠葛中去了呢。”
“不如结盟,一块儿打跑他们如何?两个人的力量总比单人强。”
对方诚恳的态度令卢奎莎感到动容,却无法完全解开她的疑惑。“为什么选择我?”
“你肯定不是男人假扮的。”荷雅门狄回答的语气平静而无奈。
这正儿八经的俏皮话以及话中所含的深意让卢奎莎有些被逗笑了。她轻抿了一下唇角,权当回应。事态不允许她多做感概,也没时间再深究这个女人故意拖自己下水的用意了。两名龙术士已经被赶来的异族小队团团包围,仿佛黏在蛛网中心的两只小虫,无路可退。
机械怪物们本相毕露,二十个士兵围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在凸显出领头将军地位的同时,更便于他们能游刃有余地对猎物进行审问。战斗一触即发,两名将军却没有轻动。眼前的那张熟脸让他们吃了一惊,想起了一些过往的趣事。
“龙术士卢奎莎小姐,我们真是有缘。”渥兹华轻声喟叹着,交谈对象却并非荷雅门狄。他那巨大的、犹如海怪般不可名状的异形之躯上,在胸前的位置镶嵌着一张人脸。琉璃色的双瞳满眼媚态,深情而暧昧地凝视枣红色头发的女人,仿佛在说情话,“你如果愿意重游故地,我会为你带路的。”
卢奎莎柳眉轻蹙,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她对这异族怪物半点印象都没有,可为什么他要那样说,还知道她的名字?哪怕卢奎莎戎马半生,斗过形形色色的灰色机械怪物,还收集了不少他们身上的碎片制成魔兽供自己驱使,然而,像眼前这么个奇形怪状到仿佛海洋软体动物与泛节肢动物混合体一般的奇特生物,却是见所未见,陌生至极。那恐怖、夸张到令人作呕的外形,实乃世间一大奇观。再往他边上那相对较矮、浑身遍布疙瘩和蓝紫色幽光的孢子人将军看过去,卢奎莎就更奇怪了。那只圆圆的独眼以一种特别苛责的目光瞪着她,好似在对她说:「是你把事情搞砸的」。可这家伙,卢奎莎压根就不认识。
她呆站着,一脸讶异。莫非他们是她从前面对过的敌人,而自己不幸……失忆了?这古怪的猜想说不清从何而来,但她能肯定的是,自己确实曾落入异族手中,有过一段十分惊险的遭遇。她的那次失踪把苏洛都吓疯了,救回她后,抢着帮她做家务。苏洛……这令人怀念的名字可谓急火攻心,一下子令卢奎莎无比惆怅,但直视敌人的表情却依旧坚如铁石,努力不让自己动摇。如果她的猜测成真,说明事情恐怕远没有表面呈现的那么简单。她得想办法记起来……
墨里厄受够了同伴的不正经态度。他实在弄不懂和一个敌人浪费时间寒暄叙旧究竟意义何在。“这女人没必要留着。”他说,“我王只要首席,其余人格杀勿论。”
“也是啊。”渥兹华无奈地吹了声口哨。这似乎就是命令部下们动手的信号了。
不过,有一个人却比任何人都行动得更早。
借着将军们说闲话的功夫,荷雅门狄偷偷召唤的机械龙已潜伏在敌人身后,摸准机会发动了奇袭。在扬起的沙石和草屑中,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身体犹如礼花般炸裂开来,黑血溅满当场。见盟友抢到了先手,卢奎莎也立即释放出自己的宝贝宠物——两头狮鹫和三只风神翼龙——制造这些魔物的材料取自于以往被她讨伐诛杀的异族败将,如今却反被用来对付他们的同族。与此同时,手中的水晶线灵动出击,配合召唤兽的进攻,将那些尽管受了撕咬、爪击和撞伤却不足以致死的敌人,切碎成一块块新鲜闪亮的肉片。
两个女人联手的进攻一瞬间竟形成了碾压之势。兽人族士兵节节败退,不一会儿就损失了七八个人。然而,这勇猛的攻势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一阵古怪的迷雾向她们聚拢又迅速散去后,一切都发生了逆转。龙术士们左顾右盼,意外发现天空变成了……紫色?
