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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Chap.3:荷雅门狄(22)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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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XIV

- 十八年后 -

告别佩斯和布达的奇遇,荷雅门狄向西南行至萨格勒布。夜色掩护着她下龙进城。中心城区格拉代茨的旅店,成了她的又一个栖身之地。

这个人口约有两三千,居民多为农人、商人和手艺人的小城气候适宜,宁静祥和,主要信仰为天主教。该地属于匈牙利王国的联邦,但在实际运作中,同时受匈王指派的总督与克罗地亚王国自己的议会共同管理,保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城市久未遭逢战事,很适合长期安顿,但荷雅门狄的内心却感受不到一丝快乐。时间在流动,她的生命也在缓慢流失。她的“病情”不仅没有在停止战斗后得到缓解,反而愈加恶化。

第十六年是她逃亡中的分水岭。她执意探索敌人的领地,无奈中被逼着使用了两次“空间转移”。从那时起,诅咒就发展到一个新阶段。以前,她的病症只是偶尔头晕、胸闷和吐血,伤口几无扩散,病灶也都局限在可控的范围。这个阶段如果算“早期”,那么毫无疑问,它在第十六年后开始进入了“中期”——更频繁的晕眩,更严重的腐化,间歇性的意识丧失,成倍增长的魔力消耗,并伴着精力和体能的明显下降。

荷雅门狄恍恍惚惚地上楼,手中提着刚从公用井里打来的一桶水,准备用它来洗澡和清洁伤口。她感到胸口似乎被一股莫名的湿意侵袭,这种感觉就像……就像某种不为人知的细流悄然渗透。在这冬春交替、寒风仍有些刺骨的时节,她向来注意保暖,身上的衣物穿得厚重,按理说不该如此。目光缓缓往下移,她开始审视起自己的身体,此刻,幻觉消失了——衣服前胸部分很干净,真正湿漉漉的是她的裙摆,还有脚……

“圣母在上,这简直一团糟!”身后有人惊呼,提醒她注意自己做了什么。

低头一看,地上已是一片狼藉,不知何时倾泻而出的水渗进楼梯间的木板缝隙,形成放射状的深色图案,在昏黄的光线下,它们好似一大滩不慎洒落的血迹。

这是……我做的吗?这些被我打翻的水?

“抱歉,我会弄干净的。”荷雅门狄难以置信地望着这片被自己无意间造成的灾难现场,忙转身向那位二楼的住客致歉。他如同一只斗志旺盛的斗鸡昂着头颅,眼睛瞪得像铜铃般滚圆。在看到女邻居那恳切的态度,以及她迅速把翻倒的木桶拎起来放到一旁的举动,他才没有继续发难。但又因为她只是扶着墙杵在那里,一脸茫然,并未想到要找些工具来处理,这让他的不满之火再次被点燃了。

“那里有抹布。”男人恶狠狠地说,从她的身旁走过,在到达二楼台阶时又回头瞪了她一眼。

荷雅门狄到厨房找伙计要来一块布,擦拭起那些溅得地上和墙上到处都是的水渍。眼前的视线模糊重叠,她努力让自己的双手不颤抖。

幸好只是水,不是别的什么难以清除的东西。然而,这个不慎的失误,却让荷雅门狄感到很无力。她刚才根本没有出现头晕或眼花的迹象,却还是一错神把拿得好好的水倒了个精光。水资源本就非常珍贵,而她更无法接受自己竟如此容易地让这件事发生。

像一个年迈衰弱的、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

我病了,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向我传达这个事实。我正在慢慢消亡,慢慢死去……可我还有好多未完成的事和未竟的心愿,还有好多……

一名招待员从墙后探出脑袋望向这里,随即又慌忙缩了回去。荷雅门狄没理会旁人的目光。她擦完了,起身时感到身上出了些虚汗。

我想完成什么?她不禁扪心自问。给父亲母亲报仇吗?好想法。可这条路该如何开始?计划该如何实施?一个人拖着病躯,对战整个龙族?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只是她自己的痴心妄想而已。荷雅门狄不知道她到底还能够做什么,还有没有机会在等着自己。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就这样结束……

一个温柔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汹涌思绪。“爱梅莉斯,你看起来不太好,需要帮忙吗?”旅店老板的女儿米尔娜·乔沃维奇走向她,递来一块手绢,拿走了她手里的布。

“谢谢你,米尔娜,”荷雅门狄用帕子擦了擦手和脸,对女孩稍稍露齿一笑,希望自己看起来不太虚弱,“只是些水而已,不必担心。”

“别跟我客气。”她握住她的手,“明天早上的弥撒,我们一块儿去吧?”

“我应该没问题。几点?”

“老时间。”米尔娜单纯地生气了。这位好伙伴总是记不住每周日早上七点的弥撒,可是一想到她的身体,她就无法对她进行埋怨。米尔娜把眉头放松,带着安抚的微笑说道,“你千万别逞强啊,身体最要紧。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或者爬不起来的话——”

“我还不至于这样吧。”荷雅门狄说,“六点半,我来找你。”

她们告了别。

荷雅门狄重新打了水,回屋洗澡。创口上的皮肤显示出红黑色,大小如一个碗口,覆盖了一半的乳|房。她要在不使它沾到水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身体清洁干净。

洗完这个艰难的澡,荷雅门狄用柠檬水在伤口边缘处去污,把裁成方形的棉布贴上,随后整理房间、衣物以及明天要用到的香料,等做完所有的事,她开始躺在床上发起了呆。

在遇到费路西都、刹耶的那些事后,两年过去了,这段时间里,她的伤势一天比一天更重,行动也开始有所不便。她从小以来的白发和看起来过于苍白的皮肤都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给人憔悴、身子弱的感觉。有时气血上涌,难免需要倚靠支撑物停步小歇,当这样的场景被旅店的工作者和其他住客目击时,一些流言蜚语便渐渐传开。她被说成得了肺痨,多汗症,更甚者还传出了花柳病的恶毒谣言。有人视她不详,对她唯恐避之不及,也有人默默地同情她。习惯了孤独和冷眼的荷雅门狄把自己封闭在三楼的独立房间,浑浑度日。

