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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Chap.3:荷雅门狄(21)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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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XI

- 十六年后 -

荷雅门狄独自一人回到了布达城北那片她和T相遇的树林。此时阳光仍旧充盈,斜斜洒落,把树林照得十分明亮。然而,她想要追寻的那股神秘气息,却已近乎无踪。空气中只剩下清幽的草木香气。那个曾让她一度陷入疑惑的微妙气味,已经完全嗅不到了。

六天的时间匆匆而过。对方要么已经阵亡,要么转移到了别处。荷雅门狄心中有些失落,却并未放弃。先前与T的纠葛阻挠了她前来证实自己的发现。而在他们缘分已尽,分道扬镳后,一切阻碍都不复存在。她要来追寻心中的答案。

东北方向,和那个人息息相关的山岗,是她下一个探访的目标。龙术士施展浮空术,飘向山岗之巅。这里曾经是达斯机械兽人族将军弗吉尼亚的基地,如今却变成了一片废墟。帐篷上的破布被山风吹动,四周寂静无声,看不到一个活物的踪影,不知是将军主动放弃了这个据点,还是它被他们所监视的南方刹耶军攻陷。无论原因如何,这座曾经容纳了数百个兽人族士兵的军事前哨站,已经确确实实成为了过去式。

就在荷雅门狄以为自己要失望而归时,一丝细微却鲜明的血腥气陡然掠过了她的鼻尖。尽管只出现了极短的一瞬间,却几乎立刻让她相信自己并没有白来。

周围毫无人迹,但一定留下了某些线索。她在废弃的帐篷和空置的铁笼间穿行,释放着自己的感知力,试图捕捉到那个气息的方位。魔力化为看不见的触须,向各方延展它的触觉,探索着每一缕空气。

“咳……”启动魔力时,突然而来的一阵亏虚感,令荷雅门狄不由得喘了一下。体内的魔力被不断汲取,不仅是因为她正在全力调动它们去搜寻周围的痕迹,更源于她和T告别前所释放的那个黑魔法。在所有类型的魔法中,黑魔法的高耗魔量十分骇人。它就像一个贪婪的怪兽,疯狂吞噬着施法者的魔力,让她感到阵阵虚弱和疲惫。如果是在全盛的状态下,这样的消耗对荷雅门狄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偏偏她身上背负着“诅咒”,每一次魔力的流动都仿佛是在撕裂她的伤口,让她的情况雪上加霜。荷雅门狄咬牙忍耐,强压下这股不适,继续向周围发散魔力。她坚持探索,不愿意错过那个将她引到此地来的气息。

终于,她找到了。在山岗底部,一个入口被藤蔓和碎石泥土半掩着的山洞被她确认为源头。那里面的世界一片黑暗,隐藏在秘密之中,似在等待有缘人揭开它的面纱。荷雅门狄毫不犹豫地扒开洞口的遮蔽物,径直走了进去。

洞内昏暗、幽深而狭窄,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她顺着洞壁摸索前行,心中的困惑愈发强烈。山洞里静得可怕,没有人,也不见动物出没,只有洞穴尽头空地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像一张大饼般摊开在那里,触目惊心。从形状和大小看,似乎是一场激烈的搏斗后,某个伤重或死亡的人留下的。但这一路走来,她并没有发现任何一处拖拽或溅射的血痕,也找不到任何一个血脚印,这令她感到很费解。这摊血迹的存在显得那样突兀,好像它根本就不该存在。

荷雅门狄考虑了一会儿,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她蹲下来,谨慎地伸出手指,抚摸了一下那摊早已干涸的血迹。

没有反应。

残血只是黏在她的指头上,触感冰凉而稠密,像某种昆虫吐下的恶心脓液。

可如果,这就是指引她一路前来的气息……

荷雅门狄往后退步,掌中凝聚起一颗纯净的魔力球,朝地上的血迹发动攻击。

结果令她震惊。那早已凝结的暗血突然变得活跃起来,仿佛变成了一个华丽盛大的血池,表面开始剧烈地冒泡。这种异象持续了短暂的几秒钟,随后又恢复了平静。在荷雅门狄眼前的,仍旧是原来的那摊血迹。

但她很清楚,刚才那一切绝非幻觉。“出来,我知道你躲在那里!”荷雅门狄像面对一个敌人那样高声呼喊。

而那个血池像是为了回应她,突然窜出了一只染血的爪子——那模样虽形似人类的手,却被厚厚的血浆覆盖,看起来如同魔鬼的索命利爪——猛地抓住了她的左脚。

荷雅门狄立刻抬起右脚踩烂了它。第二只血爪子紧跟着出现,被召唤自隐形空间的龙术士佩剑利落地斩断。断手落在一边,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你若再不出来,我就要动真格了。”飒爽的女术士持剑而立,再次喝道,“万一不小心误杀了你,可别怨我!”

