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米外,哈拉古夏平静地审视着被高高吊在半空的囚犯,目光在她脏污的衣物上稍作停留,最终定格在那张仍保留一丝血色的面颊,“看来还不错。照目前这个状态,应该还能再撑上两三日。”
“已经不行啦……将军,我几乎要到极限了。”卢奎莎颤声说,“求你行行好,放我下来吧,或者干脆赐我一死。这样的耻辱……我再也承受不住了。屎尿都黏在裤子上,我真的受够了……”
黑肤女人冷冷地一笑,表情中没有丝毫的同情和仁慈,“当你肆无忌惮擅入我们的领地时,就该预见到会有此等下场。”
“杀人不过头点地,”被铁链紧束的女人难受地闭上双眼,声音颤抖而苦涩,“就算是敌人,也不必狠毒至此吧。”
“你说得倒轻松。你又何曾对我的同胞手下留情过?以往死在你手上的我族族人,哪个不比你如今的这个样子惨?你不仅剥夺了他们的生机,甚至还利用他们的尸身残骸制造出无脑的魔兽,与我们对抗。”
“我明白了……”卢奎莎猛地睁眼,脸上闪过一抹奇异的微笑,“你是来向我索命的。”
“我倒是想立刻杀了你。”哈拉古夏又冷笑一声,“不过,我更想知道,你对我们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出于你的真心?”她强硬地质问道,话语中既有杀意,又充斥着不甘,“你真的打算背弃龙族赋予你的龙术士身份,彻底抛弃你过去的立场,归顺我们,臣服于我王的麾下?”
尽管将军的态度依然冷漠而霸道,卢奎莎却从她的问话中捕捉到一丝希望。“你们的王,他醒了吗?”
“这不是你该窥探的事。”
“噢,哈拉古夏将军,请您务必代为传达我对他的敬意,”刹那间,卢奎莎觉得自己寻回了失去已久的力量。她不顾疼痛,艰难地扭动着躯体,似乎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整个链条都因此吱咯吱咯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让我成为济伽王的奴仆,让我义无反顾地追随他,为他的事业贡献我的力量。我所受的这一切苦难,都是为了能求得这个机会。我愿以天主之名,以最虔诚的心灵,发誓为济伽王效忠,为他献上我的一切!”
哈拉古夏盯着这个面容激动的女人,茶色的双眼深邃而冰冷,在看了半分钟后,她大手一挥,一道由雷压凝聚而成的冲击波向卢奎莎逼近,毫不费力地击碎了那重重的铁链。
卢奎莎掉了下来,侧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她的双手仍旧被紧紧捆绑着,她却丝毫不在意这些,而是急切地坐起来望向哈拉古夏,“吉安——那个跟我一起来的男孩,他现在人在哪?还活着吗?请你们不要杀害他!”
哈拉古夏没有回答,但她的行动已经传达出一个善意的信号。
不一会儿,几名侍女走进门,为卢奎莎解开铁链,并带着她前往一间密室。房间内,吃的和穿的一应俱全,更有热水盈满的洗澡盆静待使用。颇感宽慰的卢奎莎被单独留在房中,享受短暂的安宁时刻。她细细沐浴,换上新衣,涤尽了所有的污秽和疲惫。哈拉古夏准备的餐食虽然简单,但对于好几天未曾进食的她来说,却胜似山珍海味。卢奎莎在心里默默感恩,祈愿吉安也能如她一样,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安享生命的美好。
快速整理好仪容后,卢奎莎分出魔力为自己疗伤,恢复了六七成状态。镜中的自己焕然一新,耀眼而充满力量。在进行这些准备工作时,她的内心情绪纷乱如麻,既庆幸自己能活着谒见济伽王,或许这将成为她谋求一个强大靠山的契机;同时又感到担忧和不安,不知道将要面临怎样的挑战和考验。但她知道,这个机会得来不易,是目前她唯一能够摆脱困境的途径。即使她报以期望的那个异族男人不接受自己,她也必须沿着这条路走到底。
任她休息了近两小时,哈拉古夏才过来接引她。二人在曲折的走廊上款步而行。沿途所见的一切人事物——窗外的宇宙空间背景、慢舞的岩石碎片上的星光,墙高路宽犹如迷宫般的宫殿、和最前面行走的哈拉古夏将军那挺拔而优雅的身姿,都与卢奎莎记忆中的没有差别。她淡淡地看着周遭的种种奇观,感受着一些围观群众向自己投来的眼神,他们有的好奇,有的冷漠,有的愤怒,她统统无视,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在意。这些人并不能改变她的命运,她只需要专注于自己的目标,思考如何取悦那位王,让他留下她。哈拉古夏在一扇特别宽阔的宫门前停下,将她捉来此地的另三人早已等候在那里。她和渥兹华、墨里厄、澈尔将军逐一对望,礼貌地点头微笑。
“算你命大,竟然几次三番地让王转变心意。”墨里厄将军——这位最先提出把卢奎莎吊挂在地下室折磨至死的建议者,此刻正用满怀怨愤的目光,狠狠地瞪着这个幸运的女人。过去几日,四将军为了这名人类龙术士的去留问题数度集会,分歧颇大。讨论的结果是二比二——墨里厄和澈尔主张立刻处决,渥兹华和哈拉古夏则企图用禁食的手段试探她的诚意。双方相持不下,最终决定将问题呈报给济伽,由他来定夺这个敌人的生死。济伽王虽然没有明确地表示自己倾向于谁,但他的态度却无疑是在默许第二个方案。更让墨里厄万万没有想到,今天上午王刚刚苏醒,就传令说要接见卢奎莎。这个决定使这女人再次逃脱了死亡的命运,简直让他难以接受。
“墨里厄将军,世事难料,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也许我们未来能化敌为友,携手共进呢。”龙术士微微一笑,从容回应,此时,她注意到一旁的渥兹华将军也露出了微笑,显然对她的话产生了兴趣。
“你也别太得意了。说不定我王召见你,是想要亲自终结你的性命。”澈尔将军白了她一眼,凉薄的语气里满是威胁和警告。
“在他卧床养病的寝殿杀人吗?这可真是个幽默的想法。”卢奎莎藏起心中的卑怯和恐惧,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护送下,踏进了大门。
终于,时隔多年,她再度见到了这位抱病之中的君主。他罕见地站在房间中央的暖炉边,踱步沉思,身上只穿着件单薄而飘逸的浅灰色丝绸长袍。他的模样并不苍老和丑陋,虽然病痛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但昔日的英武和俊朗仍旧能从他脸上的轮廓中依稀窥见。卢奎莎震撼于他那成熟挺拔的身形、清冷的气质和深藏不露的实力,不由得双腿微软,深深地朝他鞠躬。济伽王周身的气场仿佛是一座有实体的山岳,仅仅是站着不动,这股气场都足以让任何面对他的人感到巨大的压力。望着他清瘦的脸庞和那双青白色的眼瞳,卢奎莎心潮起伏,充满了敬畏与忐忑,但又努力让自己维持住不卑不亢的风貌。她明白,这家伙的力量绝非龙术士的自己所能比拟,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用一根手指抹除自己的记忆,甚至是她的生命。
“王之眼”埃克肖为王的客人准备了一张座椅,放置在火炉前。在看了一眼卢奎莎后,他躬身退出,把宫门轻轻关上。卢奎莎并没有坐。她选择站着,以仰视的目光看向那个高大的男子。
济伽也在看她。眼前的女人外表整洁,气色尚可,表情却十分紧张,又强装镇定。济伽移开视线,嘴角稍稍有了丝弧度。“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很意外,你竟然能重新找到这个地方。”他的目光停在空中,极浅的眸色使他看起来宛如一个盲人,却仿佛能洞察一切。“告诉我,你是如何恢复记忆的?”