客栈主人瓦西里·乔沃维奇先生的女儿米尔娜年芳十七,皮肤很白,眼眸深邃,身材稍显干瘦,但甜美的笑容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她与父母、兄嫂住在一楼,每天都来店里帮忙,误以为三楼的这位长住客和自己年岁相仿,因此在荷雅门狄刚搬来的第二周就尝试与她交谈。荷雅门狄起初有所抗拒,但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喜欢这个姑娘。曾在瓦尔纳的居住经历让她早早就对斯拉夫语上了手,与当地人进行日常交流几乎没太大困难,于是,她开始逐渐回应对方的热情。当米尔娜和家人问起她的身世时,她依然沿用了那个在利沃夫编撰的故事,只特意省略了自己会使剑的部分。米尔娜常给她带去母亲做的馅饼,作为回报,她会帮她揉面团和踏浆。乔沃维奇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坚定的基督徒,米尔娜也遗传了这份信仰,时常邀请荷雅门狄到东部城区卡普托尔的大教堂参加弥撒,并想当然地把她当成了教友。荷雅门狄因故去不了时,米尔娜会真诚地代为祷告,祝愿这位美好却体弱的伙伴能够康复。每当教堂里的圣歌响起,荷雅门狄便能暂时忘却她所遭遇的种种不幸。她的“病情”并不会因为祈祷而减轻,但她的心灵能获得一些慰藉,尽管它往往如雨后的彩虹稍纵即逝。

逃亡至今,荷雅门狄还能保留的贴身之物,除了那把由布达铁匠铸造的佩剑外,就只剩一些植物香料了。虽然纸张能重买,画笔和颜料也都能重做,但那些承载着过去记忆的老作品和创作它们时的灵感,却是她永远也无法找回的。她经常感到很空虚,有时会整夜思考人生,想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虽然首席龙术士之名尚能保存,可是在诅咒渐渐变严重后,她也不得不接受自身战斗力逐年倒退的事实。在佩斯的破旧修道院与敌人的王和将军对峙时,她首先想到的是逃,而非正面迎敌。尽管这选择合乎情理,但和当年一举挫败了刹耶军800个士兵的自己比起来,无论是心态还是战斗意志,都已是天差地别。

卡塔特保卫战——由于这个名字会夸大龙族一方的耻辱感,他们更倾向于称其为守护之战——那是发生在十八年前,即1283年秋天的一场战役。龙族被敌人打到了家门口,迫使他们做出迄今为止对首席龙术士最成功的一次运用。荷雅门狄被委以重任,龙王要求她在其余龙术士的支援到达前尽最大努力把敌军牵制住。在最强大的火龙雅麦斯的协助下,荷雅门狄打出了远超龙族统治者预期以外的战绩。利用计策和高超的战斗技巧,她在数百名敌人的重围中力挽狂澜,几乎将敌军全歼。刹耶王的野心被粉碎,而她一战成名。

这样的战斗英雄,如今却卧在床上,虚弱地呼吸,失去了和敌人正面交锋的血性,面对可能遭遇到的新敌人和那些老对手,她只能尽力去祈祷他们少找自己的麻烦。

在这个世上,强与弱总有变化,没有谁能够永远独占鳌头。荷雅门狄为数不多的筹码便是她的智慧和耐心,靠这些来谨慎地与龙族斡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这需要她拥有持久的生命力。可是现在,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做到了。

她想要安然入眠,却发现这小小的愿望竟也成一种奢侈。呼吸感觉像带了刀。每吸吐一次,咽部仿佛就多了一条血痕,尽管并没有任何一滴血真的逆流上来,可她依然觉得窒闷,难以呼吸。她又变回了那个在儿时家中、以及在林恩家中躺着的奄奄一息的少女,时间好似被拨回到遥远的过去。

曾经,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身上那玩意儿不过就是个伤口。但它的威力却在一点点超出她的承受范围。这个伤口永远也不会好。无论是表层,还是深处。

如果不是因为雅麦斯,她根本不会背负这道伤,可如果没有他,她也撑不到现在。从者对主人的帮助是全方位的。不仅给了她永昌的寿命,还赋予了她极强的生命力,使她在抵御黑魔法的侵蚀时,拥有远胜于萨克基兰的耐力。他给她同时带来了新生与毁灭,让她能更长久地抵抗诅咒,也避免了过早离世的命运。雅麦斯……无论有没有他,她的人生都注定缺憾。有时候,她会产生一些荒诞的念头——有一条命运线,或许是相对而言最完美的。她的父母会因为她早亡而活下来,她的家仇将不复存在,雅麦斯也不必为了她背离族群。这似乎是一个对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最为美好的结局。

欺骗总是与真实相伴。人在脆弱时,意志会动摇,对憎恶之人的恨会被逐渐麻痹,但当她疼到不行时,这股恨意又会无限剧增。还有的时候,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恨的究竟是谁,以及恨的究竟是什么。她想,自己最憎恨的人,会不会其实正是她自己。比起雅麦斯,比起两大龙王,她更恨自己。

恨自己没有弥补过错的机会。恨自己只能哀叹却无力摆脱困境。恨自己不应该答应林恩远赴卡塔特。恨自己拒绝的态度未能更加坚决。对父母而言,一个远走十多年没有音讯的孩子,和一个在成年前因病夭折的孩子,哪种现实更让他们痛心呢?