终于,在这样的宣告落下后,血池没有再继续袭击她,平静了将近半分钟,它的形态发生了变化,首先是一颗脑袋从血池的表面浮现而出,接着是脖子、肩膀和上半身,最后,整个人都从血池中钻了出来。

是一个男人。

荷雅门狄用剑抵住他的咽喉。对方没有反抗,只是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坚持和她对视了数秒,男人的身子无力地向后倾倒,与地面发出重重的撞击。

即使这个男人并不能对自己构成威胁,荷雅门狄也没有任何放松,手中的剑依旧稳稳地指向对方。随着男人的身影完全显现出来后,原先的那摊血迹便如同被吸干了一样彻底消失了。他侧躺在地上,看起来很高,身上没有被任何血渍玷污,只是衣服都破碎得不成样子,近乎裸|体。虽然他肢体健全,并未缺胳膊少腿,也瞧不出半点外伤,但给人的感觉却异常衰弱,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奄奄。荷雅门狄从他斯文、憔悴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往日风采,心中大致确定了他的身份。“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是你吧,弗吉尼亚先生?”她如此唤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那既非嘲笑,也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混合了惊讶、无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爱梅莉斯小姐……”那人也默契地叫出她的假名,脸上是一抹苦涩、自嘲的笑容,“真没想到,最后会落在你手里。”他的声音虚弱而沙哑,每个字都耗费了他大量的力气,“来吧……砍了我吧。不得不说,命运对我的安排真是讽刺啊。连刹耶都没能摘下的这颗头颅,看来……要成为你的胜利果实了。”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死得有尊严些,他勉力支起身子,稍微坐正,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然而,荷雅门狄并未回应他的期待,只是保持着警惕,琢磨起来。一个兽人族将军,居然就这么甘愿在敌人面前引颈受戮,这其中的原因令人深思。他要么是真的已经走投无路,要么是因为伤势过重,生命已经岌岌可危。

荷雅门狄慢慢地放下剑,但没有收回,剑尖仍然指向这名伤重濒死的男子,气势却不再逼人。

这个举动让男人万分震惊。“你不杀我?”他问道,语调带着一丝催促,“快动手吧,以后可就没这个机会了。死在龙术士的手里,总好过被刹耶他们凌辱……”他又自嘲地笑起来。

“我如果要杀你,绝不是因为你的要求。”荷雅门狄面容沉静,“报上你的名号吧,弗吉尼亚先生。让我们以真实的面貌进行对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然后平静地说,“我是费路西都,曾是库拉蒂德王的将军。”

“荷雅门狄。”她回应道,“卡塔特的第三任首席龙术士。”

交换了姓名和身份后,两人暂时陷入了沉默,一股莫名的紧绷感横在他们中间,如同被不断拨弄的琴弦,但随后,这种紧绷感又转化为了一种微妙的松弛感。

“为什么不拿着我的脑袋,回去向龙族邀功呢?”过了半晌,费路西都突然说,“你完全有理由这样做。杀掉一个敌对势力的将军,无疑能让你功过相抵,得到龙王的宽恕……到时候,你也不必再继续忍受这亡命之苦了。”

如此中肯的提议,在荷雅门狄听来却是一个笑话。她缓缓地摇了下头,目光如刀刃般变得锐利,“那可不是凭一颗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头就可以化解的仇恨。那里有我不能轻易放过的人,就像你的那些同族之于你一样。你不会饶恕你的仇敌,同样,我也不会为了求得那些人的原谅而放弃我的原则。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发誓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她忽然止住话声,甩动了两下剑,想通过这个动作平复自己逐渐激荡起来的情绪。随后,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费路西都,只见他一动不动,正对着自己。他听得很认真,眉宇间显露出思索的神色,显然对她的激烈言辞以及那包裹在坚硬外壳下的情感抱持着一种既惊讶好奇又忍不住探究的态度。“至于你,费路西都将军,”她马上又说,“你的生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况且,你本来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吧?即便我不杀你,你也活不久了。”

“也许吧……”他皱着眉,碧蓝色的眸子深处满是疑虑。她刚才的那番尖言锐语让他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个女人终究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她有着自己的目的和计划,她的那些谋算瞒不过他的眼睛,但她身上的那种深沉和复杂却让他嗅到了一丝共鸣。“话虽如此,”他轻笑起来,“荷雅门狄小姐,你也不是最好的状态吧?甚至可以说,你现在的情况非常糟。那些漂亮话倒说得一套又一套……我差点就被你唬住了呢。”

他看出来了。

她之前对T使用了黑魔法,用了她几乎全部的魔力。虽然魔力在逐渐恢复,没多久就得到了填补,但是,在与费路西都对峙前,她又花费了大量魔力用于侦察,还分出一些魔力糊在洞口,设下了防窥探的结界。如今在双方的较量中,看似是荷雅门狄占据着上风,但其实,她的状态并不佳。连续的过度消耗让荷雅门狄感到气虚无力。现在的她,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毅力勉强装作无事罢了。

不过,她不会对这个敌人泄露半分。敌人……当她动念打算救助他的这一刻起,她便不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把他视作敌人。

“我给你找些吃的。”荷雅门狄收起剑,转身离开了山洞。她努力让自己步态平稳,不露出一丝破绽,直到她彻底走出对方的视野。

半小时后,她带着一头野鹿回来了。用火焰魔法轰杀致死的鹿呈现出美食般的香味,四散飘溢在空气中。费路西都倚靠着一堵石壁,头微微歪斜,眼睛几乎半闭起来。当那令人垂涎的肉香在山洞中传开后,他原本黯淡的双眼顷刻间张开,迸放出渴望的光亮,像一头会随时扑向猎物的野兽。

“你躲开点。”他盯着地上的烤鹿,沙哑着嗓子对她说。

荷雅门狄毫无异议地走到靠外的地方,离他至少有三十米,尽管如此,她的耳朵仍然灵敏,能清楚地听到里头传来的撕扯声和吞咽声。一个饿到极点的食人鬼会如何疯狂进食,这画面完全可以想象。

不一会儿功夫,他就吃完了。一整只鹿被吃得精光,连骨头和内脏都不剩。当荷雅门狄靠近后,他仍在埋头咀嚼嘴角的残肉,品味着最后一点肉渣。他的双手、前胸和半张脸颊都被鲜血浸红,看起来十分可怖。

“你多久没进食了?”荷雅门狄皱起眉头问。

“很久。”他缓缓擦拭嘴角的血,却只是把脸上的血迹涂抹得更加斑驳了。

“动物的肉和血也能满足你们吗?”