在这个远远强过自己的异族之王面前,向来能言善辩的卢奎莎也只能实话实说。“是一个宿命般的际遇。几周前,在您派人围捕龙术士荷雅门狄的那次战斗中,我也被牵连了进去,不得不与墨里厄将军、渥兹华将军对战。也许是出于对他们招式的某种熟悉感,当他们对我施展能力时,我奇迹般地找回了那些失去的记忆,回想起曾经在您这里度过的日子。那些被您亲手斩断的往事,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我无法再忘却了。”
“能有这样的经历,确实不同凡响。在那种情况下找回记忆,也说明你与这个地方的缘分未尽。”济伽从容地替她说下去,声音极低,语调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却隐隐让人感到有一种深意,“你想告诉我这些,是吗?”
“不。”卢奎莎坦然摇头,“后面的事,您跟我一样清楚。您的部下未能如愿拿下荷雅门狄,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当初我之所以协助她和你们对抗,纯粹是为了自保,如今再次出现在您面前,同样是为了活命。我和她早已不再是同路人。当然,如果您坚持要追究过去的错误,我也无话可说,只能接受您的裁决。”
王静静看着炉中跳动的火焰,没有出声。这个前来投诚的女人,阻挠了自己捕获那位传奇的首席龙术士荷雅门狄的计划,即使她现在如此低姿态地恳求他原谅,也无法抹去那个事实。他有无数个理由可以让她付出代价。
在长时间的沉默后,济伽王冷静开口,“我们曾经有过一次谈话。我要你为我研究星际穿越和复生亡者的法术。这两样,你都说自己无能为力。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留用你呢?你这个人对我而言毫无价值。这是显而易见,也不会改变的事实。”
“您所言极是。您所期盼的这两项宏伟夙愿,都远非我目前的能力所能企及的,即使到了今天,我也无法保证能取得怎样的研究成果。可是,在失去了我的毕生所爱之人后,我的心愿已与您不谋而合,不再是昔日那般只求能逃离囚笼而敷衍搪塞的心态了。对于这一点,我愿以生命向您起誓。”一丝泪光在卢奎莎的眼中闪烁。这些精心编织的说辞,并非只为了打动这位王者,而是她的真情流露。“您或许不知道,我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一段黑暗时光。那场由阿尔斐杰洛掀起的叛乱,使我被无端怀疑为同谋,囚禁于孤塔的结界之中自生自灭。那个可恶的黑牢,夺走了我三十多年的宝贵光阴,最后是趁着守备空虚的机会,才能够幸运地逃出来。然而,噩梦远没有结束。即便我逃离了监狱,却依然只能在人生的无尽梦魇中苦苦挣扎。乔贞——也就是您所熟知的肖恩,始终如阴影般纠缠着我,不断向我的从者打探消息,企图将我重新扔回那个黑牢。他可以有无数次失败,而我不能。只要我失误一次,我好不容易挣来的‘自由’和‘尊严’都将化为泡影。龙族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龙王对我恨意滔天,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我?而我又怎么能一辈子过这种提心吊胆、日夜不安的生活呢?”她略微停顿,平复了一下情绪后,又道,“我用各种方法来麻痹自己,告诉自己不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逃犯。我接触了数不清的男人,试图在他们的怀抱中找寻一丝慰藉,但我的心,始终只属于一个人。那个人是我永远的痛,是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存在。”卢奎莎大口喘息,仿佛要将所有的决心和勇气都吸入肺中。“实话跟您说吧,我一直都渴望能够复活他。这个愿望就像是一团火,在我的心底越烧越旺。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竭尽全力地突破自己。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会尝试所有可能的方法。尊敬的王啊,请聆听我的心声,体会一个心碎之人仅存的心跳吧!”
济伽听着她的话,未曾打断。在卢奎莎激烈辩白的过程中,他的内心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又一颗的石子,不断泛起涟漪。他赫然发现,这个女人之所以能够再次出现于自己面前,并不是巧合或者偶然,而是某种超越他理解的力量在默默操控着一切,带她重新来到了这里。而自己心中的那份渴望,也并非遥不可及,或许真的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你想要复活的那个男人,是当初和首席一同来救你的……”语音拖长,济伽缓缓说道,“龙术士苏洛么?”