她们置身于一片幅员辽阔的区域,但它荒蛮、贫瘠、毫无生命迹象的样子却给人仿佛穿越到远古时代的错觉。深蓝色的岩石和浅紫色的大气构成了这个物质世界的基础。炽热的闪电现出银光,肆意劈灼着天空。猛烈的风暴卷起沙砾尘土,让大地陷入颤抖。岩浆般的稠密液体不断从破裂的地壳中喷涌而出,而它的真身竟然是一团团亮蓝或亮紫色的能量体。这是一个扭曲的、颠覆常识的世界,说得更直接了当些,是一颗巨大而恐怖的、环境远比地球恶劣得多的外星球,人类绝无可能在这样的自然条件下生存,那么——呼吸?
好在龙术士源源不绝的魔力供给至少能保障她们接下来数分钟的舒畅呼吸。只要在这段时间内打倒敌人,就能摆脱困境。
然而,作战环境的改变却带来了根本性的劣势。荷雅门狄只觉得好像有人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膝盖磕碰到地上,火辣辣地痛,幸好双手及时撑了一下,才没有以面着地。她迷惑地看向一旁的盟友,发现卢奎莎也已经瘫坐在地上,一副好像醉了酒的样子。不仅如此,受主人使役的机械魔物们也纷纷莫名趴下,再起不能,其中质量特别大的机械龙更是直接被挤压成了碎渣。可奇怪的是,敌人明明没有出手啊……
这么说并不正确——显而易见的是,这个奇诡难测的异世界空间正是创造自她们的敌人之手。身为人类的龙术士,被吸入到一个人类根本适应不了的险恶环境,形势已不容乐观,更令二人绝望的是,此刻傲然屹立于身前的那两个异族将军竟毫发无伤,丝毫没受到之前那波攻势的影响。
“一旦被拖入这个空间,等待着你们的就只有末路了。”空间的缔造者——墨里厄将军,平缓地开了口。他利用「至高光荣之乡」,还原了机械兽人一族遥远的故乡尤古斯星的真实场景,把两位龙术士逼到了绝境。任凭敌人再厉害,在这个由他制定法则的地方,也只是任人宰割的小羊羔而已。
“如果刚才那个时候,能坚决地一走了之,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吧?”渥兹华侃侃而谈,“或者叫契约从者出来帮一下忙,兴许还能多活一时。真是可惜啊,首席,竟然选择了飞蛾扑火。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晚了哦。”这回他全程只和荷雅门狄交流,压根没把卢奎莎放在眼里,仿佛她已经是个死人。
“闭嘴……”荷雅门狄虽然瘫软在地,手上却惊现出绯红色的亮光。一团小火苗在掌心舞动,贪婪地吸取着成长所需的养分——魔力。然而,它最终形成的规模却与术者的投入相去甚远。火焰始终没有壮大,仅仅烧了一小会儿,就自行熄灭了。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像龙术士这样级别的施法者,完全能做到不依靠空气中助燃的氧气,仅凭魔法塑形,就足以造出拟态火焰。即使是假火,威力也完全能比肩真火。也正因如此,从火焰魔法不妙的完成情况不难推断出一个结论:这个奇异的空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能抑制魔力的物质。
“没有用的。别做无谓的抵抗了。”渥兹华舔了舔唇,章鱼触须欢快地挥舞着。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转向卢奎莎,嘴角一扯,发出残忍的狞笑,“先来料理你吧,卢奎莎小姐,还是用以前的老方法。让我熄灭你的希望吧——”
显然,大喝一声的将军发动了能力。
荷雅门狄下意识抬手阻挡,但很快她便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异样,反而是身旁的卢奎莎突然病恹恹地瘫倒在地,嘴中发出细碎的、极为痛苦的咕哝声。“你没事吧,卢奎莎?”她大叫,“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唔……唔……”卢奎莎想要回答,可她难以呼吸。她与异族将军们之间的“神秘过往”不仅让她感到匪夷所思,就连身为听众的荷雅门狄也察觉到了什么。她需要想起来,想起来……