在这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悔恨、自责和绝望化作毒液,渗进荷雅门狄的血管,堵塞住她的咽喉。

她把双手按在眼睛上,张口喘气。她不能被原谅。不仅因为她害惨了父母和整个村落,还因为她使出的卑劣手段。

三角形的极恶魔法阵,发出扭曲、黑暗的魔力——几乎就像是火龙王和海龙王对自己用的那一招。它尖叫,穿透,钻入大脑额叶,摄取心志,然后迅速挥发。迷惘的双眼空洞,不可置信,无声地控诉她的罪恶。一双男人的眼睛。

T……特维。她怎么会把他忘了呢。

心中对那个男人的隐隐期盼和对他的愧意同时浮现,前者让荷雅门狄恼怒,后者则如毒箭般射穿了她的胸膛。

回不去了。无论怎样,她都无法回到过去改变什么。人生没有如果,时光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她只有面对,必须面对,克服所有的难关,活下去。

荷雅门狄终于还是敌不过睡意,沉沉地遁入了异界。她有时会怀疑自己是因为痛得失去知觉昏了过去,可惜痛并不能阻止她去做那些无穷无尽的梦。她的梦境千变万化,有火,有血,有暴力和死亡,但贯穿始终的是龙,是她的雅麦斯。

荷雅门狄在梦中感到无助,正如她解决不了现实中的诅咒难题一样。这些梦虚幻又真实,一夜之间反反复复,将她困在第三方视角的可怕状态中。当它们摧毁她的意志并使她陷入内疚时,她会感到恐惧和羞耻。而当它们没有摧毁她时,她反而更觉沉重。

阳光射入窗内,照亮她埋在被子里的脸。她错过了与米尔娜共赴仪式的约定,醒来时发现时间已将近八点。

荷雅门狄急急赶到圣斯特法诺主教座堂,却未能见到排排列队在一起做弥撒的人群。圣祭仪式在二十分钟前结束了。宽阔的中殿只留下来一位在圣坛前翻阅经书的老神父,几个接圣水的信徒,漫步于侧廊的一对情侣以及两个在坐席间忙碌的扫洒者。

大教堂内的华美景象让她一时间目眩神迷。地区教会用收取自王侯、贵族与平民的赋税积攒起成吨的财富,让这里遍布圣像、绘画和艺术品,极尽人力所能地装饰着墙壁、天花板甚至是地板。她并非头一次来这座大教堂瞻仰,但它的庄严和神圣与她的内心纷乱却似乎在这一刻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化学效应,她的头脑开始发晕,思维变得一团浆糊。

在强烈的情感驱使下,一些话不由自主地呢喃而出,“我有罪想要诉说。”

老神父闻言抬头,上下打量这位走向祭坛、精神有些萎钝的年轻女士,缓缓说道,“天主不希望罪人死亡,而希望他们回头和生活。只要你愿意坦明你的罪行并悔悟。”

“……我愿意。”

他挥手叫来一位更年轻的神父。这人引领荷雅门狄来到告解亭,用关上的木栅将她挡隔在外。门外的人只能半蹲或跪下才可以平视他的眼睛。

荷雅门狄双膝触地,望着端坐在内的神父那脖间垂落的十字架。她即将要进行一场告解。倾吐的对象虽然是眼前的这名神父,但真正的聆听者其实是天上的主。不管什么恩怨纠葛,教会承诺了会为信众保密。施行告解圣事的司铎对忏悔者所告明的罪过需做到绝对守口如瓶,否则便会面临被开除教籍的严厉惩处。荷雅门狄对天主教会的这项原则并不完全信任,然而,当神父打开经书,念诵完一段圣训,准备听取这位迷茫之人的话语后,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和思考就开始了倾诉。

“我将坦白自己的罪行。我犯下了诸多错误,如欺骗、利用,伤害他人感情等。在一次集会中,我邂逅了一位男子。”荷雅门狄低下眉眼,脑中浮现出对方的面庞,因想起他的嘱托而下意识地掩饰起他的真名,“他叫特里,人很好,却总认为自己的品德还不够完美而陷入苦恼。他很彷徨,渴望能有人为他驱散心中的阴霾。他求助于我,因为我是唯一看出他挣扎的人。他希望我能够从深潭里将他拉出来,可我却偏偏反其道而行。我假意许诺他爱,利用他的善良和信任,去完成我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比如,教唆他替我报复我所憎恨的人,甚至还企图让他背弃他曾经发下的誓。”声音越来越低,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揭开自己灵魂上的伤疤。最后她吐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一同呼出。

无聊的男女关系,围绕着情爱和欲念的肤浅把戏,总是恒久不变。经验丰富的神父早已为此类情境做好了准备。“真诚和勇气是最好的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重要的是我们如何面对和纠正这些错误。”他平静地咏诵了一段悔罪经文,祈求天主的宽赦和指引,随后给予她得当的悔改建议,“向受你欺骗的人认错道歉,向受到暴力伤害的人提供金钱赔补。接着你要严格守斋40天,在家诚心祈祷,这样那位特里先生便会感受到你的诚意和改变。生活中,予人以真心,待人以关爱,才能广结善缘,获得灵魂上的救赎。”

“神父,”荷雅门狄看着门栅上的精美纹路。在这些人的宗教教义中,伪装成信教者和死不悔改的罪必定是相当严重的。她可以假装自己愿意改,但她说不出口。“我向您坦白,不是为了求得宽恕。如果让我再做一次选择,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神父的眉头皱起,但他依然保持着温和的语气。“你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吗?”