“是的,就是他。”她肯定地回答。
济伽观察她的神情,突然迈出一步。卢奎莎条件反射地后退,心中满是戒备,生怕他会伤害自己。但济伽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她。在巨大的身高差下,他的谛视令她如负重压,不敢喘气。
“那年,你们和刹耶军的战斗震天动地,诸多龙术士凋零,引得我方斥候在远处密切关注。虽然没能目睹全部的过程,但大致情况还是有所了解。整场战役中,有一件事,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个让你一往情深的苏洛,是你亲手结束了他的命。”
卢奎莎说不出话。她的思绪被带去了遥远的彼方。“他是自愿死在我手里的。为了保全我,为了让我能坦坦荡荡,清白无辜地活下去……”当话声缓缓道出时,泪水早已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济伽以一种说不出是悲悯还是惋惜的复杂眼神,盯着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你从前告诉我,复活死人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无法对您撒谎,确实如此。根据我能够掌握和查阅的所有古籍资料,我得出了那个结论。”她抹干眼泪,迎上王的目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完全不可能实现。一方面,不排除有些古籍因散佚或者被销毁的原因没能流传于世。另一方面,魔法这种东西就好比历史,本就是在不断演进、发展和变化的。前人所学的知识也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很多未知的秘密等待后人去探索。况且,一个我自己从未尝试过的项目,仅仅凭借古人的经验和记载就轻易否决其可能性,我认为这样的结论实在有失公允,过于武断了。”
“我相信你愿意一试。你对苏洛的真心,我也看到了。那么,关于那个小男孩吉安,你又预备如何处理他?”济伽王无神的双眸对着虚空,眼尾稍稍上挑,用余光朝屏气思考的卢奎莎轻轻一瞥,“没错,你的那个小男宠还活着。墨里厄、渥兹华他们对你的意见颇深,他们故意绑着你,凌辱你,让你挨饿受累,却好吃好喝地接待了那个男孩,对他百般照顾。你被囚禁的这些时间,他一直跟着渥兹华的军团生活,身上没有少掉一块肉。据说刚开始他还哭着闹着要见你,但最近这两天,已经再也不提了。”他适时地停下来,等着看她的反应。
“吉安他……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总能在困境中做出正确的选择。”卢奎莎紧抿双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此刻的任何犹豫或虚假都可能让这位王拒绝接纳她。“在强者之间,选择跟随那个更强的人,这是他的生存之道。我没有理由指责他。”
“对于这样一个负心忘恩之人,你就不想要了他的命?”
他问得很平静,然而,卢奎莎却觉得芒刺在背。这是一个关乎生存和忠诚的严峻考验,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济伽王表面上在聊吉安,实际上却是借此试探她对苏洛的爱意和忠诚度。但这显然是个伪命题。卢奎莎从来都不是一个安分、专情的女人。她的身边总是情人不断。如果她表现得对苏洛十分专一,那无疑是在自欺欺人。但同样的,如果她坦承自己的不忠,那么她之前那番激昂又感人肺腑的宏篇大论该如何解释?这位英明睿智的王又会如何看待她?自己要怎么才能求得他的庇护呢?
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卢奎莎迅速做出了决断。作为一个始终视生命为第一重要之物的女人,她明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有时候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才能换来自己的安全。虽然她由衷地为吉安还活着的消息感到欣慰,但如果叫她选,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和这名少年选择同样的生存法则。
“倘若渥兹华将军对他有兴趣,我自当成人之美。”卢奎莎的声音透着果决,“吉安这孩子很会讨人欢心,身上有许多可塑之处。不过,他毕竟只是一个人,两只胳膊两条腿,根本填不饱肚子。与其吃了他,不如留着他伺候。他能够侍奉在您心爱的部将身侧,也是他的福气。”
她一面同意把吉安献给渥兹华,任由他羊入狼口,一面又努力地为他说情,希望能保下他的命。她的这些小心思,当然逃不过济伽的法眼。
“你愿意让他活着?”
“是的。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喜欢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应该在来到这儿之前放掉他,而不是把他推入危险的境地。”
“这一路走来,千里迢迢,有他陪在我身边,为我缓解了无尽的寂寞。”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刺骨的寒意陡然而至,侵入了寝殿沉闷不流动的空气中。济伽的气息在那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卢奎莎虽然感知不到他的雷压,却能够捕捉到他身上的那份肃杀之气——总是如此。他的杀气永远藏得很隐蔽,就像水里的气泡般极难察觉,但卢奎莎确确实实感受了出来。它曾经让她对它的拥有者充满畏惧,如今,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这种深深烙印在她心底的恐惧也依然没有减弱分毫。她告诉自己必须冷静应对,否则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需要向您说明一点,”在开口解释前,卢奎莎先咽了咽口水,“我喜欢吉安,和我对苏洛的深爱并不矛盾。我活了常人的两辈子、三辈子那么久,哪怕是今天死了,也早就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干过,也什么都体验过了。对于爱情的观念,早就不局限于和某个人终生绑定的这些小节上面了。当一个人拥有了无限的时间,那么她自然也会有足够的时间来得到和完善她理想中的关系,而那种小肚鸡肠的独占欲便会逐渐淡化,直到被彻底地抛诸脑后。我学会了欣赏和享受每一段真挚的感情。苏洛也好,吉安也好,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我的情感和欲望的真实体现。如果您不愿意理解我,那就把我当成是一个用情不专、放荡下流的女人吧。”
