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XIII
- 二十年后 -
荷雅门狄踏入诊所的铁门时,门里的耶莲娜恰好在为病人和家属送行。
一位老妇人在丈夫和女儿的帮扶下缓缓走出诊所,女佣在旁边拿着他们的包。岁月的痕迹深深刻在这对老夫妻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似在诉说他们共同经历的风雨。已步入耄耋之年的妻子满头华发,身材矮小而消瘦。丈夫虽比她年轻些,微驼的背和干巴萎缩的肌肉却同样显露出时间的无情。女儿看起来四十多,是一个气质坚韧的中年女性。尽管老妇人已很年迈,病躯抱恙,但她的打扮却极其讲究。大斗篷样式的丝绸华服上镌刻着靡丽的刺绣,脖子上挂着精致的小银铃,腰间佩戴的链带用绿宝石点缀,又大又重,手镯和戒指也十分引人注目。她的双腿颤巍巍到几乎无法独立行走,却依旧没有放弃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脸上始终挂着得体、温暖的笑,透出她年轻时乐观而充满活力的性格。
“慢走,德莫里夫人,德莫里先生,小心台阶。”耶莲娜搀着老人走到平地上,又对两人的女儿说,“请好好照料她。”
“我会的。感谢你,医生。愿主保佑你。”
荷雅门狄小心地避让到一边,等他们通过。
耶莲娜对远去的几人目送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向这位稀客问候。“好久不见了。你怎么去年秋天没来呢?最近好不好?”雪青色眸子夹杂着疑惑和关心,望着快一年没见的荷雅门狄。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荷雅门狄在诊所心不在焉地待了两周,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耶莲娜心中不免担忧。“伤又开始疼了,是不是?”她握住她的手。
“目前还好。大约是盛夏时节复发的,我有些私事要处理,结果一耽搁就晚了。伤口一直断断续续地疼着,后来也就习惯了。”荷雅门狄的目光沉重,随口掩饰着因米尔娜而起的悲伤,对耶莲娜笑了笑。“对了,派斯捷……还有丹纳、亚尔维斯他们,不在吧?”为遮掩情绪,她有些多此一举地问。
“都不在。你就放心吧。”
她们一同进了屋。耶莲娜这会儿正好有空,可以立即为她治疗。进手术室对荷雅门狄而言早已驾轻就熟。她快速脱掉上衣,躺下,凝视着天花板,心中渐渐平静下来。耶莲娜的魔力轻柔地抚慰她的躯体,如同这个季节温暖的春风,不仅带走了肌体的伤痛,连思绪也得到了放松。几分钟后,治疗结束了。
“伤口收缩了,太好了。我真怕哪天我的魔力会对它没用。”医生松了口气,随后又伤感起来,“可惜,还是无法彻底治好你。”
“你又来了。我早就说过,我不在意能不能治好,只求痛苦能减轻。人总要经历生老病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荷雅门狄故作轻松的安慰话,反而让耶莲娜陷入更深的内疚。彼此心中都明白,龙术士并不属于生老病死这类人的范畴。可荷雅门狄却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自己也会像普通人那样,只拥有极为有限的寿命。
身旁的女人忽然面露哀伤,让荷雅门狄在意起来。她缓缓坐起,一边穿衣服一边问,“耶莲娜,我是不是说了什么惹你伤心的话了?”