“只能算充饥之物。提供的营养和能量虽有限,却比什么面包、馅饼要强多了。但是,终究比不上人类的肉|体和鲜血。”

“确实。你都没变成鹿。”她冷笑道。

对于这个人类的挖苦,费路西都只是抿了抿嘴。

荷雅门狄取下自己的带帽斗篷扔给他。这件斗篷长及她脚裸,但给一个身材高大、肩宽背厚的男人披,估计只能盖到他的膝盖,不过,这也足够他把重要的部位遮挡起来了。“你的那些手下呢?”她找了块较为干净的地方坐下,开始询问起他的状况,“在你的营寨留宿的那一晚,我粗略算过,你手底下少说也有五六百号个人,怎么如今就只剩你一个了?”

费路西都缓缓地披起斗篷,动作僵硬而艰难。这款女式斗篷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十分捉襟见肘,但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形象问题了。“他们全都死了。”他呼了口气,沉重地回答,“准确来说,我们遭遇了袭击,不止一轮。在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四散奔逃,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但多半……”

“奥布达有一些无名的异族尸体,碎裂成片,约在八年前被人发现,据说发现时死状尚新。是你的部下吗?”

尽管明知这女人在套情报,费路西都却不由得在意起她的话来。然而,真相模糊,他亦难以明辨,只能给出不确定的回答,“应该是我的人。奥布达……那地方没多少住户,我的军队从未涉足过那里。但在战乱中,走散乃至遇害,也大有可能。若非龙族所为,那便是刹耶那个老混蛋下的黑手。”

光阴似箭,往事难以追寻,看来已经挖不出什么秘密了。“但愿不是你那位率直又粗鲁的副官吧?”她似笑非笑地问。

“查寇拉……他是跟我最久的人,可我也早就感觉不到他的雷压了。”

“就连你自己的雷压,也已经微乎其微了。”荷雅门狄说,“你们达斯机械兽人族的雷压平时难以感应,而我现在却可以直观地感受到你的雷压气息。它那样微弱,绝不是你在刻意隐藏,而是你快要油尽灯枯了吧?”她敏锐地指出,“你快死了,那些力量散溢了出来,很快就要离你而去了。现在的你,恐怕根本没办法再变回那个恶魔形态了。”

“你想怎样?”费路西都顿时瞪向她,眼中充满了愤怒和不甘,“你不杀我,却要折辱我?”他赖以伪装的温和假面被一分分剥离,露出他原本凶狠狰狞的秉性。“那个时候……在你放走我们的奴隶后,我曾经在心里发过誓,如果再碰到你,我一定要把你杀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这对于你现在的自救毫无帮助。你如果不说的话,我或许还能考虑放过你。”

“你是在挑衅我吗?!”

“哎呀,瞧瞧你这副样子。长时间与敌对的同胞抗争,你应该早就磨练出一套左右逢源,见风使舵的本领了吧。怎么现在却如此冲动,一心想要求死呢?你该做的究竟是与我斗狠,还是想办法保全自己的命,养好身体,为生死未卜的部下们报仇雪恨?想想他们,想想你还未完成的大业。”

她的话让费路西都稍微冷静了一些。虽然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却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坐着,没有更激进的行动。这个女人对他的故意讥嘲,是想让他低头和服软,从而在谈话中占据一个主导地位。费路西都尽管对此气愤又郁闷,却也无可奈何。

“你的那个能力,很奇特啊。”荷雅门狄收敛了语气,眼中的冷意也随之消退,流露出一丝对这个将军的敬佩,“就是因为它,你才能在残酷的战局中存活那么久吧?”

费路西都并没有因为她的夸赞而感到任何欣喜。他那项被称为「血界幻遁」的能力——在一定范围内,使地面或墙体|液态化,将敌人拖入血池溺毙;或者把自己压缩成近似二维的平面,以此来摆脱敌人的攻击——这进可攻退可守的能力确实帮助他度过了不少难关,一次次逃离被刹耶军诛杀的命运。然而,他能够做到的,也只是让自己苟延残喘,让死期晚一点到来,非但帮不了自己的下属,也无法对那些强敌造成致命打击。“我只是条丧家之狗而已。”他歪过头,苦闷地说,“一个被撵逐追打了八年,苟且偷生的废物……不是狗,又是什么?”

八年间,他的军团遭到了刹耶军无数次的联合围攻,他本人更是敌方着力想要除灭的对象。刹耶派出沙桀和米竺勒夫两个军团,兵力雄厚,约是费路西都这边的五倍,形成了绝对的碾压之势。在重重夹击之下,费路西都誓死坚持,往往旧伤未愈就投身新的战斗。虽然靠自己的特殊能力屡屡化险为夷,勉强维持着不死,却早已元气大伤,几近透支,像一个修补多次后变得坑坑洼洼、行将崩裂的旧雕像。近期,费路西都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便悄悄回到了布达附近,打算在这里走完自己的末路。那些他为之奋斗的目标,那些仍没有实现的复仇大计,也即将要随他而去了……

听着他的话,荷雅门狄感到有些凄凉。“你也许确实是丧家之狗,但绝非断脊之狗。”她这样说。

费路西都为这个意料之外的评价怔住了。他张大眼睛,默默看着这个女人,一脸不可思议,最后,他放大的眼眶柔和下来,眼里的敌意也随之消退。“最近这一年多,我都待在血水里,维持着那个形态自我休眠。只要一现身,就会被他们追杀。”