两人会谈至今,济伽第一次正视了这个女人。她的眼神坚定而坦然,闪烁着不屈的意志,嘴角的那抹浅淡笑意,含着对自身、对世界的嘲弄,仿佛在向世人宣告她早已看透一切虚妄。这番话不足以抹除他的疑虑和杀意,但她依然选择坦诚相告。在一个拥有「王」级别力量的达斯机械兽人族面前,任何的伪装都徒劳无用。因此,她采取了最凶险的一招,毫无保留地展现自我。此招的风险虽然无穷大,可一旦赌赢了,得到的回报也将是无穷无尽的。
“这次你只带了那个男孩,你的契约龙却没有来。她在哪?”那一度占满整个寝宫的杀气,忽然像退潮的海水般,慢慢平息。济伽王双手背在身后,看似随意地问道。
“作为人质,她留在了卡塔特山脉。”
“在别的地方,她随时可以感应到你的动向,唯独在‘缓冲地带’,她做不到。”
“恰恰是因为感应能力会受到限制,所以我想,她有可能会想起我曾经的遭遇,进而猜测出我就在你们这里。不过,请您放心,就算吉芙纳知道了我的下落,她也不会寄希望于龙王能派兵前来援救我。龙族的军队不会为了一个叛徒冒险攻打您的领地。这里会很太平,我敢用我的性命担保。”
这女人一丝不苟的分析让济伽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几分道理,然而,他并没有露出任何能被称得上表情的神色,而是动作极缓地摇了摇头,“在我这里,可就谈不上什么‘自由’和‘尊严’了。”
“但是,能得到‘安定’。”卢奎莎马上回答,语气中带着无奈和决绝,“那些东西固然可贵,但在当前的处境下,我已无法兼得,只求能够受您庇护,找到属于我的一片安宁之地。请让我成为您的幕僚,您的臣下,您的仆从,您的什么都好。”
济伽王双目微沉,似乎仍在思考是否该接受这名龙术士的投降,但他的手却已经先于他的大脑动了起来。
又是这招!卢奎莎来不及闪躲,就已经升向了空中。无形的气流托举着她脚尖离地,悬停在王的身前。这里没有锁链,可她的身躯却无法动弹分毫,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压迫着自己。她被动地瞪大双眼,又惊又恐,与强敌对视。那张冷漠而威严的面容近在咫尺,青白色的眼睛过于黯淡不似活人,视线虽落在卢奎莎脸上,却总显得失焦,如一潭毫无波纹的死水。一些片段骤然间闯入卢奎莎的意识,那种在鬼门关前徘徊的感觉,勾起了她的绝望,令她回想起那个被他五指紧扣、消除记忆的瞬间。她的身体在济伽王的控制下无力颤抖,引以为傲的力量在他的面前显得如此微末。济伽的手这次没有扣住她的头,而是用指尖沿着她的前额、鼻梁往下摸,仿佛一片羽毛从脸上刮过,这个轻柔的动作,像是要把她的灵魂抽走,把她的眼睑盖起来一样。当他的手抚过后,卢奎莎竟真的缓缓闭上了双眼。她想要挣扎,想要抵抗,却不可控制地晕了过去……
卸去周身的雷压,让气息恢复平稳,济伽王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大门打开,候在殿外的四将军接到王的脑电波传令,立刻迈步而入。卢奎莎瘫软在济伽脚下,两眼闭得紧紧的。而他们的王正背向他们,身影在昏暗的宫殿中显得格外高大而孤独,仿佛一座受尽风雨洗礼的山峰。几人走近,互相交换着眼神,心中都有了数。
墨里厄率先上前,急着说道,“王,若想除掉这个女人,根本无需脏了您的手。请交给我来处理。”
听了他的话,济伽转过身来,视线穿过宫门,投向远方。“我同意把她留下了。”
几个将军面面相觑,表情流露出惊讶。
“渥兹华,”王的目光落在部下们身上,语调低沉,话音却十分清晰,“那个人类男孩仍旧留在你的军中,不要伤害他。龙术士则交给哈拉古夏和澈尔你们俩监管。我允许她自由活动,但不能离开这座宫殿,不能去冰原,当然也不允许离开缓冲地带。每天做了什么,去了哪儿,都必须向你们报备。有两个地方,绝对不能让她去。你们应该清楚是哪里。”
“遵命。”三人齐声应道,但有个问题却缠绕在渥兹华心头,让他甚为好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询问,“虽然我对这女人挺感兴趣的,但说到底,也只是个手下败将罢了。玩玩可以,并不代表我们要长期收留她啊。一个背弃了龙族的龙术士确实不需要去担心她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威胁,可我们族群中并不缺乏这样的人才,甚至比她更好。王,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只是想赌一赌。”济伽侧过身去,轻轻叹了口气。
“赌……什么?”澈尔不解地看着他。
“赌这个女人是否会成为我们的助力,赌她是否能如她所愿的那样超越自己,赌她是否能为我——我们种族的未来——创造一丝希望。”男人的话语轻轻飘落,像是微风中的一片落叶。他苍白的薄唇略显颤抖,语气中的疲倦深刻入骨,却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和坚强。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穿越了厚重的宫墙,透过将军们的身体,落在一个遥远的点上。“自从库拉蒂德离开后,我就一直在赌。你们也一直支持着我。”从过去的记忆中抽离出来,王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众人身上,眼里浮现出四名得力干将的倒影。“我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们都能继续坚定地支持我。”
“当然。我们会照您的吩咐去做。一如既往。”哈拉古夏深深地低下头,“我和澈尔会严密监视卢奎莎的一举一动,不让她有任何可乘之机。”
“我不会一直留着她的。但我会给她时间,一段足够长的时间,直到我失去耐心为止。”朝昏迷中的龙术士投去一瞥,济伽垂下眼睑,低沉而无力地说。消瘦的脸上,是化不开的疲态。
成为济伽阵营的客人后,卢奎莎被安排在宫殿深处的一个偏僻房间。这里远离王的寝殿和各位将军的住所,能免受外面冰雪世界的寒冷。入住的第一晚,哈拉古夏带来一瓶秘药,声称喝下它是她能够留驻此地的必要条件。瓶中的蓝色液体散发出妖异的光芒,暗示着这药可能含有某种危险的成分。可如果济伽真想要一具尸体,那他在他们会面时就会做的,而不是现在用毒药来解决。卢奎莎勇敢地将它一饮而尽,什么都没发生,除了她身上的魔力在十分钟后逐渐消失——它们没有离开她,而是处于一个被压抑的状态无法感应,这与她过去使用过的魔力消除剂的效果出奇相似。药效持续了三四天,之后哈拉古夏又送来了一瓶新的,规定她每周必须服用两次这种药。除此之外,她还被告知,由于济伽王的命令,她不能前往大军驻扎的雪原。而吉安则在那里和渥兹华的军团共同生活,在大片圆顶冰堡构成的聚落中拥有一个独立的小屋。两人的生活轨迹由此被分割开来,平时难以相见。