“没有。”耶莲娜摇摇头,目光转向窗外。从二楼的这个窗子望出去,能看见外面紫荆树上的花开得正盛,散发着春天的美好气息。“刚才那位病人,你注意到了吗?”她缓缓道。
“那对老夫妻?怎么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那位夫人治病了。”耶莲娜柳眉紧蹙,声音低沉,望着窗外的紫荆花说道,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没太听明白。”荷雅门狄深感不解。
“那位老夫人是我的常客。我搬到拉古萨也七年了吧,她家人每年都会带她来我这儿就诊。去年她的情况就已经很凶险了,在重症病房昏睡了两天一夜,差点没能醒过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她的病主要是因为年老。她已81岁高龄,身体各方面机能都在衰退,五脏六腑也早就不行了。我的魔力虽然能灌入她的身体,但能够被吸收的部分已变得微乎其微,就像快旱死的花,浇再多的水也无济于事,必须要剪去病叶病枝,让根须重新生长。”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要我强行给她续命,也不是做不到。拼尽我的一身医术,大概能保她活到一百岁,但届时,她的状态恐怕只能像一个植物人,躺在床上勉强地呼吸。这样做实在有违自然规律,只是满足她家人的愿望和我个人的虚荣心罢了,对她本人未必是好事。所以,我暗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为她治疗了。如果她明年还来,我会采用消极的疗法。当然,这些话不能告诉她的丈夫和女儿。你也看到了,他们之间那么恩爱,那么和睦美满。”
耶莲娜所谓的消极疗法,恐怕意味着仅给予病人必要的关爱与照看,而不再试图延续生命,让这位老人能寿终正寝。做出如此决断的医生,想必其内心一定非常痛苦。
“那你就跟我说。我听着呢。”荷雅门狄说。
“啊……其实也没什么能说的,只是觉得到了德莫里夫妇的那个年纪,仍能拥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真是难得。”
耶莲娜缓缓讲述起那对老夫妻。他们的爱情故事,在街坊邻里口中早已不是秘密。德莫里夫人的现任丈夫小她16岁,身上也有些小毛小病,但总体精神仍尚佳。作为一个有钱的寡妇,她在第一任丈夫离世后,选择了一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青年,不顾流言蜚语与他再婚。这桩婚姻起初并没有得到众人的祝福。大家都质疑德莫里先生的动机,认为这男人只是看上了她的财富。但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真心。夫妻俩相处四十余年,情比金坚,成为了大家夸赞和向往的美事。耶莲娜见过很多病人与他们的亲戚朋友因金钱或情感负担等因素闹得疏远彼此,像这样夫妻情深的例子实属不易,让她时不时发出感慨。
荷雅门狄不由得想起了米尔娜,想起她无疾而终的爱恋,与自己断交,以及隐瞒婚期提前出嫁的那些事情。她被父亲强迫嫁给了自己不爱的男人,这样的婚姻将来会得到幸福吗?
“其实,我的这种疗法,常常会不经意让患者获得比他们原先预期寿命更长的生命。”耶莲娜忽又将话题拐回她们之前讨论的事上,似乎格外在意地诉说起来,“我必须谨慎对待这个问题。像这次的决定,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一个母亲不能总溺爱自己的孩子。一个医生,不单单是救人的天使,必要时也不得不扮演‘死神’。”生怕荷雅门狄误会,她又立刻解释道,“不过,我选择消极疗法的前提,都是在确认患者经常规治疗后,生命必然会在此时终结的情况,而不是在他们还有治愈希望时故意害他们的命。之所以采取这种措施,完全是为了遵循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我并不想在我的手中出现那种活了很久的……‘老怪物’。”她低垂的眼眸颤动着,颊边露出一个苦笑,自嘲而自厌,“这可能也只是我个人的傲慢吧。”
“我能理解的,耶莲娜。你没做错。”荷雅门狄用真诚的目光看向她,再次确定了这不是个能一眼望透的简单女人。这想法并不夹杂着负面,而是对耶莲娜又有了新的认识。她对医学的追求是奋不顾身的,却也有着自己坚守的底线。与她相比,自己简直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她早已没有了理想,心中只剩一个目标。尽管她也想为世界的和平尽一份力,可她却已然站在了这个世界的守护者——龙族的对立面上。即使曾经也有过热血沸腾的时候,如今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谢谢你的理解。”心口淤泥里积累着的烂茎终于被连根拔出,耶莲娜顿时心情舒畅了些。她温和地看向荷雅门狄,“还是像之前那样,住客房吧?”见对方一脸迷茫和沉思,好像没有听见,她又耐心地问了一声,“荷雅门狄,你急着回萨格勒布吗?”