扣在膝盖上的指节已经发白,但即使如此,荷雅门狄仍然坚决地回答,“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但我无法改变。我只是来告诉您,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件事。”

这种公然对上帝的亵渎,让神父眼里的情绪明显变得激烈了。他站起来,但怒气却无从宣泄。门栏外,告解者已经不在了。

荷雅门狄的身影回到旅店,米尔娜正端着一锅热汤从厨房走出,看到她的人,立刻放下器皿,像一阵风小跑了过来。

“我主保佑,你可算出现了!”女孩急切地问候,“你怎么没有来找我?我敲过你的门,你却不开。”

我没听到敲门声,荷雅门狄想,为自己竟然已病到这个程度而恐慌。“真是非常抱歉,”她故作镇定地解释道,“我本来已经起床了,可是在洗脸时突然感到头晕,只好又躺回去睡了一会儿。”

“你到底得了什么病?这头晕的症状怎么老是不好啊?”米尔娜的声音充满不安。

“从小就有的老毛病了,八成是以前在伐木场干活时留下的病根,我早就习惯了它的存在。我知道这可能听起来有些轻描淡写,但真没那么糟糕。”

“不,爱梅莉斯,你正值青春,人生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等着你体验,你怎么能就这样认输呢?”旅店老板的女儿认真地划起十字,嘴里念念有词,“亲爱的天父,我来到您面前,为我这位饱受病痛之苦的朋友祈求。您是医治者,是所有疾病的主宰,求您用您的圣手触摸她,给她带来健康和平安。愿您的爱驱散她的恐惧和忧虑,愿她的身心在您的恩典中得到恢复。感谢您,我的主,因您应许我们,在祷告中向您倾诉时,您就与我们同在。信徒米尔娜奉耶稣之名祈求这一切,愿您眷顾爱梅莉斯,阿门。”祷告完毕后,她拉住她的袖子,“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都不可以放弃治疗。纵然上帝会尽力帮助你,可你自己也要行动起来。”

冰蓝色的眸子不由睁大,荷雅门狄呆了半晌,想不到这个成日把“天主会保佑你”挂在嘴边的女孩竟如此积极地劝自己治疗。她不需要治疗,因为这病无人可医,但她还是紧紧回握住了女孩的手。

次日,米尔娜在荷雅门狄从市集买棉布回来时窜到她的面前,轻轻拍打她的肩,把手里拿着的一个信封挥舞两下,脸上挂着神采奕奕的笑。

“这是什么?”她看向她的手。

“城东的圣克莱尔修道院有位叫皮鲁的老修士精通医术,很乐于为市民提供医疗服务,口碑很好。虽然他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但我想你应该过去试试。”米尔娜把信封交给她,然后偷偷附在她耳边,“我父亲的推荐信能让你免于排队并省去一大笔费用。你拿着。”

荷雅门狄打开看了看,一脸吃惊,“令尊的人脉这么广?”

“其实,那位修士和我们家颇有渊源。说来也是很可怜。”

她说起自己曾祖父分配家业的事。在将旅店传承给长子,并为长女准备了一笔丰厚的嫁妆后,这位中产者没有余力再为其他的后代做打算,便把次子和另两个女儿这些在他看来多余的孩子一并送进了修道院。他们在高墙深院里祈祷和劳作,在守贫、守贞、守誓的戒律中为主奉献一生,过着封闭枯燥的日子。皮鲁修士是米尔娜的叔祖,正是当年乔沃维奇家不被需要的孩子之一。

“你要是一个人不敢去,我可以陪你。”米尔娜调侃着补充。

荷雅门狄盛情难却,但必须推辞。她的这个“病”不是凡人可以治好的,让米尔娜卷入其中只会后患无穷。“愿天主的光辉永远照亮你的道路,我亲爱的米尔娜。请让我独自解决这个问题。”

当夜洗完澡后,她坐在了镜子前。胸口的伤已经过处理,周围的死皮被柠檬水去除,变得光滑细腻并散发出淡雅清香,干燥洁净的棉布贴合在上面,使之不露出一丝痕迹,当穿上衣服出门时,还有丁香、柠檬草、薰衣草等香包用来遮臭。然而,它仍在敲骨吸髓折磨着她。她的每一分用以滋养自己的魔力,都被它贪婪地吸走,使它从十几年前的藓疥之患发展到如今的顽疾。她交出所有的魔力供养这道伤口,它却永远都不知满足。米尔娜说得对。她想着,重新打开了那封信,阅读完后放进了抽屉。她确实该找医生治病,但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帮到龙术士的专家。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这两年来,她和T的联系彻底断了。她期待着他那边能传来一丝消息,但希望却如同盛夏的飞雪。她想起那场没完成的告解,为自己的伪善而羞愧,但这种感觉转念间就消失了。她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邪恶的人。在绝症的阴影下,那些愧疚的情绪早已没有了生存之地。荷雅门狄用手抵着前额,想到了一个名字,思考的模样显得很痛苦。若真去寻找那个人的话,说明我终究还是向命运低头了吧。她想。因为我终于承认,龙王的黑魔法诅咒是破解不了的,只有靠延缓疼痛来勉强续命了。

她在第二天下午拜访了米尔娜介绍的修道院,但没有进去,只是装出一副真的有来过的样子。在这座古朴建筑的围墙外转了几圈后,天色开始转为橙黄,她便沿着原路回去了。又过了一天,她在旅店前台找到米尔娜的父亲。他才四十出头,两鬓和头上就几乎全白,此时正忙于翻阅账本。当听到这位房客打算出远门求医,乔沃维奇先生停下了手中的笔。荷雅门狄称那位老修士对她的病症束手无策,她决定到别处寻觅希望,请求他能够保留自己的房间。

客栈老板见她本月的房费早已交齐,又念在她和自己的女儿关系好,便同意为她留下这间房。他安慰荷雅门狄道,如果有朝圣者、政府官员或商队将她的房间订走,他也会为她另行安排,让她无需为此担忧。

分别来得如此突然,隔壁房间的米尔娜听到荷雅门狄和父亲的交谈后,立刻飞奔出来。

“爱梅莉斯!你真的要走吗?”她激动地双唇发抖,像受惊小鸟。她以往只觉得这名年纪轻轻的旅行者身上秘密重重,很让她着迷,现在却痛恨起她的洒脱。“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米尔娜,我不仅会很小心,而且保证会很快回来的。”

“你打算去哪儿?”

