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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Chap.3:荷雅门狄(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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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XVII

- 十年后 -

以前在卡塔特,荷雅门狄时常感慨男人太多,诸事不便。没想到上天给她开了一个玩笑,她这次的邻居中,有一对亲姐妹。

五分钟前,她刚送走那对调皮、热情,略有些呱噪的女孩儿。她们给她送来了一份由母亲大人亲手制作的柠檬蛋糕,这是姐姐赛皮娅最爱的食物,是普通人家吃不起的奢侈品,却毫不吝惜地拿来与她分享。妹妹茜尔薇娅走之前,还给了她一个道别的吻。荷雅门狄挺喜欢这两个姑娘,正值花样年华的两人对一切事物都充满新奇,一刻也闲不住,活泼好动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但荷雅门狄在她们这个岁数已经是能呼风唤雨的龙术士了,在卡塔特勾心斗角的漩涡中,早已学会藏起锋芒。这两个女孩却让她想起了那个还没跟林恩出村前的那个自己。她无比怀念的那个自己。

近两年的安定生活几乎让她忘记了自己是个逃犯,唯有芭琳丝小队时不时的骚扰,提醒着她仍身处的困境。在第一次遭遇他们后的头两个月,这三位凶悍的龙族追猎者就像是一群不放过一丝肉的秃鹫对她穷追猛打,好几次都险些追上她,而荷雅门狄每次都毅然决然地选择求助于“空间转移”的老办法,避免与他们正面冲突。最后一次使用时,魔法把她带到了波兰,但这里已不再是繁荣强盛的统一王朝,在一个多世纪里,始终处于公国林立,诸侯割据,互不买账的形势中。不过,荷雅门狄暂居之处却是个地理位置优越因而发展迅速的城市,它是一个小公国的首都——利沃夫,是一座以波兰人为主体的多民族城市。

隔壁这户人家是一个说着地道波兰语的大家庭,姓泽林斯基,五个月前才搬来。亚历克斯·泽林斯基先生和洁奎琳·泽林斯基夫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共育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两个年纪稍长的女儿刚满15岁,是一对外貌极为相似的双胞胎,像到几乎一点差别都看不出来。她们出生时间只差了十分钟,以荷雅门狄的眼力,都无法区分这对姐妹花,常常不慎认错她们。姐妹俩的母亲很年轻,目测不过30岁,光洁的脸上找不到一条皱纹,匀称的身材犹如一个完全没生过孩子的翩翩少女,令人实难想象她的膝下早已孩儿成群。她的丈夫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与正当壮年且精于保养的妻子比起来明显老迈龙钟,斑白的两鬓和微驼的体态显示出他健康状况的欠佳,和美丽大方温婉的夫人站在一起,有种一点也不相称的违和感,但那双小而有神的眼睛却极度自傲,无时无刻不在向外宣称他才是这个家的实际掌权者。或许是荷雅门狄偏颇的第一印象所致,她总觉得这个家庭的人员构成情况有些奇怪得令她不舒服,但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感到不舒服,只觉得这位夫人应该在很小的年纪就生下了双胞胎女儿,两个女儿长大成人后,她的丈夫竟然还不满足,又让妻子怀上了第三胎。荷雅门狄对生育之事没有经验,也从不关心别人的家事,她过去住在卡塔特,能碰到的人九成以上都是男性,再把时间往回拨,跟着林恩在外学艺的那段日子,倒是会接触一些把生活过得鸡飞狗跳的人,时不时听一耳街坊邻里间的八卦和趣闻,远观那些人的爱恨情仇。她知道一个女人养育三个孩子绝非易事,女人的肚子也从来由不得她们自己作主。她想,这或许就是人世间劳苦大众的常态。她虽然默默旁观,却依旧本着不多管他人闲事的处事原则,对这群邻居的生活甚少关注,只在闲谈间听闻泽林斯基先生在某位男爵的雇佣下获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受人尊敬的财务官,负责管理市政厅的金库。对毫无生存技能、只得靠丈夫养活的妻子而言,他有足够的资本对她呼来喝去,支配她的一切。可即使了解到泽林斯基夫人的处境,荷雅门狄也爱莫能助。她就像对待以往数任邻居那样忽视这家人,避开与他们的过多来往,然而那两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儿却发自真心把她当朋友,没事就跑来串门。

她第一天认识赛皮娅和茜尔薇娅时,姐妹二人就对她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可能是因为她们家在利沃夫城一个僻静的角落,是城市平民区的一个死巷子,与荷雅门狄是唯二住在这条深邃巷子中的住户。荷雅门狄特地选了这么个能避人耳目的地方,却没能逃过这些空降的邻居们热诚的慰问。

“我叫赛皮娅·泽林斯基,这是我的妹妹茜尔薇娅·泽林斯基。”女孩有一头乌黑的卷发,一双杏眼灵动得好像会说话的鸟,她骄傲地告诉荷雅门狄,从今天起,直到她们中间有人搬走为止,她们都会是一直的邻居。

望着这对如花似玉、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姐妹,荷雅门狄微微一笑,报上她惯用的化名,“很荣幸认识你们。请称呼我爱梅莉斯。”

在手挽着手的姐妹俩身后,泽林斯基夫妇也露了面。亚历克斯提着一只死了的大白鹅送给荷雅门狄,希望能打好邻里关系,看上去像是刚活杀的。他们满月的小女儿在洁奎琳怀中美美地睡着,夫人却双臂紧绷,生怕把浅眠的婴儿吵醒,礼貌的笑容中夹杂着一丝僵硬。