“我……”回去能做什么呢?荷雅门狄垂下肩。米尔娜已出嫁一年了,回去也只能面对旅店老板冷冰冰的眼神和屋里冷冰冰的墙壁。“我想住一段时间,到五月吧。”
“好。”
两人分开后,耶莲娜回书房整理病案,荷雅门狄则到客房暂且休息。这个原本为亚尔维斯准备的床,现在被她躺着,让她有种奇妙的错位感,隐隐感到不安。三月,春日的气息在窗外弥漫,花草喷吐出芳香,渗透进来,正如她身上残留着的一丝余香。米尔娜曾夸过她,说她的身上总是闻起来香香的。可那只是用香料堆砌起来的假象。
诊所的生意一如往常,时而清静,时而又忙一阵。新的病人来来去去,有的在当日便离开,有的则要入住病房。耶莲娜像照耀着花朵的阳光,给予他们平等而细腻的照顾。她为病人们准备的每一餐全都是她用心烹饪的结果,而不再使用魔法催熟食材,这不禁让荷雅门狄为她的胃叫屈。有时,她会帮衬着耶莲娜一起做饭,还特别为她准备可口的饭食,微炆在厨房里提醒她忙完了吃。每周日是诊所休息的日子,但耶莲娜却从未真正空闲。归纳病案,检查药品,清洁器械,打扫病房,深研医书,这些繁琐的事务占据了她几乎每一个休息日,即使有魔法从旁辅助,也足够她忙活大半天。荷雅门狄常常无所事事,又不想在她工作时打扰。这天,她照常在右栋房屋二楼的居住区悠闲散步,目光随意地扫过走廊上的灯具、储物架和花瓶,在经过耶莲娜的卧室时,发现这位忙碌而健忘的医生似乎忘了关门,便上去替她关上。一个闪烁的物件突然映入她的视野一角。那是一把放在梳妆台上的纯金梳子,被窗外的一束光眷顾着,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即使距离稍远,荷雅门狄依然能看清它半月牙状的梳背和整齐均匀的梳齿,那细巧的做工毫无疑问出自巨匠之手,让耶莲娜能够打理她那头浅淡柔滑的、如奶油般化开的及腰长发。不用问,这一定又是派斯捷送来的礼物。看来有了耶莲娜的提醒,他在挑选礼物时的确考虑了实用性,但依然选择了极为昂贵和复杂的炸珠工艺,以彰显他出手的阔气。
晚饭时,荷雅门狄忍不住问起这件事。耶莲娜的脸上立马显露出无奈。“哦,那个梳子啊,是派斯捷上个月送来的。我也是拿他没辙,送就送吧,干嘛老弄得那么贵重,搞得我不但欠了他许多人情债,仿佛还欠了他很多钱似的。”
荷雅门狄露出了一抹果然如此的笑。忽然,一个问题划过她的大脑,致使她冲动地问道,“你有想过要结婚么?”
“我……”耶莲娜愣住了,低下头认真思考起来。将嘴里的培根肉缓缓咽下后,她用平静的口吻说,“我很难想象我结婚的样子。我都这个岁数了,估计这辈子都会一直保持单身吧。”
“龙术士的生活又不用拿常人的标准来衡量。只要想,任何时候都可以做啊。这应该没什么年龄上的限制吧?”
“可是,与一个会早我很多年离世的人结合,总觉得会对不起对方。我不太喜欢做这种不负责任的事。”
她刻意把派斯捷排除在讨论之外,究竟是因为她还未准备好接受那个男人,还是荷雅门狄单纯误解了她对派斯捷的想法?“也有道理。”荷雅门狄点着头,伸手舀了一勺鼠尾草汤到自己碗里。
“那么,你有想过吗?结婚。”耶莲娜眯着眼,笑问。
这问题居然绕回了她自己身上。荷雅门狄心头微震,喝汤的动作顿时停下来,感到记忆的碎片在一瞬间拼凑。无法否认的是,雅麦斯曾动过向她求婚的念头。但那事没成。无论是因为后来的变故,还是他们的种族差异,都决定了他们根本不可能成婚。那么,和一个人类呢?荷雅门狄不禁摇头。在与不同的人们相识的这些年里,就算她偶尔也有少数几次心动的时刻,却从未真正考虑过要和某一个特定对象共度一生。
“曾经有个人对我说,生活中应该适当找一些乐子,趁‘诅咒’还未发展到最严重的阶段,好好地去享受当下。可是,我现在这个身子,享乐已成奢望。我恐怕连拥有一个亲密伴侣的机会都不可能获得了。”荷雅门狄低头看着汤里的浮沫,苦涩地说。她的表情并非全然万念俱灰,但眼里的光却相当黯淡,话音比窗外的鸟叫还要轻。
“那个人是谁?对你说这话的人。”耶莲娜心痛又关切地望住她。
“卢奎莎。”荷雅门狄轻笑了起来。
“是那个卢奎莎?”耶莲娜一惊,“你们居然认识?”