笨重,窒息,绝望……那些复苏的噩梦,那些……她曾被济伽王夺走的记忆……
“不好办了……那个章鱼怪物,他……”明明已经被夺走了一身的魔力,以至于连呼吸都无以为继,卢奎莎却拼着最后一丝毅力,急切地向同伴传达信息,嘴巴一张一合的样子就像是一条被捞到岸上快要憋死的鱼,“他的能力是……物质交换,用你的矛,攻你的盾……一定要,小心……”
卢奎莎气若游丝的呢喃比濒死鸟儿的啾鸣还要轻,但她的警戒话语依然清晰无误地传到了盟友耳中。荷雅门狄茅塞顿开,迅速提炼出关键信息:同伴之所以忽然濒临窒息,恐怕是那个将军利用其技能,将卢奎莎身上某种她不需要的东西,与她的魔力进行了置换。
荷雅门狄交过手的将军并不多。在仅有的战斗中,她总结出一个规律:达斯机械兽人族中位列「将军」这一级的敌人,每一个都拥有一项特殊能力。
如果假定一个将军只能有一项特殊技能的话……那么,不难猜出这个空间的创造者,是那位蘑菇头将军。
此处作为他开辟的战场,是一个极度封闭的空间。作为试探,荷雅门狄悄悄发动过一次“空间转移”,然而,曾经运用自如的法术却离奇中断,仿佛一件精密的仪器突然坏了一样。如果是这样,那就只好赌一赌了,把筹码压在空间创造者自己主动弃权上。只要能以一个强大的魔法,瞬间结果他……
——也就是说,若想打倒那位将军,突破这个空间,就必须具备将能量一股脑倾泻于一点的战法。
“该结束了。”墨里厄低声道。他对一名部下点了点头,后者领悟到上司的意图,迅速来到卢奎莎身边,准备了结这个女人——她已经昏死过去,对临近的危险没有半点反应。
“别动她!”荷雅门狄叫了一声,延缓了异族的动作,“我愿意跟你们走。”
“首席,看来你还是没有搞懂目前的状况。”墨里厄像一个在艺术品上看到瑕疵的鉴赏家一般面露不悦,态度苛刻地说,“你的意志对我们毫无意义,你的命运根本由不得你作主。同样的,那个女人是死是活也与你无关。”
“没搞懂状况的是你。”荷雅门狄嘶声道,“你敢碰她一下,我……我就自尽!”
敌人虚张声势的模样实在是可爱至极。渥兹华瞧在眼里,不无惋惜地摇了下头,“那我只能把你的希望也剥夺掉啦。”
尽管威胁失败了,荷雅门狄依旧神色自若,毫不动摇,“你们的王抓我是为了什么?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她咬着牙撑起膝盖,竭力对抗这个空间的重力,“不会真的只是和那些骗子做交易那么单纯吧?”虽然她只是想拖延时间才这么问,但这确实是个不合理的问题。如果是龙族要活捉她,还算说得过去,可为什么连达斯机械兽人族也打算留她一命呢?
“作为敌人,你过于聪明伶俐了。”渥兹华说,“可惜,无可奉告。等你美美地睡一觉醒来后,就能知晓答案。我会很期待与你共事的。”说完,他举起了触手。无形的能量砸了下来,锁住了白发女人。
这个将军的能力并非是以物理或魔法手段对敌人造成伤害,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力量。
把目标当前最急切需要的某样东西,置换成目标当前最富足却也最多余的某样东西。天枰两端的砝码,可以是真实存在的物件,也可以是一种抽象的、虚幻的事物,或一个概念。强买强卖的交易,不顾她人意志的掠夺,此即是「不平等交易」。
解决卢奎莎的时候,是将她的“魔力”和“恐惧”进行了交换,一下子就击溃了她。充满自负的将军料定这个伎俩也能在荷雅门狄身上得到重施。当魔力尽失之后,等待着那位首席龙术士的恐怕只有绝望和黑暗了吧。
然而,铁一般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荷雅门狄没有像卢奎莎那样陷入昏迷,浑身上下瞧不出一丝不能呼吸的症状。
不仅状态如常,她甚至还站了起来。
引以为豪的能力居然全无作用,令渥兹华深感苦恼。“为什么你的魔力没有被夺走?难道这不是你当下最急需的东西吗?”