“这地方的环境是我相当中意的。虽然筑起了城墙,却罩不住城外的野猪,野牛,甚至野狼的出没。一个猎物充足的猎场,不是吗?但对于一座城市而言,则太过于原始,如一个未开化的蛮荒之地。爱梅莉斯小姐,像你这样的未婚女子,入夜后最好不要胡乱走动。”泽林斯基先生一开口,就显露出他的固执、死板和教条主义。黑发黑须的他相貌粗犷,毛发粗硬而密集,像是猪鬃。“你没有丈夫,没有能保护你的人,很容易羊入虎口。别看城里人一副君子做派,也别以为达官贵人礼数高,他们每个人都是狼,每个人都能吃了你。没事少惹一身腥,烦扰到你的邻居。被人追讨上门最是麻烦。”

她是否该称赞他慧眼识人,一下子就瞧出了她独身的事实?荷雅门狄不禁暗想。他想必也是这么管束两个女儿的。虽然受过教育,却武断、傲慢,充满偏见。后半段的粗鄙之语尤其离谱,令她不由得耸眉。

“父亲大人,您不要吓着我们的新朋友。”赛皮娅勇敢地抗议道,“别听我父亲的。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玩。”她对白发邻居说。

“看,她有剑!”妹妹摇了摇姐姐。

如茜尔薇娅所说,角落里果真竖着一把剑,在这个格局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椅的狭小房子里,它随意地靠在床边的墙角,散发着金属的冷光,像一根细长的银白铁条。

被发现了秘密的荷雅门狄立时回答,“利沃夫的治安已胜过许多城市,也很少被战火波及,但还是要时刻注意防身。”

“这是最要紧的。身为女孩子家,一定要更加注意自身的安全哦。”夫人浅浅地笑着,双眸温柔似水,一头卷曲的金发犹如流金,披在耳朵后面。“冒昧地问一下,爱梅莉斯小姐年方几何?我家两位小女刚过十五,不知她们是否有幸能叫你一声姐姐。”

“我是比两位令媛大一些……”如果说真话,荷雅门狄今年应该27了,可她芳龄永继的外形却使这个数字不太具有信服力。与龙族的共生契约使她的生长速度大为减缓,样貌、体型成年后就再也没有变化,始终定格在18岁左右。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独居姑娘,还会耍剑,有意思,真有意思。”亚历克斯锐利生辉的小眼睛眨了眨,“孩子们,你们要多跟这位姐姐学。”

他把死鹅塞到茜尔薇娅手里,让二女儿交给邻居,然后骤然转身,走向自己的家门。若非看在可爱女孩子的份上,荷雅门狄断然不会接受这份见面礼。

慑于丈夫的威严,泽林斯基夫人忙不迭地丢下一个告别的微笑,趋步跟了上去。本想再寒暄几句的少女们也只能无奈地吐吐舌头,向新邻居表达她们的歉意。

荷雅门狄却觉得庆幸。她至今都记得那个男人的眼神,好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暴露。她在逃亡的十年中换了无数的住处,无数的邻居,还没有一个能像亚历克斯给她的压力那么大。随着实际年龄的增长,人生阅历的增加,荷雅门狄看人的眼神已没有少女时期的青涩和纯真,可是她冻结在花季年龄的外形、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又逼得她必须伪装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十几岁少女,今后,这无疑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光有一个假名字还不够,她得想办法编一套完整的、靠谱的身世,至少能糊弄住人,不败露自己的龙术士身份。

可两名少女却乐于和荷雅门狄结交。她们兴高采烈地同她保持频密走访,慢慢改变着她平静而枯燥的生活。太久没有玩耍的伙伴,荷雅门狄都快忘了曾经的那个自己有多无忧无虑了。她渐渐期待这两个小姑娘的敲门,渴望重拾那份儿时的快乐,虽然她们仨算不上是同龄人,可姐妹俩的陪伴依然十分珍贵,慰籍着她破碎的心灵。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从隔三岔五碰一次面,变成了每天都见。赛皮娅会塞好吃的给她,与她分享好玩的故事,茜尔薇娅有一副好嗓子,常常忘情高歌,还拉荷雅门狄一同跳舞。作为回馈的礼物,荷雅门狄教她们制香——这同时也是她当下的谋生手段。香喷喷的花草、果实和树皮装在精致小巧的亚麻布袋里,佩挂于腰间或胸前,令两个女孩喜欢得发疯。在靠卖香料解决了基本的生活费后,荷雅门狄又买来了绘画用的纸和笔,给两个美丽的女孩各画了一副半身肖像画——在作画过程中,她惊人地发现这对孪生姐妹连脖子上的痣都长得一样。赛皮娅和茜尔薇娅对荷雅门狄的作品爱不释手,整天缠着她要新的画,她也都全盘满足。姐妹俩不仅长得像,连性格都十分雷同,机智又外向,半点也不怕生,但与喜欢美食的姐姐不同,妹妹更憧憬漂亮的裙子。可她俩仿佛天生就是享受的命,家境又较一般平民优越,不是贵族但胜似贵族,两人一个下不来厨,一个不会做针线活,往往得由母亲洁奎琳给她们托底。只需有一个好心情,这位家庭主妇便会兴致大开,烧一整桌的美味菜肴款待荷雅门狄来吃,还送了她好几件亲手缝制的衣服。她干活勤快,手脚麻利,完全把荷雅门狄当自家人,唯独给小女儿喂奶时会刻意找个房间躲起来,不让她看。

有次,男爵赏了泽林斯基先生两匹马,姐妹俩便央求着父亲,把马借给她们仨外出郊游。那是一个风和日暖、气温适宜的晌午。吃过中饭后,三人沿出城小路奔驰了近十里地。荷雅门狄骑着一匹黑马领路在前,赛皮娅和茜尔薇娅共骑另一匹白马紧跟其后。这是她俩搬到利沃夫后第一次出城,格外兴奋。“前面有一片树林。”坐在前头的姐姐大喊,随后是妹妹的声音,“让我们比赛谁先骑到那儿!”