“啊,这事儿说来话长。我只跟她相处了两天。我可不会武断地认为我‘认识’她。”
“你们后来怎么了?”
“闹掰了。”荷雅门狄说,“我倒是想交她这个朋友,可她却把我当成赎罪的礼物。如果没发生后来的事,我大概能和她一起逃亡吧……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她的声音越发低微,似乎在追溯那段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最近别说龙术士了,连异族都少见得很。”耶莲娜叹一口气,说,“我已经差不多两年没接到任务了呢。”
冰蓝色的眼眸垂下,掩盖着荷雅门狄这一刻的复杂心境。她忽然有点想说佩斯和布达的事,想把那次自己被刹耶和他的将军埋伏的事说出来。“乔贞……他近来还好吗?”过了一会儿,她问。
“他在追踪卢奎莎。那个任务一直都不顺利,但龙王不让他停下。他有时会回孤塔,更多时候则奔波在外。卡塔特的人现在很少能见到他。”耶莲娜边说,边用眼神探询着面前的女人,想知道她为何会突然问起乔贞。
“我见过他一面,在从布达去杰尔的路上。”荷雅门狄似有深意地回答,“那边好像不是很太平呢。”
“布达,”耶莲娜的眸子微眯起来,“我记得族长曾派人去那里调查过。据说那个任务一度相当棘手,后来拖了几年,才终于圆满解决。好像是一个守护者干的。”
可刹耶还在那里。不……事实上,在她遭遇刹耶的那件事之后又过了四年,如今那里是什么情况,连荷雅门狄自己也说不清楚。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放弃这个话题。毕竟,她真正想得到的也不是让龙族胜利并走向繁荣的结局。达斯机械兽人族固然是永世的仇敌,可需要为她的父母、她的村庄那么多条人命负责的罪魁祸首却不是那群机械恶鬼,而是……
耶莲娜咽下最后一块培根,把叉子放到一边,托腮看着对方。荷雅门狄也快吃完了。她仰头把汤一饮而尽,却听到一个意外的问题从对方口中响起。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耶莲娜的目光变得极为认真,朝这位出走在外的首席递送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眸。
这个为人寡淡的女人很少胡乱打听她的事。她会突然这么问,让荷雅门狄感到一阵紧张。她放下碗。“我不明白你指的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是不是担心……我老是赖在这儿,会牵连到你啊?”
“荷雅门狄。”耶莲娜的语调依旧淡然平和,只是目光稍稍严厉了些,“你怎么总是这样疑虑重重的呢?你要是再这么无端怀疑我,我可就生气了。”
“抱歉。”她急切地表达着歉意,却没有很快回应她。
要如何向这个女人倾诉呢?要如何告诉她,自己心中燃烧着想毁灭龙族的渴望,告诉她,自己做梦都幻想着让龙王为她的村落陪葬。又要如何告诉她,自己之所以积极地接受治疗,延缓寿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
面对耶莲娜,荷雅门狄只能选择沉默,选择逃避。她不想让她为难,不想让好不容易交上的一个朋友再从指尖滑走。她已经失去了米尔娜,不能再承受失去耶莲娜的痛苦。
“先活着。”最终,她说道,“活下去。这就是我目前的打算。”
“你还能活挺长一段时间的。”耶莲娜保证,“有我的治疗,你至少还能再活五六十年。”
“但这有前提,对吗?我明白,我不能战斗,不能随意地消耗魔力。我恐怕我做不到。我已经尽量不使用任何空间魔法了,最近也打算试着不召唤机械龙,改用徒步或骑马往返你这里。可就算是常规的方法,有时也必须拿出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才能够达成。不使用魔力,不依靠魔法,很多事真的不方便。”荷雅门狄的手不自觉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压抑着内心的焦虑。
“在可能的情况下,适度地避免战斗是明智之举。偶尔使用一两次魔力也不是不行。一个龙术士再怎么说,也比普通术士的生命力强多了。但我也知道,你需要一直击退那些龙王派来的杀手。乔贞就曾奉命捉过你。我想除了他,你一定还碰到过许多其他的追兵吧?”耶莲娜语气淡然,却掩盖不了话语中的深意。
她这么问是出于什么目的?荷雅门狄内心暗潮涌动,忍不住怀疑起来。如果她不是为了给自己分担和解决那些困境,又何必追问呢?她现在已经有了与叛徒私通的嫌疑,而如果她真愿意与她分担,公然违抗龙王的意志,那她可就真的洗不清嫌疑了。
“耶莲娜,我应付得来,你无需为我的事操心。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来的。苍蝇再多,也只是苍蝇罢了,我自己能对付。”
“我没有在担心。你是龙术士中的佼佼者,我当然相信你的能力。”
“那不就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荷雅门狄在位子上轻挪,心中隐隐不安,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压力压在她身上。
“好。”耶莲娜沉默半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可能你误解了,我只是想明确一下我们交往的界限。”
“界限?”