卢奎莎的住处虽然简朴,只有五十多平米,但足够安静,吃穿用度也全都不缺,这让她能够潜下心来,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她需要大量的古籍资料作为参考来激发灵感,但由于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封印之墙”以内的区域,一旦越界便是死罪,因此,她无法亲自外出搜集。济伽王让澈尔和哈拉古夏调遣军团里的十几名传令官前往各地搜罗,以满足她的需求。经过几番周折后,卢奎莎房间里的两个桌子堆积如山,被各类书籍占满。不过,它们大多是些没什么用的闲书,如各地的民俗故事与传说、天文星象的解读、基础的魔法阵介绍、毫无根据的咒语记载、充满迷信色彩的恶魔学文献以及一些十分浅显的初级魔导知识。真正有价值、能为她的研究提供助益的东西却是少之又少。她原先在佛罗伦萨的家有不少珍贵的古书,后来在仓促搬到巴里的过程中,一些书籍不幸散失,但也都尽可能保留并带走了大部分。然而,那两个家早已不再属于自己,所有的珍藏也随着她的入狱而永远失落。卡塔特倒是坐拥全世界最丰富最完整的魔法藏书,从古典名著到长老们的独创作品应有尽有,可是她却难以接触那些资源。她深深感慨,走收集古籍的这条路进行研究,看来是行不通了。
考虑到「死灵术」的难度和风险,卢奎莎审慎地决定从一种相对更易于掌握的魔法——「亡灵复活术」入手,作为突破口来逐步深入探索。把死物复活为亡灵,和把死物复活成活着的状态,同属于“死灵类黑魔法”的范畴。尽管「亡灵复活术」被视为「死灵术」的劣化版,是它的下位替代,但在卢奎莎看来,这仍是一个可行的起点。与「死灵术」相比,它虽然粗陋原始,却更加现实和可控。
学习任何类型的魔法都需要循序渐进,从易到难。而龙术士利用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身体碎片召唤出机械魔兽的战术,无疑为卢奎莎提供了一个实际范例。这种魔法虽然属于召唤系而非纯粹的复活术,但它与复活亡灵的魔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可以说,召唤机械魔兽的「召唤魔法」,是「亡灵复活术」的一个粗糙但有效的雏形,召唤魔兽的过程,实质上就是对死亡力量的运用和操控,与复活亡灵的核心原理有相通之处。二者间的微妙联系,让卢奎莎感到振奋。当然,这充其量只是一种简陋版的「亡灵复活术」,离最高级别的「死灵术」领域相差十万八千里远,然而,其中蕴含的深刻原理和技巧,却十分值得借鉴。
卢奎莎头一个月的工作重心,便放在了她得心应手的「召唤魔法」上。她全心投入到研究中,每天只睡六小时,除了饮食和休息外,其余时间全部用于魔法实验,几乎完全放弃了社交。她细致地推敲召唤魔法的每一个步骤,研究对象是她平常甚少会召唤的小体积魔物——一群以欧洲野猫为原型的机械猫——它们较低的战斗力,能确保这间并不宽敞的研究室不遭到破坏。每一次的召唤,卢奎莎都精准控制着魔力的投入量,密切观察不同数值下这些怪物们的心智水平变化,并详实地记录实验数据和结果。她反复尝试,不断修正,以期能从中发现通往「亡灵复活术」的线索,乃至更高阶的「死灵术」的钥匙。
每一种黑魔法,不论其表现形式如何,产生的功效如何,其本身就是在颠覆常理,瓦解自然法则的界限。而在所有失落的黑魔法中,最为关键的要素,便是“灵魂”。在神秘学上,灵魂通常被看作是超越肉|体的存在,是生命的精髓和本质。作为一种非物质性的精神实体,它承载着个体的意识、情感、记忆和个性特质。术士界普遍认为,灵魂是永恒不灭的,即使肉身消亡,灵魂依然可以继续存在或转生。简单来说,人死后,灵魂会有一个归处,所谓的复生,就是让灵魂与物质重新建立联系,以此来唤醒逝去的生命体。这是“死灵类黑魔法”的基本原理。召唤机械兽用的是魔力,而复活亡灵,则必须动用灵魂层面的力量。只有在这个基础上,不断增强灵魂与物质之间的联结强度,才能精确操控死亡的力量,使之趋近于真正的复活术。驾驭这种强大而危险的力量对卢奎莎而言是种诱惑,她为这堪称神迹的奥秘深深着迷,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触摸到那奇妙而崇高的神之领域的边缘。历史上,无数的术士倒在了这道门槛前,无法跨越。卢奎莎知道前方仍有很长的征途在等待着自己。若上天能够垂青于她,赐下足够多的智慧和幸运,也许终有一天,她将触及那个崇高领域的门槛,创造并实现复活亡者的奇迹。届时,整个魔法史都会记下她的卓越成就,她将成为一个里程碑式的伟人,她的姓名也将流芳百世,响彻古今。
卢奎莎的世界从此只剩下了魔法书和实验室。有时,她会因为某个复杂难解的问题而彻夜不眠;有时,又会因为一次不尽如人意的实验结果而感到沮丧。那些动荡不安的日子似乎悄然远离了她。生活中的所有不确定性都已经消失于济伽王提供的这间遮风挡雨的庇护所,使她安然地享受起现状。但在内心深处,卢奎莎偶尔还是会追忆过去,为自己的半生荣辱淡淡感慨。在她作为龙术士训练生跟随奥诺马伊斯身边时,也曾被老师夸赞过用功好学,但那种程度的努力与如今相比却显得微不足道。她成了王的客卿,为他难如登天的愿望而服务,每天除了研究魔法,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生活过得十分单调。不仅如此,她在研究上也陷入了瓶颈。那是以往无数的先人和智者都曾遇到的瓶颈。卢奎莎并非好逸恶劳、懒惰成性之人,相反,她能力出众,精明强干,无论是开店经营、缝制衣物,还是操持家务、烹饪佳肴,她都胜任有余,完全能够与传统意义上的勤劳典范相匹配。只不过,她的勤劳往往需要用一些甜枣来奖励。每当研究进行不下去时,她便会怀念过去那些充满刺激和挑战的时光。她觉得自己之所以常常感到寂寞,除了生活欠缺激情外,更因为没有精神和肉|体上的陪伴与分享。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想念起那些与吉安共度的良宵,想起他用坚实的手臂拥抱自己,深情而热烈地给予她亲吻,想起他明媚动人的笑,以及他贴在自己耳边低语的甜蜜。负责监督卢奎莎的哈拉古夏将军和澈尔将军待她还算和善,但并没有放松对她的看管。八名受他们驱使的先锋始终轮流值守在门外,每时每刻都不曾离开。在这令人窒息的看守下,卢奎莎的活动空间几乎被限定在了屋内,仅有的几次外出也都至少有四名先锋贴身跟随,确保她逗留的时间不会过长。每晚,将军们都会按时到访,听取她一天的行程汇报——除了待在屋子里搞学术研究,她还能做什么呢?