“嗯……南边。”荷雅门狄的喉咙不明所以地痛起来,但内心的某股力量推动着她继续往下说,“皮鲁修士向我推荐了他早年游学的斯普利特,让我到那里的修道院寻求帮助。”

“可是,好远啊……”对龙术士而言仅数小时之遥的路途,在一个足不出城的女孩儿看来,却是她这辈子都难以想象和企及的距离。她本能地怀疑起她们还能否再相见。

“我原先就是从布达那儿徒步过来的,你忘啦。若不是我的这身病,我甚至还梦想着要绕亚得里亚海转一圈呢。”荷雅门狄调皮地说。她看到一些泪掉出米尔娜的眼眶,连忙替她擦拭,将她被泪水黏住的一绺金丝从脸上拨开。“不要为我担心。我喜欢到处游荡。虽然身体很累人,但我的灵魂会非常快乐。被拘于狭小的空间只会使我精神不振,你难道想看我一天天消瘦下去吗。运气好的话,也许我夏天就能回来。你的祈祷声会常伴于我的身边,天上的父也在照看着我呢。”

甜美的笑容回到米尔娜脸上,尽管哀伤,却尽力微笑着,“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你如果再失约……”

“那我将孤独一生,再也遇不到像你这样的好人和朋友。”

荷雅门狄带着这个沉重的诺言,回房把行装收拾好——一把剑,一条斗篷,一块面罩,再加上几包香料和一些面包,当天夜里就趁着所有人熟睡之际悄然出发。目的地不是斯普利特。她很难过这只是说给女孩听的谎话。她真正要去的是都拉斯,一座比斯普利特更远的城市。

龙术士,耶莲娜。

在荷雅门狄于卡塔特任职的日子里,曾经从守护者口中听说了那位龙术士的一些传闻。都拉斯是耶莲娜留在人们印象中最近的一个常住地。她在当地开设了一家诊所,用她独特的龙术士能力治愈了无数患者。荷雅门狄的内心很早就有了要接触这个女人的想法,但现实复杂难料,要考虑的因素往往有很多。她人是否还在都拉斯,以及是否愿意救助身为叛徒的自己,还有更糟糕的,是否会像背叛过她的卢奎莎那样对她不利,所有的变数和最坏结果,荷雅门狄都想了一遍,觉得此行或许又将是一场不亚于佩斯城废墟探险的豪赌。但既然决心已下,她便不再犹豫,即使前方是荆棘遍布的险途,她也将一往直前,永不后悔。她有可能会被当作一件媚上的礼物,也可能什么都不发生,只是徒劳而返。那么至少,她能够完成自己与米尔娜的约定。

黑夜如展开的浓墨羽翼倾覆下来,吞噬荷雅门狄的身影,但柔和的月光又似涓涓细流般洒落,照出她前进的方向。荷雅门狄肩挎行囊,快步走在碎石铺就的道路上,心里装满了对生存的渴求和对未来的盼望。懦弱是她的敌人,勇气是她的朋友。在许多年后的这个夜晚,她似乎又想起了母亲留给她的话。

LXV

- 十七年后 -

“龙之心”山的东部,“龙之影”海与“龙之血”海在此交汇。阳光倾洒,海水清澈透明近乎于无色,闪耀着钻石碎片般的光芒,山风与海风共同吹过逶迤的海岸线,抚慰着岸上的沙石和繁盛葱绿的植被,带起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几位海龙族族人或坐或站于岸边,手中乐器编织出优美流畅的旋律,仿佛是大海与天空的和鸣。

忽然,众人头顶上划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是一头通体火红的巨龙。人们惊讶地看到丹纳飞向“龙之巅”,其归来之景引起了一些守护者的关注和议论。要知道,丹纳常年陪伴的主人耶莲娜最近并没有任何委托在身,如今她一反常态地独自回到卡塔特,着实叫人意外。不过,海边的演奏家们对此并没有过多在意。他们的眼神虽有一瞬的诧异,但动作却未曾有丝毫停顿,在短暂地看了一眼后便继续投入到演奏。

两分钟后,又一头巨龙飞过天空。那是亚尔维斯。空中的他瞥见下方族人们惬意欢聚的身影,忍不住在越过数百米后调转龙头。他已有数年未回卡塔特山脉与族人们团聚了。平日里若非跟随派斯捷上山接任务,他大都留在人界。此时,久别重逢的喜悦从胸腔中涌起,亚尔维斯决定在他们所在的海岸降落。

在族中,这几位海龙可谓是出类拔萃的音乐家。萨日纳擅长拨弦乐器,从几根弦的鲁特琴到几十根弦的里拉琴样样精通;潘克斯和克拉密斯擅长竖笛、横笛、箫等管乐器;莫修斯则是吹号能手。几人中的音乐造诣以萨日纳最高,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宫廷乐师,每逢族内举行重大宴会,总少不了她优雅的竖琴和指间流淌的音符。萨日纳的才华让她在族内享有盛誉,而她身上的一桩八卦则让她显得更为特殊——在过去的几百年,她曾一度是龙族平民们口中许普斯或菲拉斯的理想配偶人选。潘克斯比萨日纳大半岁,以这位妹妹为荣,他自身的吹奏技术亦相当出色,很受赛克斯图斯长老——这位多才多艺的文学兼音乐大师器重。除了这对乐师兄妹外,其他几名龙族也时不时在长老的安排下到乐队客串,为族人们献上一场场精彩绝伦的表演。火龙族的福柏斯以前也经常会加入他们,以木琴和声或以铃鼓伴奏,可惜他死在了那次刹耶和华伦达因的侵袭中。丁尼斯是这些音乐家的忠实观众,擅长聆听和品鉴,他双腿盘坐在一边,闭眼享受着音乐,只在亚尔维斯气息靠近时短暂睁开。亚尔维斯把目光投向更远之处。薇尔丝、泰雷斯夫妇带着女儿到毗邻“龙之魂”的“龙之怒”深海区玩耍。小龙穆菲丝趴坐在父亲背上,尽情释放着顽皮天性,年纪尚幼的她离学习变形术还有很遥远的时光。“龙之血”中部地带的缇纳在一个人团着身体睡大觉。她和她的好姐妹露雪纳的领地仅相隔两英里,亚尔维斯继续远眺,果然瞧见了露雪纳露在水面上的小小身影。这头肚皮朝上的海龙正舒服地享受海水给予鳞片的冲洗以及温暖的阳光浴。“龙之泪”上也散落着一些海龙,还有两名火龙族族人在通往主峰的山道上信步漫游,再远些的,就连他的龙眼也看不到了。