“对。你想要问我有关卡塔特最近对外战争的举措,别告诉我你刚才没有那个意思。其实你不用掩饰,大大方方地问就行了。我能知道的,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果有什么秘密是龙王不愿意让旁人探究的,那我也不可能获知。但是,在你对我敞开心扉前,我也只能把我愿意对你说的那部分告诉你,希望你能够谅解。”虽然她努力让自己显得从容和淡定,声称对荷雅门狄的事绝不关心,但眼中那股担忧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似乎非常害怕自己这直白的言语会伤到对方。
荷雅门狄听了,当即明白过来。耶莲娜虽然愿意救助她这个身负“诅咒”的病人,但是在能否将卡塔特的近况一五一十告诉她的这件事上,却实实在在犯了难。刚才,荷雅门狄的种种借机试探都让耶莲娜心中一紧。出于龙术士的职责,耶莲娜不能说,可出于朋友间的情谊,她又痛恨自己的犹豫。她需要在忠诚和友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所以,她也破例问了她私事,希望以此让荷雅门狄明白她的难处。这大概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我明白了。”荷雅门狄沉静地望着她,心情如被风吹散的花瓣,飘摇不定,却又努力微笑。
她在耶莲娜的诊所继续消磨时光。她们在这份微妙的关系中,维系着彼此的感情。失眠的夜晚,荷雅门狄总会乱想很多事情,思考自己在T身上寄予的妄念,思考是否还要继续管异族的闲事,思考如何才能向龙族讨回自己的公道。有时,她甚至会琢磨一些滑稽的问题。比如,给自己找一个“丈夫”。
这当然不是指真找一个男人结婚,而是以“扩编”自身经历为出发点。一个单身女子在世间行走本就极难取信于人。她在多年前给自己编撰的身世——一个被拐卖到伐木场后成功脱身的奴隶——成了她应对所有想了解她身份背景的人的借口,包括米尔娜。然而,这个故事却缺少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丈夫。她应该为自己增添一个丈夫,不论是早逝还是其它原因,她都需要这样一个角色。她可以声称自己在患难中寻得了真爱,依靠丈夫拥有了战斗技巧和随身积蓄。或许这样一来,她的故事就更容易被人信服,那些对她评头论足、嗤之以鼻的人,也不会再看轻自己。她不知道耶莲娜是怎么应对这个问题的,但荷雅门狄确实面临着实际的困扰,米尔娜的父亲瓦西里就因为她太过特立独行而渐渐怀疑起她的底细。身边有同样单身的耶莲娜,荷雅门狄便向她请教,难道就没有什么人对她的长期单身状态产生质疑,或是想方设法给她介绍一个对象?耶莲娜倒不反感她这么问,只是淡淡地回答自己有丹纳。在她与亚尔维斯结婚前,她们主从相伴了一个世纪。性格泼辣的丹纳将所有企图觊觎和骚扰耶莲娜的人统统赶走,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坚定地护着她。
“可要是旁人怀疑你和丹纳的关系不正常,散布你俩的谣言呢?”她继续问。
她则回答,“那就让他们说去嘛,我又不会因此少一块肉。总有人需要来我的诊所看病。我会用我的行动堵住所有那些说长道短的嘴。”
对于耶莲娜为人处世上不骄不躁,又不失自信与尊严的态度,荷雅门狄总是充满了佩服。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5月初夏。住了两个月的病人准备离开了。耶莲娜一如既往地为她备好食物,把新鲜的果干和面包放进一个背包里,细心嘱咐她别急于赶路,要劳逸结合,适时休息。她将荷雅门狄送到诊所的铁门外,与她道了别。