幽闭的房间看不见外界的天光云影,只能用蜡烛钟和儒略历计数,以此来知晓又过去了多少天。加入济伽阵营一个月后的某日——她甚至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天气——澈尔的手下诺敏和噶尔汉,这两个看守她的先锋,奉上司之命给卢奎莎带来了一个书架,好让她可以有序地整理那些书籍。两人将书架抬进来,想找个空位放置。房间内的每个位置,地毯,沙发,甚至是床榻之旁,都或坐或躺着大小各异、皮毛颜色不同的猫,约有二十来只。它们不是普通的猫,每一只都披着深灰的机械外壳,眼中闪烁的幽蓝色光芒如同鬼火。它们身体细长,动作灵活,时而蹦跳,时而安静地蹲在角落。突然,其中的一只机械猫轻盈跃起,跳到了噶尔汉的头上。噶尔汉虽然在先锋中实力平平,但也不至于被一只仿真的小猫咪所伤。然而,机械猫的利爪还是轻易地在他的头皮上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渗出。噶尔汉愤怒地放下书架,想要掐死这只机械猫,但卢奎莎迅速出手,将它抢回了手中。
“这只是个恶作剧。”她笑吟吟道,“您不会跟一只猫动气吧?”机械猫在她的怀里懒懒地舔着爪子,仿佛一只真正的宠物猫在撒娇。
“就是,算了算了,一只猫而已。”诺敏及时上来劝解,拉住了怒气未消的同伴。
看在同伴的面子上,噶尔汉也不好再发作。卢奎莎吹了声口哨,在她的指挥下,所有的猫立刻听话地躲到一边,把角落里的空位让出来。
二人合力摆好书架,诺敏好奇地看着满地的机械猫,流露出惊叹的神色,“这些猫,无论怎么看,都好像真的一样。”
“是的,它们只是些实验品,没什么攻击性,不同于那种用来打打杀杀的魔兽。”卢奎莎一边解释,一边把视线落在噶尔汉身上,“只不过因为你刚刚踩到了它的尾巴,它才会行为过激。”
噶尔汉听后,也感叹起来,“能让这些机械兽拥有真猫的智力,模拟出真猫的习性,你可真不简单。这种技术,与其说是凭空捏造出来一群猫,倒更像是把死去的猫复活了似的。”
两人正准备走,却迎面遇上了顶头上司。“这个书架你还满意吗?”澈尔将军走了进来,向卢奎莎问道。
“太满意了,多谢您的关照,我终于能好好理理我的这些书了。”
澈尔点了点头,目光在满屋子里的书堆和魔法生物中扫过,“我们给了你这么多资源,不仅提供了研究的场所,还有丰富的资料供你查阅,你可不要让我王失望啊。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向我申请。只要是合理的诉求。”他不欲多待,只是来例行问候一下这位被济伽王高看的客人而已,尽管面子上维持着客气,但澈尔对这个女人可没多少信任,再待下去,搞不好她真要提要求了。
“澈尔将军,我确实有。”就在他转身之际,卢奎莎叫住了他,“长时间的阅读让我有些疲乏了,我的身体渴望能活动一下。能不能放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澈尔将军扬起橙色的眉毛望向她,蓝紫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幽暗的光芒。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好吧,但不要太久。”他又从门外叫进来两个人,向他们做了个手势,“你们陪着卢奎莎女士,确保她的安全。”
尽管卢奎莎对他的谨慎安排感到厌烦,但她的身份不容许她抱怨。她既是客人,也是仆人,能够拥有的自由是有限的。她感激地送别将军,在四名先锋的陪同下,走出了房间。虽然行动处处受限,但呼吸到的新鲜空气中至少不会掺杂着任何被追杀的恐惧和忧患。她贪婪地吸吮着这里略显稀薄的每一口空气,在这短暂的片刻里,她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忘记了身后的监视者,只专注于这难得的散步时光。
四个跟屁虫在她周围散开,和她保持着些许距离。建造在浮空岩石上的殿宇非常庞大,他们走了二十分钟,才走出宫殿正门。周围的景象让她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她置身于一块巨型的行星岩石上,它就像是宇宙中的一座孤岛,承载着整座宫殿。宫墙在她的身后矗立,素雅的灰白外壁配上黑瓦的屋顶和青铜色的窗框,在岁月的洗礼和星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派沧桑美感。许多怪异而不规则的石块像环绕着它的光环,在四周静静漂浮,苍青色的火焰盘踞着那些石块,好似为它们赋予了生命。数百米外的远处,有一个涡洞正在缓慢旋转,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涡洞表面的薄膜散发着能量,那浅蓝色的光芒忽明忽暗,犹如在呼吸一般。洞的另一侧,是一片被冰雪模糊的画面。与无垠的宇宙空间相比,它就像是一块小小的雪镜,但龙术士的视力已足够看清。即使见过好多遍这样的场景,她对这里的感觉依然是如此震撼。
卢奎莎驻足而望,在大脑里遨游太空。这个被称作“缓冲地带”的地方看起来就像一个奇特的异世界空间,没有任何“家”的感觉。实际上,她现在也不确定自己这一生还能否拥有“家”这种东西。
在这里度过的每一秒,都非常孤独和寂寞。她的每一个举动,都逃不过澈尔和哈拉古夏的掌控。看门狗们全天候地堵着她的房门,恨不能化作苍蝇黏在她身上。而到了晚上九点,这扇门会被敲响,澈尔和哈拉古夏会亲自查房,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是两人同行,准时得好似上班。只有当他们在一起睡觉时,才可能提前或延误。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因为哈拉古夏很少会答应澈尔的求欢,两人最多半个月才睡一次。噢,那也比她强。自从来了这儿,她就像住进了一个冰窖,再也无法从他人身上获得一丝温情。
济伽传召她的频率,比澈尔和哈拉古夏同床共枕的机会还要低,可能是因为他经常处于昏睡中的缘故。据卢奎莎观察,他每天清醒的时间还是和原先差不多,并没有明显的减少。卢奎莎本以为他会由于病情的加重而越来越虚弱,但事实并非如此。有时候,他的寝宫会紧闭大门,禁止任何人出入,仿佛藏了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里面是什么人?他们在谈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高人在给他调理身体?可惜的是,卢奎莎不被允许知道太多。每当这时,她总会被哈拉古夏、澈尔和他们的部下撵回自己的住处。她渴望能更多地了解济伽。这位病榻上的王者虽然面容憔悴,但气度依旧不凡。他已经成为卢奎莎睡前自|慰时的幻想对象之一。她经常自|慰。没有床伴的独居生活令她寂寞难捱。她常常会想起吉安,想起逃难路上的那些露水情缘,想起苏洛,怀念他成熟健硕的躯体,想起他们最后的一次做|爱……甚至偶尔还会记起自己和阿尔斐杰洛在佛罗伦萨家中地下室大干的那场。那些温存的感觉,那些欢愉的交合,那些背德的快意,那逐渐远去的一张张脸,有时就像昨日的画面一样,清晰和生动。