真好啊。他想。这安逸的风光,与他记忆中的卡塔特几乎没有分别。一切仍旧那么完好,仿佛那些不幸与噩耗从未发生。

全情投入的乐手们直到一曲终了才慢慢放下乐器,向久未归乡的亚尔维斯点头致意。他们仍保持着姿势,似乎还打算再奏上几曲。

“见到你们真好,”火龙走近他们,感慨地说,“我想也许你们的才能很快便能为我所用了。”

“哟,你和丹纳的爱情长跑终于要画上句号了?”莫修斯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吟吟地调侃道。

亚尔维斯稍显害羞,但马上就摆出正经的模样。“你们看见她了吗?”

“她刚飞过去了。现在应该在‘龙之巅’等着你。”丁尼斯眯起他标志性的丹凤眼,平静地回答,表情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唉,看来这场竞赛是我输了。”亚尔维斯叉起腰,摇头晃脑地叹了一声。

周围响起一片笑声,夹杂着一记轻快的琴音。萨日纳拨了下琴弦,朝他微微一笑,“祝福你们,亚尔维斯。愿你和丹纳的爱像永不枯涸的龙海一样恒远。”她说着,瞳眸中充满了温柔和鼓励。

“我们感谢你。”亚尔维斯的目光被她吸引了。一个坏点子顿时冒了出来。“萨日纳,你的婚事可有眉目了?”

虽然被这么揶揄,但萨日纳的笑容依旧温和。“那些都是大家开的玩笑,你怎么也当真了。”

“别怪我八卦啊,我只是好奇你更倾心于谁?”他坏笑起来。

“我也想知道。”莫修斯嚷嚷道。

萨日纳沉思着,望向“龙之血”剔透辽阔的海面,“我的恋人只有琴。况且,你们这样的追问,对已故者非常不敬呢。”每当回想起过去的事,她的心中便会涌起一阵酸楚。被族人们起哄的那两个对象之一的许普斯,早已离开了尘世。这让曾经处于风波中的萨日纳心情一直很沉重。她对那两位海龙族兄弟的感情十分纯洁,把他们当作令人尊敬的朋友或亲人看待,并没有其它“非分之想”——站在海龙王的角度,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不赞同萨日纳与许普斯、菲拉斯任何一人的婚事,于是他相当强硬和严厉地制止了这些无稽之谈的传播。即使是名誉受损的菲拉斯,毕竟也还是贵族,与平民突破阶级结合的可能性不能说绝对没有,却实在不高。海龙王的作法让萨日纳寒心,但她从未表达过不满,始终与那对兄弟保持距离,许普斯逝去后,也只是在悲痛于族兄之死的菲拉斯身后默默地为他们祈福和祷告。伤心事已经够多了,她不想再生枝节,让自己和他人难堪。她只想安静地弹奏她的音乐。

莫修斯和亚尔维斯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当,赶紧收起表情,惭愧地低下头。亚尔维斯甚至还承诺会严肃地在婚礼上向她赔礼道歉,“我的错。我要自罚三杯,不,五杯。”

萨日纳摇摇头表示没事。一旁的潘克斯催促他,“你这呆子,快去吧。别让丹纳恼你。”

“回头见。”

亚尔维斯也想马上去见丹纳。他的心连同他巨大的身影一起飞向“龙之巅”,却在半道上与两头从东边飞来的火龙相遇了。费扬斯、翁忒斯出现在他面前,表情明显带着紧迫。

翅膀在两侧缓慢扇动,操控着气流,带来稳定的升力,三头龙轻盈地悬停在空中,彼此寒暄。“好久不见,亚尔维斯,”费扬斯说,“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

“你一切可好?”翁忒斯没等他回答就接着问。

亚尔维斯从他们眼神中读出了一些信息,让他本能地想要抗拒。“我很好。我有要紧的事,晚点再……”

“我们有话要问你,你知道的。”费扬斯的声音嘶吼着。

他当然知道。比起他,他们俩更关心那位他们共同的伙伴。

“关于雅麦斯,”费扬斯切入正题,“他已经十六七年没有音讯了。他陷在人界,在他主人的掌控中。作为他的好友,并且常在人界活动的你,是否知晓他的下落?”