静谧的海边山丘渐渐被抛在身后,地势逐渐平坦,蜿蜒的石板小路变得开阔,两旁的房屋也愈发密集。城市中心的喧嚣迎面而来。正午的阳光温暖而明亮,洒在街头巷尾。商贩的叫卖声、传教士的马蹄声,贵族扈从的低语与车轴压马路的声音互为交织。荷雅门狄不快不慢地走在充满烟火气的街市中,心中暗自打算徒步完成这次的归程。
在通往城门的大道上,她前行的步伐猛然顿住了。城门位置有几个身影,距离约一百五十米,让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被她目光锁定着的那一女二男,此刻正接受守卫的盘查。其中一个海蓝色头发的男人正在交涉,另两个则有一头飘逸的、红如火焰的头发。如此与众不同的外形在人类城市里是极其惹眼的。尤其是那个红发女子,一条长而粗的大辫子从脑后顺下来,落在她的一侧肩上,随风摆动着辫梢,荷雅门狄甚至已经能依稀看清她的面容。幸运的是,他们被守卫的盘问拖住了,一时间抽不开身,没有注意到她。
“怎么会是他们……”
数年未见的老对手,于此时此地再度现身……她万万没有想到……
浑身的彻骨冷意丝毫没有影响龙术士此时的动作。她拔腿就跑,在街道口急转身,让房屋遮挡住自己,然后飞快地跑进一条巷子。
羊肠鸟道般的小巷阴暗潮湿,墙壁上爬满了青苔。荷雅门狄的脚步迅速而轻捷,尽量不发出声响。建筑物制造出视野的盲区,身上及时施加的数层风更是让她的身影近似消失。
换作以前的荷雅门狄,早就毫不犹豫地使出空间转移的秘法金蝉脱壳,或召出机械龙远走高飞了。但现在,她却不能这么做。那么,借助于隐形术的效果,乘风从空中逃走呢?只用了一秒,她就驱逐了这个冒险的想法。这不仅需要她持续地施法,还必须拉开足够的距离,否则,以龙族锐利的视觉定能洞察出空气中的一丝异样,从而捕捉到这个隐形的敌人。在开阔区域战斗,对自己只会更不利。风之术的魔力消耗在几种常规魔法中相对较低,但对于如今的荷雅门狄来说,还是要量力而行,能省则省。总之,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起来,离开他们的探知范围,这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小巷尽头,她发现了一扇半掩的门,轻轻一推躲了进去,然后卸下了隐形。门后堆满了破损的橱柜、箱子和一大捧发黄的干草,热闹的招呼声从一墙之隔的客堂传来,顿觉这里是一家客栈的杂物间。此时工作人员和顾客都集中在其它房间,没人发现她的到来。荷雅门狄屏住了呼吸,挤在两件家具的缝隙中,暗自祈求眼前的危机能平安度过。
近期生活的安逸让她稍微懈怠了对于追兵的防范。回想从前,刚逃离卡塔特的头几年,是她遇袭最频繁的时刻。龙王收买了数不清的低阶术士追捕她。而其中越是缺线,越是无能的货色,反而追得她越紧。对付那些小角色没花荷雅门狄多少精力,直到芭琳丝小队的出现。他们一次比一次逼近她,直到那次,她用流星雨将芭琳丝的爱将金荻斯砸成重伤,才让他们暂时消停下来。这几年,荷雅门狄的主要对手变成了她身上的伤。她本以为他们早就放弃了,没想到如今却又……
可恨,实在可恨!尽管在耶莲娜的调理下,她目前状态尚可,战斗意志也相当旺盛,但总的来说,“诅咒”仍在一点点加重,只是加重的速度被大大减缓。她的伤势渐重是事实。若再与那三头龙对上,恐怕连击退他们都很难做到了。术者对魔法的运用必须依照等价交换的大原则,想驱使强大的魔法,就必须支付足量的魔力。而今,受黑魔法折磨了二十年的荷雅门狄已无法再随心所欲地将魔力投放到战斗中。她只能精打细算,每一笔魔力的调用都必须慎之又慎。她没有足够的力量与芭琳丝、金荻斯,陶瑞斯对抗,为今之计,只有退避。