回忆牵动着卢奎莎的思绪,身后传来的男人警告声让她倏然一怔。“在这里看看就好。再往前一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诺敏严肃地对她说。
卢奎莎只好恹恹地回去。
加入济伽阵营三个月后的某天——她依然不知道外面的天气如何——王的传召令突然到达,要求她汇报研究的进度。卢奎莎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他的寝宫。这事急不来,所以她在回话时表现得相当沉稳和谨慎,而且还不忘安抚他的情绪。
“陛下,今日我有幸向您汇报关于‘死灵术’的研究进展。”王的客卿站在寝殿中央,手中握着一本厚重的笔记,上面是她对实验数据的详细记录,“我长话短说,死灵黑魔法的核心在于灵魂的操控和唤醒。但遗憾的是,灵魂与物质世界的联系难以捉摸,无论用上怎样的咒语、药剂或法阵,几乎都没什么效果。灵魂的奥秘自古以来就鲜有人能真正触及,这是困扰全世界术士的难题。我想了很久,决定换一种思路,从召唤魔法入手。”
济伽王目光向下,望着炉火,脸上表情凝重,对卢奎莎的每一句话都格外关注。
“龙术士的召唤魔法,完全可以被类比为一种‘创生’。通过献出自身的魔力,创造出具有物质实体的魔物。若将这一过程视为‘从零到一’的蜕变,那么,跨越生死界限,与逝去的灵魂共鸣,使其重新在物质世界中显现,不也是同样的过程吗?”话音刚落,龙术士便展示了这项能力,随着她的召唤,一只小巧敏捷的机械猫应声出现在二人面前。卢奎莎伸手逗弄它,想引它过来,但机械猫只是回头喵喵叫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她。“唯一的区别是,召唤这只猫,我仅需运用自己的魔力。我的魔力存在于物质世界,随时随地都可以调用,因此召唤过程才显得如此轻而易举。但是,灵魂却存在于非物质世界。从非物质世界召唤灵魂,就如同水中捞月,看似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实则却谬以千里。这也正是历代先贤们始终突破不了的难关。”
她说到这里,偷偷抬眼,细心观察济伽的反应。只见他依然目视着火炉,眉头却微微皱起,似已流露出不满的迹象。卢奎莎心中一紧,但随即又镇定下来。她与这位王已有过多次交流,对他的脾性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在他面前,她有时会感到压力巨大,担心自己哪里说得不够妥当,触怒到他;有时又会有种莫名的享受,仿佛在期待他给予自己压力。
“您再看看这只机械猫。”卢奎莎指向那只早已跑到济伽床底的猫。它似乎对这个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大半个身子躲在阴影里不敢出来。“瞧这生人勿近的样子,毫无疑问是应激性回避行为,这充分证明它的智能已经与真猫无异。以我过去多次的实操经验,创造出这样的猫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她翻开笔记,“结合近几个月的实验数据看,魔力的投入量与魔兽的智能并无直接关联,也就是说,并非动用的魔力越多,它就越聪明。这是合乎逻辑的。否则,最聪明的机械生物就该是机械龙了。”
“你的结论是——?”
“结论是,召唤魔法终究是召唤魔法,再怎么努力,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不过,最近我又有了一个新想法。无论是研究室里的那些没什么危害的野猫,还是我平常更习惯操控的狮鹫,翼龙,或者七个头的猎犬,这些东西都是用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机械碎片结合我的想象诞生出来的造物。可如果,我直接用猫或者猎犬的尸体呢?再进一步的话……我还可以试试用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尸体。”她顿了顿,看到济伽王脸上的忿怒表情,连忙补充道,“这样的尝试,或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当然,这需要您的首肯。如果您对此有任何顾虑或反对意见的话……那么,我的研究可能无法再继续深入下去了。”
“……”
“陛下,我愿意倾尽我的一切,只求能赢得您的信任、鼓励,以及更多的耐心。前方的路固然崎岖漫长,但我会陪着您,和您一起走下去。”
听完她的全部陈述,济伽沉默良久,对这项研究的困难程度有了更深的认识。“我考虑一下。”终于,他缓缓松开眉头,侧过身,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然而,卢奎莎却故意放慢了动作。在行完屈膝礼,抬头朝他仰望过去时,那双淡紫色的眼睛波光流转,流露出一种别样的暗示。济伽王目光看向她,似乎刚刚注意到她的衣装。为了今日的觐见,她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奶油色的吊带露肩低胸长袍尽管样式简约,没有过多的花纹修饰,但穿在卢奎莎那天生衣架子般的完美身材上,却是相得益彰。轻软的丝纱布料贴合她优越的身体曲线,凸显出成熟女人的韵味。左侧胸口处还别着一枚时尚感十足的玫瑰胸针,为整体造型更添一抹亮色。
这件长袍是卢奎莎对研究感到厌倦时,利用闲暇时间制作的。哈拉古夏送来的衣物虽然质地优良,但是对她来说显得太素了。这位天才缝纫家便在它们的基础上进行了巧妙改良,为自己打造了几条既适合出入宫廷又不失个人特色的长袍。她装扮得如此用心,多希望济伽王能够夸赞她两句,甚至留下她伺候。但不知是济伽没有领会卢奎莎的意图,还是对她兴趣不大,他最后只是淡淡地让她退下。
卢奎莎心事重重地走出寝殿,四个先锋像影子般默默跟上。她对这些以护送为名执行着监视任务的家伙的存在恍若未觉,满脑子都是济伽,自我反省着该怎么才能求得他的垂爱。是她表现得还不够好?还是她不该如此直接地将他定为目标?或许下次可以换个方式,求他通融,让她能见见吉安。那个令她心心念念的少年,这几个月来一直都没有机会重逢,卢奎莎对他甚是想念。十几米外的前方有一个拐角,传来了一些说话声,透过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忽然听到了渥兹华的声音,随后是一个能让她心率加快、眼中放光的声音。吉安居然在这里?就像一个感官出色的侦察兵那样,龙术士竖起耳朵,稳住步伐,等待与他的相遇。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和乐观的人?”渥兹华说道,“这里一年四季都如冬,气候恶劣,物资匮乏,和你曾经生活的地方差别那么大。但我看,你已经能够应对自如了。”
“我想是的,将军。虽然环境艰苦,却别有一番趣味。”吉安回答,“我喜欢和雪橇犬们一起奔跑,参与你们的捕猎行动,也学会了如何凿冰垂钓,还跟着您的士兵学习如何用海豹皮做衣服。虽然开始有些困难,但现在我已经熟练掌握了那些技艺,甚至都有些迷上了呢。”