难怪只有那么一小滩。她暗忖道。想想那近乎枯涸的血迹,以及那些被自己轻易破坏的血爪子,再看看眼前这个羸弱的男人,荷雅门狄确信他并没有撒谎。“你这副样貌和我上次见到你时,没有任何改变。我想,你已经很多年没有吃人了吧。我救你,也有这个原因。”

他为这天真的话语感到好笑。“这次我要是真能大难不死,等我好起来,我还是会继续吃人的。不吃人,虽然不至于丧命,但是会变得越来越衰弱,就像……”他及时转移了话头,“那样可没法和刹耶的那群杂碎长期玩下去啊。所以,你要是介意的话,现在就宰了我吧,一了百了。”

“我做都做了,难道还有救到一半再杀了的道理吗。”她指指他的身体,“你的伤还要多久才能痊愈?”

“如果不进行战斗,并且食物充足不断,让我能安心静养,大概……还需要两三个礼拜吧。”

“要这么久?虽然我用结界遮蔽了这个山洞,但也不能保证绝对不会被旁人发现。最好还是快些走。”

“走?去哪儿?抱歉,我现在根本没法动。你要我走,不如干脆杀了我来得痛快。”

“算了。”她不想再对这男人的反复试探进行回应,重要的是他的伤。“你待着别动,让我来试试。”她起身来到费路西都身旁蹲下,思忖着该如何替他治疗。

治愈魔法并不是简单地缝补伤口,它涉及到精神层面的深度交互,旨在引导并增强伤者自身的修复能力。这需要治愈者主动感受伤者的身体状态,与受损或疼痛的部位进行精神链接,然后,再运用自己的魔力或某些特定咒语,激发人体的自然修复力,逐步改善伤口的物理状态。在此过程中,治愈者还会利用魔法的能量转化原理,将自身魔力转化为伤者身体可以吸收的生命能量,进一步加速伤口的愈合。只要伤势不致命,都可以通过“感知、引导、增强、转化”这几个步骤彻底治好。然而,荷雅门狄却独独在这方面天赋不足。她虽然能敏锐感知到外在的魔力动向,却难以在内部与伤者的创口建立起有效的精神链接,这导致她的治愈效果大打折扣。

多年前,她曾在赢下“最终试炼”后,尝试对奥诺马伊斯的新伤施展治疗之术。那时,她采取的是灌注法,跳过了前几个步骤,直接将她的魔力灌溉给了奥诺马伊斯。尽管效果不是很理想,可他的伤疤好歹在她的魔力作用下收紧了一分。然而,同样的方法却在费路西都这里失效了。

这名将军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是灌注法难以奏效的一个原因,此外,他体内的能量是雷压,而非荷雅门狄所熟悉的魔力。达斯机械兽人族固然能通过吞噬术士或龙术士来获得他们的一些基础能力——如释放火焰,但是,他们却无法利用魔力来治愈自己受创的躯体。

荷雅门狄外显的魔力犹如一条微型银河带,缓缓漂浮、围绕着费路西都,流入他毫无生气的肌体之中,却未能给他带来丝毫的治愈之感。这名强大自信的龙术士人生中鲜少有如此力不从心的时刻,而眼下的窘境无疑是其一。

“果然还是不行吗。”她无奈地放下手,停止了魔力的输送。

“别费劲了,你自个儿留着用吧。”他撇撇嘴,面色依旧惨白。他没觉得有什么变化,甚至连任何被触碰的感觉都没有。

“我得想想,该怎么带你走。”荷雅门狄苦思起来。

他挑起眉,“如果你真的要帮我,为什么不用当初放跑奴隶的那个空间魔法呢?”

“这可不行。这玩意儿有代价,我不能随便用。”断然拒绝的她,心里已潜移默化接受了雅麦斯对她的劝告,决定尽可能少用“空间转移”这个魔法。

“那算啦,”他叹口气,“就待在这儿,别出去就是了。这里是我曾经的地盘,最危险,却也最安全。”说完,他闭上眼睛,打算打个盹,好好养养精神。

荷雅门狄再次步出洞穴。时间已近黄昏,暮色像一块巨大的华盖笼罩着大地。她没能在矮山下的平原继续找到野鹿,在天色彻底黑下来前,捕获了两只肥硕的兔子,然后返身回到山洞,丢在费路西都脚边。他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背靠石壁睡着,似乎陷入了沉沉的梦境之中,他的双手揣紧斗篷,早已干透的鹿血像一道道不规则的脉络般,布满他露在外面的身躯。

一整天的奔忙和剧烈的魔力消耗让荷雅门狄疲累不堪。她曾有过上山找一个帐篷歇息的打算,但那些原本用于遮风挡雨的帐篷,现在却要么倒塌在地,要么破洞百出,根本无法再提供庇护,更为重要的是,在山上休息意味着她必须增设一道结界,这将进一步消耗她宝贵的魔力。考虑到山洞里的男人目前半死不活并无威胁,她最终还是决定回那里睡。

荷雅门狄在一块靠近洞口的平坦大石头上躺下,闭目思索,默默盘算着自己对费路西都的救济是否太冒险。曾几何时,这个男人希望她能成为对抗刹耶的一股力量,如今,她亦对他抱有相同的期望。有时候真的不得不承认现实的讽刺。