她们夹紧马肚,驰入幽静的树林。林中鸟啼百啭,花香沁脾,生机勃勃。小草如坚韧有力的绿手指在风中左右摇摆,欢迎三个姑娘的赏玩。

两匹马最后齐头并进,几乎同时到达。骑累了的三人在草坪上铺下一块布,互相紧挨着躺倒晒太阳。她们聊了一下午天,讨论好吃的、好看的东西,谈起在街上见到的帅气男孩,还有威风八面的骑士,讲得嘴巴都干了。“下次我们来打猎吧。”姐姐说,“夏秋时节来是最好的。这个时候的动物最膘肥体壮。”

“你知道这儿有什么动物?”妹妹问她。

“父亲说过的,有牛,猪,还有狼。我想应该还有不少飞禽。想想吧,鲜美的野味和漂亮的动物皮毛!”姐姐自顾自激动地说,“你不心动吗?”

“可是这太危险。我们没有猎犬,更没有狩猎工具。你就不怕被野狼叼了去?”

“爱梅莉斯一定有办法。她有剑。”

“不,茜尔薇娅,听你姐姐的。我们得避开那些野兽。况且我的剑也不是用来捕猎的。”

双胞胎捂嘴笑了起来,荷雅门狄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把她俩搞混了,想起类似的窘况已不止一次发生,她也颇感无奈,不禁摇头苦笑了下。

“这没什么,”赛皮娅说,“就算是母亲,在我俩五岁前都没能分清我和茜尔薇娅。她还天天跟我们在一起呢。”

“你们的小妹妹应该不会和你们这么像了。”荷雅门狄说。

那个可爱的小婴儿一直到满月后的第二周,粗心的父母才想起来给她取名——裴莉娅·泽林斯基。“小裴莉娅就像洋娃娃一样漂亮。”茜尔薇娅笑道,伶俐的眼睛朝邻居腰间皮带上那把从不离身的细长铁剑看过去,“你的剑也好漂亮,看着像银子。你为什么会使用这样一把剑?”

“是啊是啊,”赛皮娅兴致勃勃,“你还没告诉我们它的来历呢。”

“它是我从一个凶恶的老工头那儿偷来的。”预料到迟早会有被问及身世的时候,应对之策早已成竹于胸,精心打磨编造的谎言被荷雅门狄说得朗朗上口,“很惭愧,我以前是个卑贱的奴隶,被瑞典人拐卖到东波美拉尼亚,七岁就离开了父母,我只知道我出生在北欧的某个村庄,其它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没有刻意隐瞒自己是芬兰人的事实,由于说话带着乡音,掩饰这一点只会适得其反。“和我一同被掳来的还有十几个跟我差不多岁数的小孩。人贩子剃光我的头发,把我和五个小男孩卖到一家伐木场做苦工,其余人去了更遥远的矿场,从此杳无音讯。欧利在第二年病死了,其次是佩恩和琼,最后只剩下我、罗柏和毛伊,在那儿干了七年,期间又不断补来新人,全都是不到十岁的儿童。我们每天搬运重物,吃馊饭,睡眠不足五小时,我好不容易长长的头发就是在那时候熬白的。有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积雪足有膝盖高,工事不得不停滞,劳工们各自回家休息,伐木场守备也难得空虚。我们仨趁着工头和两个警卫醉酒打瞌睡之际跑了出来,这把剑正是那时候顺手拿走的。”

姐妹俩聆听白发玩伴说故事时,几度流露出哀伤和愤怒的表情,赛皮娅气得捶胸顿足,茜尔薇娅则偷偷滑出了两滴泪,还痛骂自己不中用。“天呐,你们能逃脱苦海,一定是天主垂怜。”姐姐闭上眼睛,扣上双手,为不幸的朋友祈祷。

妹妹也跟着低头,在胸前画十字,“噢,可怜的爱梅莉斯,那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那两个男孩最后怎样了?”赛皮娅问。

“我们在半路分道扬镳了。他们想回北方的老家,而我想要南下。警卫又追得紧,只有分开逃才不容易被抓。”

“太可惜了,你们可是共患难的伙伴啊。”茜尔薇娅皱了皱鼻。

“如果他们还在,没准也能成为我们的好伙伴。”赛皮娅也附和,样子既惋惜,又期待。

“剑是我的伙伴。它令我勇敢无畏。”荷雅门狄道,“从那之后,我便发誓要用它刺穿所有坏人的心脏,再也不任人鱼肉。”

“教教我!”

“我也要学!”二人异口同声。

她们的邻居却摇摇头。她自己都只是半吊子,何来自信能教导别人。“那只是我自学的粗浅剑术罢了,实在上不了台面。”她轻声浅笑,“当然,总比赤手空拳,没有招架之力要来得好。”

姐姐捏了一下妹妹的手,要她别难为她们的邻居,妹妹虽然失落,但神情很快就开朗起来,“将来我的丈夫会用他的剑保护我的。我希望他是一位强大而优雅的骑士。”她羞涩而兴奋地微笑,“我会送他信物,为他唱歌送行,他则高举宝剑,在战斗中喊我的名字。这是不是很浪漫?”

“那我要嫁一个领主。”赛皮娅机敏地说,“至少得是男爵的儿子才行。”

“你耍赖!这不公平!”