在这氧气奇缺的极端环境下,魔力是龙术士的救命稻草,因生存所迫,这女人无疑应该比平时更渴求魔力才对。渥滋华总和墨里厄组队搭档也正是这个原因。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失策的一天。
“你的能力什么时候能稳定做到百无一失就好了。”小小地苛责了一下同伴,墨里厄面向首席,抬起他粗短的胳膊,“依我看,还是这么办吧。如果不是计划出现了纰漏,你本该在睡梦中被我们带走的。”
一股诡异的力量托起荷雅门狄的身体,迫使她迎面朝蘑菇头将军飞了过去。这感觉,就好像周围的重力陡然之间变小了似的。她猜对了。这确实是墨里厄搞的鬼。但此举并不是为了解放她,而是要把她控制在他的掌心。在不到十米的距离下,她被迫与敌人对视。调节了荷雅门狄周身的重力数据、并将她轻易托举在自己身前的墨里厄,在完成上述动作后,开始了他的攻击。两条粗如烟囱的触须从背后伸出,缠上龙术士的上半身,掩住她的口鼻……原来是想要用最纯粹的物理手段把她蒙晕。
荷雅门狄发出了反抗的叫声,在触须彻底将她淹没前,冰蓝色的眼睛仍然慎重地观察这名将军。他并没看出,她现在急于用一击取胜。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我就笑纳了。
突然,刮起一阵怪异的风。
以进攻者的胸口为中心,没有任何预兆地卷起了一阵由爆炸引发的涡流。
“嗯?!”墨里厄惊讶地叫了一下,喊声却卡在嗓子眼,没能完全发出。
众人眼中,那个势在必得的将军,其身躯转眼间变得支离破碎,如一栋建筑物轰然塌陷。士兵们一脸呆愕,脸上挂满了无法理解的表情。在他们看来,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所有人中间,只有目睹了全过程、也猜到了前因后果的渥兹华叫了起来。
一束白光从墨里厄前胸射入,从身后穿出,像一根长枪贯通而过。
不知何时,荷雅门狄手中出现了一根半人高的法杖,长度与老人的拐杖无异,但上面的银白光辉很明显是由魔力充盈而成。它没有任何的珠宝修饰,却轮廓清晰,雕琢得极为用心,力求一种简雅的高级感,足见龙族工匠优秀的审美和铸造水准。姿态庄严而秀丽,提在荷雅门狄手上,仿佛是一根轻盈的手杖。
储备在龙术士神杖杖身中、整整十年份的魔力,是荷雅门狄得以成功的秘密武器。自从与刹耶的将军——奈哲、沙桀一战后,其中储藏的魔力就再也没消耗过。这也是为什么她被「不平等交易」判定的当前最需要之物,并不是“魔力”。如今,它们尽数浇灌在墨里厄身上,打得这位将军措手不及,重创了他的要害。
这盛大的魔力光炮劲射而来的冲击波不亚于一场爆炸,墨里厄腰腹以上的躯体被轰飞了大半,不成人形。只可惜这个空间抑制魔力的特性使神杖爆发的威力打了折扣,其能量波形态由原本宽阔的扇形缩窄成长条状的光柱。否则,这猝不及防的全力一击足以令墨里厄化作齑粉。在这个距离挨上一下,非死即残,他根本不可能躲得了。
完成必胜的一击后,荷雅门狄将神杖收回到与自己的左臂相连结的隐形空间之内,裹住它的真身。为了麻痹她的敌人,这个骗人的把戏被她贯彻始终。
“……咳。”直到这一秒,墨里厄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伤重不治的事实,从满是黑血的口中,发出低哑到几乎不成声的呜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