意识渐渐朦胧,荷雅门狄酣然入梦。雅麦斯与她在那个世界中相会。她梦见自己解除了对他的封印,将他从无尽的思念中释放出来,只为了拉他上床。他们共赴云雨,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热恋的阶段。梦中的雅麦斯问起她胸前的伤,她低头一看,那里的皮肤洁白无瑕,没有腐烂,没有焦黑,仿佛从未受到过任何伤害。他轻揉着她的半边乳|房,又哭又笑,然后长久地亲吻起她。她对于自己在做梦的这个事实有着非常清醒的了解,却对梦的内容感到害怕,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这究竟算好梦还是噩梦。

有人在靠近。睡梦中的龙术士登时惊醒,让佩剑显现于右手。费路西都站在近处,离她不到两米,在黑暗中默默俯视着她,看上去比白天要干净和精神多了。荷雅门狄惊讶于他的恢复速度,更没料到他居然已经能随意行动了。怪她自己太大意,本该在这片睡觉区域单独划下一个结界,或布置两头魔狼护卫,却因为过于困倦而疏忽了。“你想对我做什么?”她疾言厉色地问。

寒冰般的剑尖直抵咽喉正中心,被威胁的那一方却仿佛毫不在意。“放心,我不会恩将仇报的。”他说,“杀你这样一个漂泊无依的孤家寡人有什么用。你不管是生也好,还是死也好,都对我想要做的事没有任何助益。”

“说我孤家寡人,好像你不是一样。你现在只是个光杆司令罢了。”

“哈。”将军笑了笑,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情况似乎比我们上一回遇到时严重了不少啊,你心脏处的那个伤。”刚才,他听到了她的痛苦呻吟,才会过来查看。虽然不清楚她是如何受的伤,但这个旧伤显然一直没有好转,甚至已经危害到了她的健康。

荷雅门狄无言以对。就在她做起那个荒唐的淫梦时,“诅咒”也跟着发作了,让她的意志变得更加薄弱。“还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没准能活得比你更久呢。”她逞强般地回敬道,然后放下剑,让它重新隐了形。

“我们种族的鼻子很灵敏。你身上的那股腐朽气息,比以前更为浓重了。”他毫不客气地点明。

她以一个惨笑回应他的断言。事实上,她一直随身带着香料,用它们掩盖身体的异味。但这终究只是掩耳盗铃的把戏,既骗不过旁人,也哄不了自己。连年的作战早已在无形中慢慢拖垮了她的身子。尤其是一年前击退芭琳丝三龙小队的那场激斗,几乎是她逃亡生涯中赢得最艰辛、耗损也最大的一次。尽管在那之后,她竭尽所能回避着龙族的追兵,减少冲突和摩擦,可最近,魔力的使用又开始变得频繁……自己的身体正每况愈下,这让她不禁想起那个被弃置于墓穴中的萨克基兰。他凭借长期储存的魔力,成功抵御了诅咒将近二十年之久。反观自己这十六年来的流亡生活,却一直在战斗,一直在消耗。真不知道死神会何时降临,将她带走。

望着始终不语的白发女人,费路西都也明白她不愿透露更多,便不再自讨没趣。“你好好歇着吧。”他沉声说道,随即又补充,“哦对了,兔肉很好吃。”然后转身回了洞穴深处。

双方都确认了对方没有杀意,这一夜在相安无事中度过。费路西都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想去外面找水喝。荷雅门狄对他的请求深感惊讶,毕竟他先前声称自己需要两三周休养才能痊愈。现在看来,他似乎恢复得远比预想中要快。荷雅门狄心中起疑,却还是告诫他不可贸然外出。她的结界虽然能覆盖整个山头,但并不希望浪费力量去涵盖河边区域。费路西都只能应下。

荷雅门狄独自出去寻找水源,行至多瑙河岸边,清澈的水面映照出她略显疲惫的面容。她静静地洗漱起来,涤去一路的风尘,然后取出水袋,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感慨。这个羊皮水袋是数日前T在旅行途中分给自己的,是他们那段短暂旅程的证明,而那位曾经的同路人想必已远在天边,此生难以相见。荷雅门狄舀了满满一袋子水,又顺手打了一只野兔,带回去给费路西都解渴充饥。费路西都一口气喝完,又迫不及待地撕咬兔肉,那如狼似虎、风卷残云的样子让荷雅门狄明白过来,他之前所说的话并非全是谎言。他确实急需食物和水来补充体力,好让自己能尽快恢复状态。

达斯机械兽人族的生物特性赋予了他们强大的身体机能,饱餐一顿后很长时间——几个月,乃至几年——都无需进食。他们中的一些人之所以痴迷于人肉,做出暴饮暴食的行径,完全是受到自身欲望的诱使。而像费路西都这样的高阶兽人族,其扛饿能力自然更强,只是因为他目前的状态实在太差,体能几乎耗尽了,因此,才需要较长的时间来补充营养进行调理。荷雅门狄随后又抓了一头野鹿,用火精心烤制。费路西都的饥饿感已不似先前那般强烈,他扯下一条后腿递给荷雅门狄,自己则享用剩余的部分。荷雅门狄没什么食欲,只浅尝了几口便又递了回去。他笑纳了。他们围坐在火堆旁烤了一会儿火,橙红色的光芒映照着二人沉默的面庞,直到荷雅门狄打破了这个氛围。她明确地向费路西都表示自己不能在此地久留。既然他已经挺过了危险期,她觉得自己不再被需要,打算今夜就走。费路西都听着她的话,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她为他准备了晚餐的食物——一头膘肥体壮的山猪和装得鼓鼓的水囊,然后郑重地警告他,最好放弃这个山洞,去更远的地方躲避刹耶军。这个建议十分必要。随着费路西都逐渐恢复,那些失去的雷压也在慢慢回归。虽然人形机械兽人族身上的雷压对龙术士而言几乎不可测,不过,自己人之间却不存在这条制约。费路西都的同族——特别是熟悉他的敌人,能清晰感受到他逐渐强盛起来的雷压。继续藏匿于此,毫无疑问会带来巨大的危险。