“谁让你自己没想到的!”两个女孩互相挠起了痒,在草地上滚作一团,又叫又笑。

她们都是小女生,荷雅门狄心想,都是爱做梦的小孩子,没有烦恼,没有恐惧,没见识过人性之恶,也不知世间凶险,虽然傻里傻气、咋咋呼呼的,但荷雅门狄并不讨厌她们。和她们在一起玩既快活又自在,这神仙一般的生活,使她慢慢忘却了心中有恨,忘了身上的诅咒,忘了背后的追兵,忘了那灭门血仇。她偶尔也会幻想,可想的却是6岁前重病的自己。如果当年听从她劝告的父母决定再生一胎,也给她添一两个小妹妹,会不会就像赛皮娅和茜尔薇娅这样,单纯善良又美好呢?这对双胞胎姐妹什么都好,唯独一点让荷雅门狄郁闷:她们老爱幻想将来能遇见一位真命天子,还老把这话题引到她身上。

“按年龄来,应该爱梅莉斯先说的!”和姐姐闹够了后,茜尔薇娅翻身坐起,“你为什么非得一个人住啊?就没有想过要结婚?”

“让父亲大人帮你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如何?”不待荷雅门狄回答,赛皮娅就说,“虽然他总认为你是个放荡、拜金,不诚实的女人,但我们知道,你是最棒的朋友,和我们就像亲姐妹一样。我们可不忍看你独守寂寞。快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啊,这个问题嘛……”

“除非你有喜欢的人,否则你是不会拒绝的。噢,让我猜猜,你喜欢的是——”

“是毛伊吗,还是罗柏?总不能两个都爱吧。”这个猜想让茜尔薇娅无比亢奋。

荷雅门狄被姐妹俩问得语塞。离开卡塔特、离开雅麦斯的这些年,她逗留的城镇村庄不下十个。如果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追求她,显然不可能——赤贫的画家、举止轻薄的行脚商、憨厚的房东、精力旺盛的邻铺小贩,都曾或多或少对她暗示过求偶的意向,尽管他们的用意不一定可靠;同样地,如果说她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两个让她感觉还不错的男人,那也不现实。可她却打定主意孑然一身,而不去找另一个人陪伴自己。难道真像赛皮娅所说,是因为她有喜欢的人……因为她还爱着雅麦斯?

或许吧。她想。她对雅麦斯恨意很多,也仍有残余的爱,像房间里清除不干净的灰尘一样,黏在她的心上,致使她总在某些睡不着的孤寂夜晚想起他。十年光阴对一个龙术士而言实在太短,除非世上有忘情水,有失忆药,否则要如何欺骗自己,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根本不存在,根本不用去在乎呢?

雅麦斯……那头自私而傲慢的火龙,声称会永远爱她,永远把她捧在掌心。她相信了他。龙族对另一半永远忠贞,他对她的爱也将绵延不绝。有关这一点,她毫不怀疑。在这个万千诱惑的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对象专属于自己,这种虚荣感和满足感,是荷雅门狄在人类男人那里得不到的。过去雅麦斯常说人类滥情、势利,不专一,荷雅门狄有时会抱怨他对人类偏见太大,心底却深以为然。她自信只有雅麦斯会一如既往待她好,这也是她接受雅麦斯,与他相恋的一个不怎么重要却决不能忽略的因素。

可是她却忘记了,含着金汤勺长大的火龙一族最显贵的那头火龙,有着一般的雄性生物没有的性格缺陷。他绝对自我,盲目自信,目空一切,对于周围人或事物的掌控欲非比寻常。雅麦斯对她矢志不渝的爱火,只会在她愿意被他终生禁锢的前提下才会激情燃烧。一旦荷雅门狄企图挣脱他的掌控,企图松动那段被捆绑着的关系,或她的某些行为让他感到她想要离开自己,那么他就会对她无法忍耐。

两人的爱情,最终毁于一场告密。其结果是,荷雅门狄的父母和故乡被冰雪吞没。虽然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他应该也不希望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但他终归是推手,是整个事件中作为导火索一般的存在。动手的其中一人更是他的祖先。她怎么可能原谅他。

龙王之怒毁灭了她的聚落,也冻结了她的爱。在荷雅门狄的未来里,没有他人的容身之处,也没有梦想、抱负,志向这些东西——儿时或许有过,然而现在也已经丧失。她只有一个目标。一个明确而模糊的目标。明确在于,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而比这更清楚的是,她做不到。所以,她只能避免自己去想。最初的目标被她慢慢埋藏于某个心底挖不到的角落,几乎连自己都快要遗忘,就这样变得模糊难辨。但她早晚将会面对它,面对那个只有复仇和死亡的未来。

陷入回忆的荷雅门狄边想边摇头。两名少女因为她的沉默不停猜测,却不敢打扰她。她们看见她忽然伸直脖子,朝林子深处望去。一阵细小而连续的声音由远及近传入了龙术士耳中。“女孩们,”她迅速站起来,沉声道,“我们得赶紧走。”

叽叽喳喳的两姐妹立刻变得像离不开妈妈的雏鸟一样乖,小跑着去树边牵马,还没等绳子解开,一抹深色的捷影就从树丛中窜了出来,嘴里哼哼地叫着。

——一头体毛棕黑的成年雄性野猪。

荷雅门狄火速拔剑,想把它吓退。可性情刚烈的野猪却把这个行为视作一种挑衅,张开大嘴,朝三人发起冲锋。树林里响起少女们的惊叫,随后是一记清脆的响声。利剑挥下,不偏不倚砍中野猪左边的獠牙,将其削断了半截。

可这并没有阻止猛兽的攻击欲|望,反而使它凶性大发,死死咬住剑刃不放。幸好只有一头,解决起来并不需要用魔法。荷雅门狄心中这样想,却摆出惊恐的模样朝两人大喊,“快上马!快跑!快!”