卢奎莎继续往前走,直到和他们在拐角处碰面。渥兹华一见到她,眼眸便弯成了月牙状。令人惊喜的是,吉安竟真的跟在他的身边。这是卢奎莎在“缓冲地带”的三个月里第一次与他相见。
“我带他来参观这儿的宫殿,他还是头一次来呢。”渥兹华转头看向吉安,脸上荡起一个宠溺的笑,“我们再去那边的观星台看看怎样?从那里眺望这漫天的碎石与星光是最好的,你一定会喜欢。”
“听上去真不错,将军。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英俊,穿着由鹿皮缝制而成的简单装束,身上毫发无损,除了两颊有一些因为寒冷而呈现出来玫红色——还远远没有到冻伤的程度。以济伽大军每一个人的雷压作为屏障,军队驻扎地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那道透明的屏障隔绝了外来的寒风,使冰屋周围的气温远比外界温和,即便是普通人的体质也能够承受。如果说这里的生活给他带来了何种变化,那大概就是那双怎么也不肯看向她的眼睛了。它透亮清澈,像一块绿宝石,每次看向她时,都是那样的热切和坦率。可如今,它却在避开她。觉察到卢奎莎久久不动的目光,吉安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的情绪,但他极力掩饰了过去。他坚决不跟她说话,连最起码的表面功夫都不做。这个心思细腻、八面玲珑的少年,又一次改换门庭,并且对这个现实表现得如此心安理得。卢奎莎幽幽地看着他,心底的情感杂乱无章,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如果渥兹华此时不在场,她铁定会冲上去与吉安相拥,即使他态度冷漠,不愿配合。然而,她所有的渴望和冲动,都在渥兹华将军自鸣得意的目光和他挑衅的举动下被生生扼制。他突然搂住吉安的肩膀,那力道近乎蛮横,仿佛在向她宣示主权。卢奎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精心策划的。他算准了她今天这个时候会出现在王的寝殿外,故意领着吉安过来,好让她亲眼瞧见这一幕,用这种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吉安是属于他的奴仆,不再是她可以随意接触的人了。
“快,和你过去的主人道个别。”渥兹华搂着吉安,朝卢奎莎致意而去。那双狭长的琉璃色瞳眸中,尽是优雅而得意的笑容。
一阵气氛压抑的沉默横亘在三人之间。吉安面无表情地低了低头,算是向卢奎莎打了个招呼,但依然什么话也不说。
渥兹华和吉安从她的身边走过,留下她和四名先锋在原地。卢奎莎捏紧了手中的笔记本,命令自己不许回头。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她不会轻易言输。今后的日子还长,走着瞧吧。
LVII
- 四年前 -
荷雅门狄坐在三楼卧室的八角观景窗前,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书。
那些由一个个龙语字母书写成的娟秀文字,在她的眼中变得毫无意义,仿佛只是些空洞的符号。她的眼睛虽然聚焦在上面,然而,真正看进去的内容不超过十行字。她的心思就像高山上的白云般飘忽不定,全然不在书页上。
窗外的风景在阳光下美丽如画,而她的心事却越来越沉重。她久久地盯着那些字,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一些幻觉。枯燥的文字突然之间像是被赋予了某种生命似的。它们从书本中挣脱出来,在她的眼前漂浮舞动,最终组合成一个人名:EMeiS。
荷雅门狄叹口气,稍稍闭了会儿眼睛,试图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书本上,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贝壳挂帘的间隙,飘向了床头柜。那上面,还有另一本书,某页夹着一张标签,正等着她和雅麦斯一起阅读它。可是,和她约好的那名火龙族男子,已经三天都没有出现过了。
三天。自从雅麦斯偷亲了她的面颊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这段时间,她已不知多少次想起那个场景。此刻,那个仓促间完成的吻,又开始在她的心尖挠痒,让她忍不住重温和回味。她发现,自己竟有些怀念那个被他拥吻的感觉。那种温暖和亲密,让她陷入深深的眷恋。
荷雅门狄尝试换个姿势,希望这样能驱散杂念,让自己更专注一些。她挺直身体,放松肩膀,甚至还伸了一个懒腰。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将雅麦斯的脸从脑海中抹去,那张脸总是如影随形地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如同一棵古树般在她的心头深深扎根。
偏偏是那头火龙……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被动地等待着他,为什么要被他牵动着情绪,为什么要忍受他一直避着自己。凭什么啊?
气急之下,荷雅门狄扔下了手中的书,沿着螺旋楼梯飞奔而下。一股冲动驱使着她踏上寻找雅麦斯洞穴的路。她必须亲自找到他,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急切得像一位充军的士兵一样,毫无顾忌地跑出居所外的小道,连迎头遇到的两个向她打招呼的守护者都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继续前进。但是,在疾步走上山路,瞄到“龙之泪”北岸的几个雄性火龙族成员的身影后,那股满腔的愤慨情绪却忽然像哑火的炮弹般被浇灭了。费扬斯等五六个族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怒气冲冲的首席龙术士从上方经过。他们在玩游戏,将石头抛向大海,比赛谁能够让它们在水面上弹起的次数最多。因此,他们的眼睛除去彼此嬉戏的笑脸外,就只看见了那波光粼粼的清澈海水和不断跳动的石头了。
停在远处的女孩附着了一些魔力在自己耳部,偷偷听了会儿他们的对话,隐隐捕捉到关于什么赌约、输赢之类的字眼。他们的笑声汇成一片,气氛轻松愉快,仿佛有什么事让他们特别开心。荷雅门狄突然灵机一动,闪过一些念头来。就这么直接跑去质问雅麦斯可能并不是一个恰当的作法,不如先迂回一下,打探清楚他的近况。在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她运用漂浮术,身姿优雅地飘向下方的海岸,主动朝几人问了好。当她靠近时,玩耍的男人们停止了嬉笑,一齐叫她“首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