夜晚的山岗一片宁静,天气很晴朗,能看到很多星星。费路西都走出洞穴,步伐缓慢但平稳。他已经吃完了龙术士留下的馈赠,用水洗去血污,只有嘴唇上仍残留着些许血迹。夜风吹拂他短而卷的焦黄色头发,整个人清爽了不少,恢复了这具宿体原有的端正相貌。如果不计较他的机械兽人族身份,真的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文雅随和的男子。

荷雅门狄站在一棵树下,仰望着星空,月光染白了她的侧颜,让她看起来冷艳而不可接近。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他慢慢朝她走近,表情显得很平静。

荷雅门狄似乎没有反应。一道小型结界在他们所站的地方悄然布下,将他们的身影和声音都隔绝在外。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我在想,我该往何处去。”话声中带着一丝迷茫。

“这样啊。还以为你早就想好了。”将军的身上仍旧穿着女术士的那件黑斗篷。他边说边抬起手,抛出了那个水袋,让它物归原主。

“那么你呢?”荷雅门狄稳稳地接住,系在腰间,反问道,“你把自己装得太柔弱了。事实上,你早就能够正常行动了,不是么?”

他笑得像一只狐狸。“我承认,我没有对你完全说真话,但也并非全是假话。如今的这个状态只是不影响我日常行动而已。这次负伤,对我确实是一个伤筋动骨的打击,我必须比以往更小心谨慎。对你有所隐瞒也只是为了保护我自己。你就不要埋怨了吧?”

荷雅门狄先是不满地翻了下白眼,随后沉下目光,严肃地问,“如果你能顺利度过这次的难关,你有什么打算?”

费路西都定了定神,说道,“我要尽可能寻找那些失散的部下,能找回一个是一个。”

“你的军队那么多人,真的一个都不剩,全部都战死了么?”

“有一些还没有。”他望向远方的原野,“我要找的,是除了那些人之外,其他可能还活着的人。”

这绕口令一般的话语听得她满头雾水,她用眼神问询这个男人,想弄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叹了口气,讲述起来,“那群畜生围剿我们的时候,使了一条毒计。他们中有个叫霏什的家伙,能力是精神同调,你可以理解为洗脑。我的一些部下在战斗中被他们活捉,被那家伙的能力洗脑成死士,充当炮灰。这些人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沦为敌人的傀儡。无论我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救回他们了。”

一阵恶寒猛然袭向荷雅门狄。她止不住问,“那些变节的人最后会怎样?他们拿这些人来对付你?”

费路西都默默点头,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狠厉与沉痛,“在与敌人的交锋中,我不得不亲手杀掉了一些被洗脑的部下,这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剩下的,已然加入了刹耶的军队,为那畜生效犬马之劳。他会如何利用这些工具,不难想象。无非是扔到战场,继续上演自相残杀的戏码罢了。”

好一条毒计!荷雅门狄觉得后背发冷。还有一种可能。她突然想。刹耶既然可以用费路西都的兵来攻打他,自然也可以拿他们对付别的敌对势力。而在刹耶所有的敌人中,龙族不也包涵在内吗?

偏偏……时间也对得上。她仔细回想之前T向她透露的信息。他和布达神厅部队联手消灭了一群兽人族盗贼,时间大约是在七年前。莫非那伙强盗,就是这些惨遭洗脑的费路西都军团士兵?如果事情当真是这样……她忽然有点不敢再往下想。

这场阴谋背后所隐藏的真相以及它的幕后操盘手,远比她想象的要狡猾和残酷。她突然为费路西都的前途感到一丝担心。他早已不再是那个被众多将士拥戴的领袖了。孤身犯险的他,面对强大的刹耶军,根本没有任何赢的希望。

“我觉得,”她凝视这个男人,“你单枪匹马和刹耶阵营周旋,未免太不明智了。”

“你说得对。以前我还有一批最忠心的人跟随着我,哪怕再苦再难,也有人共同承担。现在却只剩我自己一个人了。”他低下头,很快又抬起,“不过,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去做。我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

“那你有没有想过找一些援兵?”她说,“我的一个龙族导师曾跟我说起过你们异族的一些故事。或许你可以从其它势力中寻找一些帮手。”

费路西都的脸色顿时一变,似乎意识到她想要说什么。以龙族的视角看,现有的兽人族势力中,抛开刹耶和阿迦述外,就只有一个人的领地是明确的。那个让他又嫉妒又怒其不争的懦夫……

“在最南方,有另外一股异族的势力。你一个堂堂的将军,想必知道的只会比我更多吧?”荷雅门狄直言不讳道,“不瞒你说,我曾经非常不幸地被那个王盯上,和他的手下交过战。当然,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与那个刹耶是死敌,为什么不去投奔南方的济伽,寻找更多的盟友呢?”