僵在原地的泽林斯基姐妹花这才反应过来要逃命,妹妹想拉着伙伴一块走,更为冷静的姐姐制止了她。二人骑上白马,狂奔而去。

“我们得回去救人!不能把爱梅莉斯独自留在那儿!”路上,妹妹强烈请求,姐姐虽然也赞同她,可无奈马儿受惊过度越跑越快,怎么也不听骑手指挥。待它终于停止发狂,缓下脚步,她们已跑出了五里地。

在焦急中,她们终于等到了熟悉的身影,黑马载着白发女子飞驰而来,身后没有任何野兽的追赶。

“爱梅莉斯!”两人一拥而上,泪水夺眶而出,“感谢上帝,你逃出来了!”

荷雅门狄翻身下马,与她们拥抱在一起。“没事了,没事了。别哭啊,小傻瓜,我这不回来了嘛。”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杀了那头猪?”姐姐声音里带着恐惧。

“当然没有,我只是把它赶跑了。”

“你怎会有如此大的勇气。要是换作我和赛皮娅,恐怕只能等死了。”茜尔薇娅哭红了鼻子,一口优美的嗓音都变得沙哑了。

“只是运气好,随便瞎砍就砍中了它,我可不希望再有下次。天色不早了,姑娘们,我们快些回家。”

两个女孩对她的解释没有怀疑。回到家中,她们把爱梅莉斯姐姐从野猪獠牙下救下二人的壮举告诉了父母。泽林斯基先生难得对荷雅门狄露出了善意,此后,他很少再用他的傲慢与偏见针对这位女邻居——尽管他依然看不惯她。对于这个思想守旧、顽固不化的封建老男人而言,压迫女人是生活中不可缺失的乐趣,他开始加倍磋磨起他的夫人。

在这段荷雅门狄为之感恩了数月的美好时光里,泽林斯基先生便是其中那个最不和谐的音符。这也是为什么她不太愿意去他们家做客,而是更偏向于把姐妹俩约出来或者到自己家里玩。亚历克斯上班倒还好,他只要在家,就总把家中气氛搞得非常压抑。他的工作虽然是份肥差,却并非尽善尽美,不付出十二分的心力,便无法维持他在男爵心目中的地位。一旦在外面受了气,就要回到家中找人发泄,这个倒霉的对象毫无疑问是那位贤惠而软弱的枕边人。以他这人过于吹毛求疵的性格,哪怕一帆风顺事事如意,也总要拿身边的女人进行消遣。不管夫人做什么,他都能挑出刺,反复揪住一个小细节批评她,还说她身上有怪味。往往这时候,荷雅门狄都不禁怀疑泽林斯基先生是不是误把她身上的气味认成老婆的了。但他对洁奎琳一以贯之的蛮横,令她疑虑渐消。他不会因为有外人在而给夫人面子,反而像是故意说给荷雅门狄听一样,对妻子无限苛责,骂得比平常更过分。两个女儿偶尔会帮妈妈说几句,但多数时间都不为所动,不敢对父亲顶嘴,亚历克斯像一个残暴的君主统治着他的王国似的管理这个家,妻子和女儿仿佛不是他的亲人,而是奴仆。令荷雅门狄最为吃惊的是,洁奎琳竟已对丈夫的语言暴力产生了钝感,心甘情愿受他欺辱。假如荷雅门狄的父亲斯塔德敢这么对待她的母亲,先不说他能不能赢昆特西雅,恐怕荷雅门狄也会帮着母亲一块揍他。然而可怜的泽林斯基夫人所能做出的最大抗议,就是在丈夫指着她大声发牢骚时,躲进内屋一边哄啼哭不止的小宝宝睡觉,一边默默擦眼泪。荷雅门狄甚至怀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亚历克斯规训妻子的方式会不会不止精神上的折磨,还要加上他的拳头?她好无辜,三个女儿也好惨,摊上这么个强势专权迂腐的父亲,真不知是福是祸。可如果连当事人自己都不在乎,荷雅门狄再怎么干着急,也只是瞎操心,做无用功罢了。

她只能尽量趁与赛皮娅、茜尔薇娅独处时,尝试教导她们,在不影响父女之情的前提下,多帮帮她们懦弱的母亲。当一个指使女儿对抗父亲的“教唆犯”无疑会令她陷于麻烦之中,但是让两个即将成年的姑娘学会明辨是非,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却又非常重要。不知是否被丈夫折磨得太狠了,就在上周,可怜的泽林斯基夫人在做家务时忽然昏倒。两个女儿非常难过,寸步不离地照顾妈妈,与荷雅门狄断了联系。好在夫人只抱病在床了四五天,身体就有所恢复,荷雅门狄才得以再次见到塞皮娅和茜尔薇娅脸上的笑容。她问起洁奎琳生病的事,姐妹二人告诉她,母亲只是那两天太累了才会一时体力不济,并没有大碍。她仍然用她的方式帮助两个女孩,尽管做出了相当程度的努力,不过效果甚微,每次聊到家中那本难念的经,聊起亚历克斯对妻子的苛待,姐妹俩都心不在焉。她们喜欢物质,喜欢骑士,喜欢歌谣,喜欢世俗的东西,赛过其它一切。

但这并没有冲淡她和两个姑娘间的友谊。她不急不躁地保持与她们正常交往。她早晚会离开利沃夫——无论是自主选择还是被追兵所逼。泽林斯基姐妹也有各自的命运。能相聚一天总是缘。但她不愿意见到那对夫妻。他们间的不平等感情,时而会让她怀念自己父母的好,时而又会使她联想起那头控制欲十足的火龙。虽然一直找理由避免到邻居家做客,然而今天——耶稣诞生日前的最后一个周日——的晚饭,她却推脱不得。赛皮娅她们不仅带来了柠檬蛋糕,还带来了一个邀约。这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家庭将在晚上的弥撒结束后,请她共进晚餐。