亚尔维斯神情一凝,面露难色。他深吸一口气后叹息道,“我没有见过他。他的失踪让我深感忧虑。但你们也知道,地面世界非常广袤,不是那么容易提供机会偶遇的。”

“是你力有未逮,还是你根本没有尝试?”翁忒斯突然说。

这意料之外的奚落,让亚尔维斯的脸扭曲了,嘴唇直哆嗦,“你如果要这么说……”

“别这样。”费扬斯赶紧制止。以往的翁忒斯总表现得比自己更沉稳,此刻他却显得异常急躁,这种反差让两人都不觉惊讶。费扬斯用眼角望了望这名同伴,随后又转向亚尔维斯,“我们几个中,你与雅麦斯的情谊向来最深厚,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能否透露一二,让我们也能安心一些?”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难道我会故意瞒着雅麦斯的消息不说?还是你们觉得,是雅麦斯让我对你们保持沉默?”亚尔维斯感到内心的墙仿佛被重锤击中。他多希望自己能提供帮助,但他无能为力。“我理解你俩的心情,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盼着他能够平安无事,早日回到我们中间。相信我,我对他的思念不会比你们少一分。”

翁忒斯、费扬斯的脸上难掩失落。尽管亚尔维斯真诚而坦率地宣称他想念雅麦斯,尽管他们对他的情感不会有任何怀疑,可说到底,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共生契约的羁绊使龙族和人类深度捆绑,在某种程度上也让部分契约龙失去了立场,只愿意把主人的需求置于首位。但是,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亚尔维斯呢?在所有关心雅麦斯、渴望他归来的龙族中,真正采取行动的,唯有芭琳丝。他们自己也只是在卡塔特干等着芭琳丝带回来的消息而已。

“既然如此……”

丹纳的喊声突然传来,盖过了费扬斯的话语。“喂,亚尔维斯!你究竟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这头美丽的雌龙迎面朝三头雄龙飞来,停在位置略高的上空,望着那位落败者。亚尔维斯见到爱人,脸上的忧郁即刻消散,害羞地俯下龙头,就像遇水而低垂的朱槿花。他和丹纳相约在南欧巴尔干半岛的拉古萨起飞,比谁更快飞回卡塔特,结果毫无疑问是丹纳获胜了。他们此行是为了婚事而来,不想因为任何事被耽误。

“回头再聊。”亚尔维斯告别费扬斯他们,迎向丹纳,与她一前一后地降落在神殿广场前的空地。红光消散后,他们双双变成人形,一起走着。“谢谢你解救了我。”亚尔维斯轻叹一声,侧头询问她,“你什么时候到的?”

丹纳理解他道歉的原因,选择把那个话题留到适当的时候再谈。现在是他们的二人时光。“在你到的两分钟前。”她撩了撩长发,妩媚一笑。

公火龙朝天翻了翻眼珠。“噢,那还行。”

“以我族的飞行速度来衡量,这样的差距已经相当显著了。”

“我只是喜欢看你飞在我前面的样子嘛。”他故作轻松地对丹纳晃了晃手指。

“别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她向他挑了下眉。

“这个总是被你取笑的无能家伙,很快就要成为你的伴侣了。并且我知道你不会反悔,因为你好爱好爱我。而我那对你不可撼动的爱,你也一定深信不疑。”在臭美地自夸一番后,亚尔维斯假装摆出严肃的面容来,“不过,爱和比赛毕竟是两码事,我会认真对待的。等回程路上,我要让你看着我的背影。”

“喔,亲爱的,如果你能做到的话。”丹纳微笑着摇头,眼里满含爱意。

亚尔维斯在她的迷人笑颜中沉醉了片刻,突然想到一件事,“到时候,我们回哪个‘家’?”

丹纳正要回答,却切实地被它难倒了。他们需要找时间好好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淡金色的宫殿像一座巨大的宝石山铺展在前方,其宏伟与庄严性让人肃然起敬。二人从东殿的大门进入,穿过一条条装潢华美的走廊,直至见到火龙王寝殿外值守着的两名守护者。他们的拜见请求在守护者通报完毕后得到了批准。

自西元六世纪中叶起,卡塔特历经三次重大的对外战役和数不胜数的小战,损失的族裔数量超过了九成。族内孤儿众多,遍地都是破碎的家庭。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成长到适婚年纪,有了对象想要成家时,唯一且最好的方式便是向自己族群的族长提出意愿,请旨结婚。丹纳和亚尔维斯这对相恋了四十余年的情侣终于要修成正果了。他们渴望得到火龙王的祝福,允许他们正式结为夫妻。

听完二人的请愿,火龙王不禁大喜。族中近来死气沉沉,后嗣调零,正需要一场喜事来提振民心。“太好了!”身披白袍的老人从会客区的主座上奋袂而起,走向这两名晚辈,“这个请求理所应当会得到准许。我代表火龙一族,向你们致以最诚挚的祝福。”

“感谢您,族长大人。”丹纳、亚尔维斯恭敬地低头致谢。平民间的自由恋爱和婚姻向来被两位族长宽容对待,从来没出现过不批准的情况。此次拜见也只是走一下程序。

“我想知道,”火龙王拍了拍手掌说,“当然,这么问或许会显得唐突,但我认为还是有必要尽早讨论这个问题。”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带着催促之意。

情侣间对视了一眼,随后丹纳站出了小半步。“我们已经仔细地推算过了。预计在434年后到440年后的这六年间,我和亚尔维斯的发情期将会重叠。那时将是我们迎接新生命的最佳时机。”

在龙族社会中,600岁被视为成年的标志,这是源自文化和风俗所定的仪式。但是,从生物学角度讲,龙族的性成熟年龄普遍早于600岁,具体情况因个体而异,大致的平均值在550岁。理论上,达到这个年龄段就已经具备了繁衍的能力,尽管大多数龙族并不会急于在此时交|配。平时极端禁欲的他们,只在发情期——又称繁殖期或求偶期——展现出对异性的吸引和接纳。有的龙族在性成熟后会立即进入发情期,有的则可能需要等待一段较长的时间,这主要取决于遗传基因和个体生理差异。而一旦经历了第一次发情,后续的周期将变得极其容易预测——每五百年一次,前后波动不超过一年。假设一头龙在600岁迎来第一次发情期,那么根据这个规律,其第二次发情期将在1100岁,第三次则在1600岁,这两个阶段均处于龙族的壮年期,是最合适的交|配时间。当龙族进入第四次发情期时,通常已逾2000岁,虽仍具交|配能力,但已属晚育范畴。一般而言,龙族雌性在2400岁以后会逐渐绝育,一生经历的发情期为四次,极少数个体可达五次;雄性的绝育期则相对较迟,在寿命将近前会经历五次发情期,极少数个体可达六次,到了3000岁以上便不再发情。