这无疑触碰了费路西都逆鳞的话语,让他的脸色骤然一沉,黑得像一块炭。然而,他也清楚,这个女人对他和济伽之间的过节并不了解,因此,他只能强忍心中的怒火,语调艰涩地回答,“济伽这个孬种,我死也不会去投奔他。”

在他身上,荷雅门狄感受到明显的愤怒和抵触,同时也察觉出他对济伽的态度似乎并不像对待刹耶那般仇视。他虽然也讨厌济伽,但在实际行动上,却一直只针对刹耶阵营下狠手,并且也只遭到过刹耶阵营的报复。这其中必有隐情,荷雅门狄想着,换上了一副较为轻松的口吻。“好吧,你们族群内部的恩怨,还真是错综复杂。你不止和刹耶阵营势如水火,和济伽那边似乎也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固执己见,自绝后路,实在是令人惋惜。一个人的力量再强也是有限的。若最终徒劳无功,你过去的所有付出和牺牲,不就全都付之东流了?”

“那你不也一样?”费路西都的语气完全冷下来,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你信誓旦旦地以整个龙族作为复仇对象,可你自己又何尝抓住过别人的援手?你不也是在以卵击石吗?”

荷雅门狄被他怼得说不出话来。虽然和这个人仅相处了两天一夜,但两人的处境还真是相似。他们种族不同,立场各异,分明是死敌,却意外地有某些共通性。当然,两人都深知,就算他们帮得了对方一时,也做不成长久的朋友。

他们非但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盟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旧仇在身上的。费路西都带领手下七百余人,积年累月地与刹耶军打着游击战,但在早期,军团的军心一直不稳,士兵们看不到希望,成批成批地逃走,一度连将军本人都遏制不了。有一次,逃走了五十余人,其中有十人在锡耶纳郊外被一头偶然路过的火龙喷灭——那龙正是荷雅门狄未来的从者雅麦斯。就是这件事,引发了后续一连串的蝴蝶效应——阿迦述被迫从锡耶纳撤退到比萨,又接连遭到龙族军队的打击,一蹶不振。欧蕾丝塔也因此奉命联络济伽方,随后被刹耶方埋伏诛杀。而事情的神奇之处就在于,费路西都和荷雅门狄本人对此都毫不知情。

这些年,埋藏在荷雅门狄心底最深处的愿望,便是替父母报仇。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却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远。唯一试图拉拢的盟友——卢奎莎,也背弃了她。前阵子结识的守护者——那个真名叫特维的男子,是否可靠仍是未知数。如果他能够发挥他作为一颗棋子的作用就好了。荷雅门狄将这个想法暗藏于心,刻意离身边的将军远了些,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数那里的星星。

费路西都的面庞像是被寒霜覆盖,显得冷峻而凝重。在晚风的安抚下,他的情绪如滚滚江水般波动,又渐渐停止了奔腾。他转过身,语气平静下来,“不管怎么说,我都欠你一份情。只是……我可能没有机会偿还你了。”

“你就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吧。你那个毕生的事业如果能成功,不——”她笑着摇头否认了自己的话,“就算不成功,也算你偿还我了。”

他也笑了。“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

“见或不见都没有什么所谓的,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他们看了一会儿天,过了半晌,费路西都忽然转头,盯住了她,“你身上的那个伤,看起来像是永远也不会好的那种。它正在慢慢壮大,以你的血肉为食粮,窃取着你的生机。你还能支撑多久?”

他为何会这样说?一个达斯机械兽人族,根本不会知道“诅咒”这种东西,更不可能通晓诅咒类黑魔法的原理,但是他却猜到了,还猜得八九不离十。荷雅门狄突然有些恼。“你少打听我的事。我的伤势如何,与你无关。”

费路西都一时噎住了,却并没有因此被激怒。他反而露出了一个笑。“济伽那个家伙,也有一个差不多的伤。也是在心脏,也是永远都不会好。”

“是吗?”她眉梢微抬。

“只是个无聊的联想罢了,别在意。”他说。

夜风婉转吹拂,犹如在传唱一支送行的歌。费路西都背过身去,步伐沉稳地踏向远方,即将要移出她的结界边缘。在一股激荡的情绪下,荷雅门狄叫出了他。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龙术士用她冰蓝色的眼眸谛视他的背,她的话音在风声的伴奏下显得尤为清晰,“你的那些宿敌——刹耶和他的军队,到底在哪里?”

料到她会这么问,费路西都将军稍稍偏头,回答得掷地有声,“在布达和佩斯。”

“什么……?”

“事实就是如此。”他抿嘴笑笑,在她的注视下,身形突然一闪,飞上了天空,“祝你好运,爱梅莉斯小姐。别做傻事。”逐渐远去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即使早已知晓对方的真实名字,他还是选择用这个她曾经欺骗自己的化名向她道别。将军的身影蒙上了一团血雾,在夜空中渐渐模糊了轮廓,最终化身为一张血红色的薄薄飞毯,疾速向天的尽头而去。

“谢谢你,弗吉尼亚先生。”遥望着空无一人的高空,荷雅门狄静静地致着谢。

……好运吗?被龙族视为叛徒的自己,早就没有那种东西了。

突然,一个闪念划过大脑,让她愣了半晌。她怎么就没意识到呢?如果说,过去在龙族的迫害下,自己是受害者,那么现在,和一个异族将军打交道,甚至对他施以援手,岂不是大逆不道,背离了身为一个人类的立场?如此想来,她确实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叛徒了啊。

与费路西都分开后,荷雅门狄在山岗上静坐沉思了很久,直到眼皮终于撑不住,才起身回了山洞,在那块大石头上睡了一夜。

一些事积压在心里,让她万般犹豫。是顺着线索继续追查下去,还是假装一切未曾发生,寻找下一个宜居的城市?最后,她内心尚存的一丝正义感战胜了她的恐惧,促使她做出了决定。