荷雅门狄算准时间打开房门,在寒风中等候泽林斯基全家从教堂归来。一顿丰盛的晚餐在洁奎琳夫人熟能生巧的烹制下铺展开来,摆满了整个餐桌。大病初愈的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让荷雅门狄起了小小的负罪感,但是当她入座,红光满面地招呼客人多吃时,她看到的是一个非常健康快乐的女人,不禁怪自己多心。不管怎样,刚做完弥撒仪式,耶诞节又将近,一家人情绪都很高涨,荷雅门狄不想扫他们的兴。她身为“异教徒”受到隆重邀请,至少得尽量表现出开心的样子,陪他们完美地度过这一夜。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晚宴开始后的几分钟,每个人都专心用餐,直到亚历克斯忽然抛出一个话题,谈话的对象自然是坐在客席的白发女人。“我听姑娘们说,你小时候在伐木场干活,和一帮男的在一起,一直干到了……十四岁。”

“是的。”

“柴房住得还算舒服吗,或许,你睡在羊圈或牛棚?”

“我们有一个专门睡觉的地方,先生。我觉得还不错,至少没什么老鼠和跳蚤。”

“我对此深表怀疑。”泽林斯基家主拿起葡萄酒,优雅地咪了两口,“我在类似的场所待过——噢,是一个养马场。没有人会雇女人工作,更何况是弱不禁风的女童。事实上,只有那种地方才可能收留女人。”在酒精的怂恿下,他不改本色地挖苦起这个他向来不喜欢的女邻居,说到“那种地方”时,小眼睛里折射出猥琐的光。

步步紧逼的气氛令人紧张,但荷雅门狄没有畏缩。“这只能说明,您的认知和真实世界有差异。”她拿起一块薄而脆的小酥饼咬起来,举止间尽显悠闲和从容。

除了不断向客人发难的亚历克斯,和不断反驳他的荷雅门狄之外,现场没有人敢吱一声。洁奎琳低头咀嚼鸡块,假装没听见。两个女儿似懂非懂,互相瞅着对方。

“我为你的童年经历感到遗憾,爱梅莉斯小姐。”亚历克斯转攻为守,却依旧语气汹汹,“那段不幸的遭遇,一定使你遗失了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又或者,它还在?”

“您指的是?”

“当然是贞洁,不是吗?”

“我的看法和您不一样。我认为,女人最重要的是她的生命,以及能够让这种无礼问题不再被问出来的权利。”

“听起来你像是读过书。”

“没读过多少,大多是听人说的。不过我想将来我会多学一学。”

“这是禁忌,是僭越。女人是非理性的生物,是不能掌握知识和真理的。”

“在很多地方女人也不能用剑,不能战斗,可我还不是破了这个例。”

“你靠这个维生?我从没见你有什么正经工作,也没有一个能供养你的慷慨丈夫。我真好奇你日常开销的钱到底从何而来。希望我的两个好女儿没有偷我的钱拿去救济你。”

女孩们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巴。

这个连亲生女儿都诬蔑的男人,令荷雅门狄深恶痛绝,忍无可忍。可是,对这个胡搅蛮缠的男人越认真,他贬损她的欲|望似乎也就越容易得到助长,她决定反其道而行,跟他开玩笑,“我的全部家当就是我的香料和画笔。我很自由,身体也很健康,想去哪就去哪。七岁的我睡在漏风的茅草房,冻得浑身发抖,如今却在一个温馨的屋檐下,跟男爵眼中的红人共处一桌,谈笑风生。世事往往就是这样难预料。我不用每天一早醒来就忧虑满桌公文、烦人的数字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不用担心被上司骂,担心哪天马屁没拍准就只能卷铺盖走人,从上流社会跌到泥里,睡家禽和家畜住的地方。”她用手遮住嘴唇,想让自己住口,可神情实在很愉快,“啊,泽林斯基先生,我是不是不小心误伤到您了?这实在很抱歉!可谁让您对羊圈和牛棚了解得如此一清二楚呢。”

“你很伶牙俐齿,巧言善辩,可女人太过聪明会带来灾难!”亚历克斯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声音里带着怒意,也充满惊愕。

“我知道我是块读书的好料。上帝赠予了你我生命,而我要拿它创造奇迹。我今后不但要读书,我甚至还想长生不老嘞。”

丈夫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洁奎琳看在眼里,赶忙赔笑道,“您的话令我深受启发,爱梅莉斯小姐。”

“你这个蠢女人,她在讽刺你的丈夫!”

“主教育我们广爱众生,亲爱的。耶稣还帮助过撒玛黎雅妇人,给她活水喝呢。”

“撒玛黎雅妇人有五个丈夫。”他轻蔑地睥睨妻子,转眼又瞪向白发女人,一脸得胜的笑容,“没准我们的邻居能更胜一筹。”

洁奎琳吓得不吭声了。但想起了好友嘱咐的大女儿却鼓起勇气,“父亲大人,鸡肉冷了可不好吃,您快吃呀。母亲那么用心满足您的胃,您也不夸夸她。”

二女儿也活络起来,“爱梅莉斯,我也想要长生不老。有什么办法能让人永葆年轻?”她眨着好奇的大眼睛向父亲和母亲寻求解答。

“噢,那太令人心驰神往了。”赛皮娅接话道,“如果我能长生不老,我要吃光这世上所有的柠檬蛋糕。”