龙族发情期的持续时间不尽相同,短则数年,长一些的可绵延十数年,之后进入五百年的休止期,直至下一个周期到来。发情期间,龙族可以和多个对象发生交|配行为,但因秉持一夫一妻制的传统观念,一旦选定了伴侣,便不离不弃,终生相守。由于龙族的性活动机会极为稀少,雌龙的受孕概率普遍不怎么高,但如果成功受孕,发情期有时并不会马上就结束,因此,雌性怀孕后若双方再次交|配,存在较低的二次受孕几率——潘克斯与萨日纳这对兄妹便是这样出生的。同时怀上两胎的情况则要更加罕见些,双生子在龙族非常珍贵,往往数百年才会出一例。多胞胎则更是旷古未有。漫长的发情周期和相对短促的发情持续时间导致龙族的繁衍过程异常艰辛,子嗣也难以昌隆。历史上不乏有因为发情期不匹配的夫妻,尽管彼此深爱,却一生都未能拥有后代。为了避免这种状况,一些龙族会以交|配为目的,选择与自己发情期相近的族人作为配偶,这种结合一般不伴随正式婚姻关系的缔结,而是以同居者或共同抚育者的身份生活。尽管如此,他们之间的忠诚度依然坚定和牢靠,除了极个别的特殊案例——譬如拉刻西斯和伊纹纳的悲剧外——鲜少有龙族会背弃伴侣。同居的双方若日后有意愿深化关系,随时都可以补办婚礼。这种仅生子但不结婚的形式,为龙族社会的婚姻制度增添了极大的灵活性。

在繁育后嗣的问题上,丹纳和亚尔维斯无疑是幸运的。他们的繁殖期将在434年后有一小段重叠的时间,先从亚尔维斯开始,六年后丹纳也会跟上。鉴于亚尔维斯前两次发情均超过了六年,他对第三次的时长也充满了信心。他们若想生育后代,就一定要充分把握那段时间。

火龙王缓慢地抚动龙须。“你们错过了上一次。”他提醒道。

“那时我们还……”亚尔维斯不好意思地俯下脸,“还未意识到对方是自己的真命天子。”他无法言明的隐情是,双方主人间的关系直到近些年才渐趋缓和,在这个背景下,他和丹纳有时不得不保持一定的距离,一些本可抓住的机遇就这么从指缝间悄然滑走了。

“也罢。”多数龙族伴侣在缔结婚姻前,都会精心计划要孩子的时间。尽管火龙王认为丹纳与亚尔维斯的准备时间有些长,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彼此定下的承诺。“关于婚礼的日期,你们有何想法?我知道你们可能想急于成婚,但也不必太过仓促。要不,我来给你们定一个日子?”

这对爱人相视一笑,齐声回应,“一切听您的安排,族长。”

“好,那就定在三周后。正好这段时间你们也可以好好准备,共筑爱巢,拜访族人,迎接属于你们的美好时光。”

婚礼正式举办前的这几周,是结婚公告期。这期间,族中首先会大规模地向众人宣告亚尔维斯与丹纳的婚姻,然后是紧锣密鼓的筹备工作,包括场地布置和美食酒水的采买等。卡塔特赞助商之一的派斯捷,作为亚尔维斯的契约者,对二者的婚事自然早有准备。一周后,渡鸦信件的通知传来了。派斯捷迅速组织起一支队伍,于第三天上午带着丰厚的物资前来助阵。他将整个统筹工作交给了他最倚重的家仆——现任管家贝特朗,一个出生在纳博讷的中年男人,他本人则稍晚会到。运送物资到山上是一项常规任务,派斯捷的历任管家因此成为了少数能享有正常进出该地区特权的人,他们的记忆得以保留,不必受族长或长老的催眠术之苦。贝特朗全权负责这次的任务,骑行在由马车和牛车组成的队伍前,运夫和车夫则是八名精壮能干的守护者。他们受门德松提斯长老之托,前往派斯捷的领地,将食材装入一个个带冰的箱子中,协助管家引领队伍到这里。车上装载的粮食品种丰富多样,既有成袋的谷物、豆类、水果,还有早已腌制好的香肠和火腿等各种肉类,而车队最后方那三十头被绳子牵引着行走的肥硕山羊,更是最引人注目的礼物。这些由派斯捷敬献而来的贡品毫无疑问将为婚礼上的餐桌增味不少。

车队抵达“龙之巅”山下,货物被小心翼翼地卸下一一清点。前来接应的瑟兰崔斯长老对这些粮食的品质、数量以及派斯捷的慷慨表示了崇高的赞赏。守护者们忙着接收物资,确保每一样都完好无损,随后,将它们搬往龙神殿后方约半英里处一座独立宫殿内的粮仓,在殿外临时搭设栅栏圈住那些家山羊,同时配备了食槽。完成交接后,派斯捷的管家在四名守护者的护送下离开。这些人需要把车子开回,并确保贝特朗安全回府。一直到当天傍晚,忙碌的众人早已散去了,派斯捷本人才悄然而至,却还是没逃过一些人的视线。门德松提斯亲切接待了他,并为他安排了住处。

婚礼现场的布置重任,落在了胡戈蒂斯长老和冈督伊斯长老指挥的十二名守护者肩上,其中也包括T和迪特里希。尽管T十分希望能抽中那个到人界跑腿的签,可那项差事却没能轮到他。最终,他只能握着榔头,在一片依山傍水的草地上敲打铁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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