一个大胆的假设是:刹耶阵营有计划性地捕获了一些来自其它阵营的同族人,通过霏什将军的洗脑技术,把他们转变为己方阵营的士兵。这些受人操控的士兵被作为诱饵投放到布达郊外,发动自杀式冲锋,死在T和神厅部队的手中。这个深远的骗局不仅掩护了刹耶阵营的据点,也成功迷惑住了龙族,让他们以为布达这一带的异族事件已得到了解决。而费路西都军团的残兵,无疑是最理想的牺牲品。

荷雅门狄越想越觉得心惊,即便如此,她踏往城市的脚步也不曾停歇。

她的第一站是多瑙河东岸的佩斯。在她心目中,佩斯城废墟的嫌疑始终比布达更大。可无论是白罗加的使魔,还是T本人,都曾造访过那里,并得出了确凿无疑的结论,荷雅门狄也就相信了他们。但或许这只是一个假象。

荷雅门狄亲临佩斯,置身于残壁断柱之中,待了一个上午。这座城的规模丝毫不逊于西岸的布达,在过去也曾是王国的璀璨明珠,却不幸毁于蒙古军的铁蹄下。城墙破裂,民房崩塌倾颓,马路上到处都是建筑碎屑和垃圾,曾经的军事要塞和宗教场所也都空空如也,落满了灰尘。居民们早已撤离这片战乱之地,只留下一座满目疮痍的空城曝晒在烈日下。荷雅门狄走在破碎的瓦砾和荒芜的砂石之间,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线索。然而,废墟的尽头只是更多的废墟,在这片已经被彻底抛弃的土地上,她什么都没有发现。

中午时分,她离开了荒凉凄清的佩斯,返回布达,在那家与T逛过的闹市区烤饼店买了一张饼,并赶在店主认出她之前迅速离开。他们两人的画像依然高悬在街头巷尾,提醒着她小心应付巡逻的官兵。下午,她悄悄潜入神厅部队的大本营,躲在屋顶上目视他们军容整肃的近卫队在练兵场操练。随后又登上城堡山,望着那片由皇宫大殿、尖塔和教堂组成的建筑群。她踏遍了城中的每一个广场,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市集。随着太阳西落,心中的希望也变得渺茫。到了晚饭时间,她站在多瑙河上的一处河堤,凝视着眼前的水域,渐渐看得有些出神。河面映照着余辉,宛如一条金红色的丝带在水上缓缓流动,飘向远方的小点。

到头来,又陷入了死局,一切似乎仍是一场空,难道真的只能就此放弃了吗?从她第一次在附近这片区域感知到兽人族的气息,距今已有八年之久。即使敌人确实曾在这里“安过家”,只怕也早就转移阵地了……

然而,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摆在面前,刹耶势力始终在这一带活动频繁,把费路西都的军团打得落花流水。倘若费路西都所言并不掺假,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多年来的蛰伏运营使他们早已融入布达,将整座城市渗透得彻彻底底。他们化身为各个阶层的居民,生活在城市的各个地方。从城墙边的守军,山丘上的皇宫,再到新建的神厅部队,都概莫能外。

可是,要如何让如此庞大的军队雄踞于此而不被察觉呢?

更不用说,他们绝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渗透进来。一定还有别的地方安置剩下的人。

龙术士将目光投向河对岸,空荡荡的佩斯城依旧安静地躺在夕阳下。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答案就藏在那片看似死寂的空城之中。

荷雅门狄再次过河。日落前的阳光仿佛融化的黄油,将光与影的界线逐渐糊化。蓝紫色的影子爬上建筑物的断墙上,一点一点刻画着时间的流逝。

周围的建筑残骸、断壁颓垣,与数小时前探访时所见无异。这儿的一切都非常真实……太过真实了。正是这种毫无瑕疵到近乎完美的真实感,让她深深不安。

这里不仅没有任何重建的迹象,就连无家可归的乞丐、可能藏身的拾荒者,甚至流浪的动物也踪迹全无。连接着多瑙河两岸的木质浮桥尽管被毁于战火,可说到底也只是一水之隔而已,靠摆渡就能抵达,然而,佩斯却仿佛被世界彻底遗忘,只剩下了苍凉和孤独。

既然已有过大胆的设想,那不妨把设想再做得更大一些——假如这整片废墟,都只是敌人用来迷惑外人的陷阱呢?

他们故意制造了这种“景象”,对佩斯城做出伪饰,好让人误以为这地方一直荒废。而实际上,这里可能隐藏着他们真正的秘密基地。

当月亮爬升至天顶时,荷雅门狄终于在东北角一个残破的修道院墙上,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洞。这个洞直径约半米,边缘粗糙,参差不平,像是被某种坚硬锐利又极其不规则的物体洞穿出来的。突然而至的预感让荷雅门狄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她立刻翻墙跳入,打量起四周的环境。修道院由多个建筑物组成,共同围绕着一个庭院排列。荷雅门狄将那些房间众多的宿舍、祈祷室和礼拜堂稍稍抛后,率先奔往庭院。这个迷你园林并不大,但布局精美,由一条十字形石路分割成四块,正中央设有一口井——里面早已干涸无水,无言地诉说着这里的荒芜之色。昔日的繁花似锦已不复存在,地上仅残留着少量杂草。唯有那棵顽强的梨树仍一身翠绿,却已不再挂果。荷雅门狄的目光扫过光秃秃的泥土,注意到地上的一些枯树枝摆放得有些不自然,似有人为移动过的迹象。在它们的掩映下,一些原本被隐藏着的东西即将要浮露出来。

荷雅门狄拨开树枝,一股难以描述的气息顿时扑向她的面颊,仿佛来自于地底深渊,它阴冷又温热,混杂了诸多气味,让她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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