“你就这点出息。”妹妹嗤笑她,随后又看向爱梅莉斯姐姐,期待她的回答。

“我只是胡乱说说的。长生不老是一个承载了人类美好愿望的梦,就像飞翔一样。”荷雅门狄闷闷地说。龙族能活好几千岁,尽管他们也会正常死亡,但由于寿命高出人类几十倍,衰老的速度自然大幅下降。身为龙术士,她沾了这群高等智慧生物的光,也得以半只脚踏入长生不老的行列。时间被充分拉长的人生中,她可以用大把的青春年华享受快乐,可当病痛缠身、危及性命时,一切都没有了意义。痛苦成比例放大,加剧,将她的快乐蚕食得所剩无几。她终生都要与诅咒——这个不会立即毒发、但终究会要了她的命的慢性毒药——进行抗争,这就是她的人生,这就是长生的代价。“你们博学的父亲一定清楚,”她收回思绪,款款而谈,“历史上每个追求长生的君王、贵族,最后都进了棺材。但如果他们生前积德行善,死后便能上天堂。我们大部分人的归宿也是天堂,或是换个称谓的别的什么地方。所以,我们没必要执着于所谓的长生不老。”

以此作为结尾,唇枪舌剑的家主和客人短暂和好了。之后的晚宴在平稳的氛围中度过。当散席的时间到来后,亚历克斯第一个离开,把自己锁进书房,很久都没有出来。洁奎琳刷完盘子,回卧室陪小女儿睡觉。荷雅门狄听见裴莉娅的哭声持续了数分钟慢慢平息。介于泽林斯基先生不欢迎她,她本想找机会遁走,却被两个姑娘挽留下来,请求她陪同下棋。她们拿出九子棋放在母亲收拾干净的桌上,和荷雅门狄玩了一个多钟头。后来赛皮娅又提议找父亲借更好玩也更复杂的象棋,不料耳尖的亚历克斯隔墙听见,无情地拒绝了女儿,荷雅门狄终于有了借口离开,两姐妹也只好百般无奈地送客。

“我明天给你们和夫人带礼物。”临走前,她凑过来,轻吻她们的脸。两个少女兴奋地搓着手,目送她消失在夜色中。

泽林斯基家的门稳稳关上,隔绝了外部的一切。

“客人走了吗,我的好女儿们?”卧室中传出洁奎琳慵懒的声音,和平时谨小慎微的性格判若两人。她醒来后,裴莉娅也开始了新一轮的哭泣,呱呱大哭的态势几乎把肺都要叫穿了,可慈爱的母亲却全然不顾。

“已经回屋啦。”赛皮娅把握十足地说,讲话腔调老练得仿佛一个大人。“接下来她会用半小时时间洗澡,再用半小时摆弄她的花儿或画作,十点一到就上床,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规律——除非昏迷。而她今晚一定会睡得很香甜。”她在句末补充。

“祝她好梦。”茜尔薇娅发出一声讪笑,“作为一个超脱自然的龙术士,生活作息却如此刻板,也是够无趣的。”她毫不客气地评判道,语气中的高傲和刻薄令人大跌眼镜。

“更正,不是一般的龙术士,而是当今的首席。名字也不叫什么爱梅莉斯。”洁奎琳推门而出,与女儿们对上视线,“虽然流落在外的原因尚未可知,但确实是首席龙术士。那个被济伽软禁的男性龙术士向他的主人透露了这一点。”

“就算是首席,也只是头受伤的母狼,一条搁浅待捕的大肥鱼罢了。”亚历克斯从书房出来,与家人相聚一堂,“但若善加利用,便能成为助我等实现心愿的跳板!”

伪装者们凑在一起窃笑着。那位神秘莫测的女邻居在他们连续数月的观察下,终于确定了其真实身份。可他们非但没有为这个结果感到害怕,反而流露出一种顶级掠食者猎杀植食动物般的自信来。

“济伽的将军们明天就会到。一切都要按计划进行。”假洁奎琳甩动她的金发,激昂的语调中满是得意和兴奋,完全无法与平日里那个受气的小女人形象联系在一起。“孩子们,你们的表演很出色,完全骗住了我们那位可爱的首席,令她迷失在虚幻的友情中。我都不知道有多少次想为你们拍手叫好。”

“你还真把我们俩当你女儿了?”假茜尔薇娅挑了挑“她”的柳眉,对同伴摇摇头。

“我告诉你,她是我们中间入戏最深的那一个。不仅给你俩当妈,嘿嘿,还含辛茹苦抱养了那个小娃儿。”假亚历克斯揶揄着同伴,“不过也是辛苦你啦,被我欺负了这么久,算我欠你一份情。”

“那个麻烦的女婴,已经没用了吧。”婴儿的哭闹声惹得假赛皮娅很不高兴,“她”嫌恶地回望了一眼卧室,目光森冷凉薄,似已无法忍受对方的存在,“谁来料理掉她?”

四个达斯机械兽人族围成一圈,在礼拜之夜温暖的烛光中,无言而会心地笑了。

XXXVIII

本章第二部分发不出来,大意是以南视角讲述刹耶阵营的近况,详情请移步凹三。

XXXIX

- 四年前 -

浩大的装修工程已开展一月有余,身为女主人的荷雅门狄却对工人们的进度甚少关心。她从不主动去打探主峰半山腰深处那栋豪华金屋中的敲敲打打,从不管她将来的住宅会被改造成什么样,除了一件事——曾有两个火龙族族人——爱萨斯和里欧斯,各带着几名守护者突然下山,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办,激起了她很强的好奇心。她从和蔼、友善,乐意和她分享秘密的守护者奥利弗口中得知,那两人是受了雅麦斯之托,到人界置办建筑用材。卡塔特虽然漫山遍野都是好木头,但首席居所的全面重修对木材需求量相当大,对环境保护向来看重的龙族杜绝大肆砍伐山上树木的行为,不够的部分需要去人类世界取材,这一块由爱萨斯负责。里欧斯的任务则是到各大洲沿岸的浅海地区寻找贝壳。作为消息的传递者,奥利弗帮了荷雅门狄不少忙。他平易近人,做事细心负责,一丝不苟,在不当班送餐的日子里,偶尔会来荷雅门狄暂居的别墅做一些清扫工作,一口一个“首席大人”地叫。会这么称呼她的人并不止奥利弗,事实上,册封典礼结束后,不管荷雅门狄走到哪儿,别人都喊她首席大人。一些人发自真心敬重她,却也不乏有随口应付之辈。巴萨特和奎特尔梅视她为洪水猛兽,尽管当众给她难堪的胆子是不会再有了,然而,从他们面对荷雅门狄的表情中,却能够看出来他们并不把她当回事儿,仅仅出于畏惧奥诺马伊斯严酷而有理可依的体罚,以及雅麦斯的暴力与强权,才勉强屈服于这个寸功未立的新任首席龙术士。倒立一整堂课可太难受了,也没人再想过单手吃饭的生活,粗俗的莽汉子们学会了谦卑,荷雅门狄也不想和这些人撕破脸皮,她用宽仁而冷漠的方式对待他们,不与这两个男人说任何话,当他们低头朝她行礼时,顶多只是笑一笑。首席大人的称谓如影随形,这个词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她需要做些什么才可以配上它,荷雅门狄真正在意的是这件事。

爱萨斯的小分队没过两天就载货而归,里欧斯却回来得特别迟,一直到两周后,人们才看见他的人提着满满三大箱贝壳,出现在彩虹桥。荷雅门狄对里欧斯的丰盛收获充满兴趣,却依然没打算去施工现场。比起那座陌生的、遍布噪音和灰尘的宅邸,她更喜欢在训练场待着。奥诺马伊斯是她坚定的陪练老师,魔法课程结束后,仍旧热情万丈地给予她剑术指导。她有时会在休息时向奥诺马伊斯倾诉自己心头的困惑和疑虑,希望这位年长的智者能为她解开那些问题。他们聊到首席的职责,聊到龙术士的诞生史和近些年的艰难传承,聊到龙族的世仇达斯机械兽人族。后者最令她震惊。他们要对付的原来是那样一个邪恶而残忍的吃人种族,即使是从小听着长辈们口传的神话故事与英雄传说长大,她都不敢相信这世界上竟真的存在那种生物。信息量很大,荷雅门狄冷静思考了好久,才终于在某日练习结束后问出话。

“那些野蛮的怪物在哪儿?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们,消灭他们?”训练的木剑已归还至武器库,师徒二人却没有马上走,他们静静地站在屋外眺望天上的暖阳,一边吹着风冷却身上的汗水,一边闲聊。尽管只是听似漫不经心的一句低问,荷雅门狄的神情和语调却极其认真,显示着远超自身年龄的成熟,让人常常忘记她只是个不满13岁的小姑娘。

多数人在面对一个完全灭绝了人性的敌人时,都会本能产生害怕的情绪退避三舍,可年轻的弟子非但没有怯意,反而燃起了炽热的信念。奥诺马伊斯感动于少女的勇气,却露出迷茫的表情。许多年前,似乎也有某个人这样意气风发地问过他这样的话,也想要大展身手,憧憬着一个绮丽的英雄梦,然而,那份崇高的理想,最终却没有实现。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

“在适当的时候,你会遇见他们的。”他淡淡说着,以苦笑掩饰忧伤,继而又转为严肃,“你很优秀,也很聪明,有着惊世骇俗的天赋。而比它们更为难得的是,你还非常努力。可是啊,哪怕再是个强人,也不能轻视你的敌手。在每一次任务前,都必须做好足够的准备。”

“我知道。我负责处理最麻烦、难度最高的那类任务。”

“会害怕吗?”

“老师您现在问我的话,我当然只会说‘不’了。但是等真的要面对那些恶魔的那一天,也许会有一点点害怕吧。”

“人最恐惧的是自己不了解的东西。而你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不愧是精明老辣的龙术士导师,一眼就瞧出了学生的心思。被揭穿了内心企图的少女害羞地吐吐舌。她不仅想要将龙族目前所能掌握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所有信息融会贯通,更渴望了解和探讨身边的那些人。那群她或是匆匆一瞥、或是早早凋零,又或是将来极可能与她并肩作战的龙术士前辈,在他们波折而非凡的人生中,一定曾谱写过壮丽不朽的诗篇。然而,在老师娓娓而谈的故事里,作为主角们的龙术士却往往被他一笔带过。荷雅门狄几度想要追问,却找不到良好的时机。

“俗话说前面的车子翻了,后面的车子能以此作为教训,躲开地上的大坑。”少女抬头望着老师,“我越了解我的同伴,就越能加深我跟龙族的合作。”

“你这小孩,真叫我无可奈何。说吧,你还想知道什么?”

“能跟我聊聊前两任首席龙术士吗?”

“如果你是因为那一晚布里斯大闹宴会而心有疑问,我会回答你,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乔贞是所有龙术士的老前辈,有着彪炳战功,硕果累累,当首席的年头加起来比凡人的一生还要长,至少抵得上十个你。如今,他卸下了负累,把责任与重担移交给你这名后起之秀。虽然英雄迟暮最令人无奈,但他的离去也算是正常退伍。别说他,总有一天你也会退出历史的舞台。每个人都必将经历那个终点。而你的永生者身份注定你有享之不尽的时间回首你的人生。慢慢地你会发现,淡出人们的视野,有一个宁静的生活,并不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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