走吧,快走吧……
荷雅门狄默默祈祷,同时,心中的恨意也越发深刻。对龙族,对世界,她突然充满了憎恨,有一刻甚至想让整个世界都在她的烈焰中燃烧。她逃了二十年。这漫长的岁月中,碰到过太多算计她、鄙薄她、甚至想要她命的人,然而……她也同样遇到了很多好人。里夫,塔丽莎,T,米尔娜……这些人的善良与帮助,他们人性中的光辉,终于让她没有彻底对世界绝望,屈从于内心的黑暗。如今,又多了一个耶莲娜。
天色变暗,夜晚降临了。赶在店员进来锁门前,她才悄悄走出藏身之处。城门口已没有了芭琳丝等人的身影。依靠风之术,她避过卫兵,一跃翻出城墙,星夜小跑了两英里,方才解除隐形。成功逃脱的喜悦如甘露般溢满了她的胸膛。但为了不暴露自己在萨格勒布的住地,荷雅门狄决定改道斯普利特,到那里暂避些许时日。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她回来了。长时间的步行让她闪亮的小牛皮靴黯淡失色,沾满了泥浆和尘土,鞋头还磨损了一个小缺口。乔沃维奇的客栈已没有米尔娜忙碌而瘦削的身影,但这条熟悉的道路和周围的街景还是让荷雅门狄涌起了一阵感慨,步子也越发快捷。芭琳丝小队的出现成了一个短暂的插曲,被她暂且抛却。她想回去好好休息一阵,等一切都平静下来,再考虑是否要搬家。
旅店的大门已浮现在视野里。气氛不对。一股细密的、无形的悲伤,透过空气刺向她。荷雅门狄的心猛地一沉,眼前的景象令她踌躇不前,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一块歇业的木制小牌匾挂在正门外,大堂里没有客人,冷冷清清。前厅的柜台上,白蜡烛无声地闪烁着微光,蜡泪顺着烛身滑落,映照出旅店老板愁苦的面孔。瓦西里的目光空洞而无神,然而,在看到荷雅门狄的瞬间,眼中却立时闪过一丝恨意,在瞪视了她两秒后,他掀开了挂布,走进后堂,留荷雅门狄独自站在门口。
他的妻子缩在桌边,神情恍惚,双眼浮肿,仿佛刚经历过一场痛哭。荷雅门狄被一股预感驱使着迎上前,一把握住米尔娜母亲的手,向她寻求答案。“夫人,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努力控制着情绪的声音从喉中滑出,“米尔娜她——”
乔沃维奇夫人呆呆地看着她,半晌过后,终于哽咽地说,“米尔娜,我可怜的女儿,在昨天夜里永远离开了我们。她还那样年轻,那样有未来,上帝啊,为什么要如此残酷……”
一瞬间,荷雅门狄只觉得天塌了。
听完乔沃维奇夫人的叙述,她快速地、像是被什么东西追逐着那样狂奔起来,一口气跑了半个城市。于中午下葬的米尔娜,其遗体静静地躺在圣斯特法诺主教座堂墓地区一个较为僻静的位置。乔沃维奇家是当地平民阶层中的富人,他们为女儿置办了一个还算气派的墓碑,石板上刻着她的姓名、家人们的悼词和仅仅二十岁的生卒年,被金盏花与松柏叶环绕,庄严而缄默。
那个总是乐呵呵的、热情洋溢的女孩,已沉睡在冰冷的地底,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直到此时,荷雅门狄仍不敢相信。她的影子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仿佛眼前依旧是那张灿烂的笑脸。
米尔娜……她只活了不到二十岁,死于产褥热。她拼死生下了一个孩子,为丈夫家延续了香火,自己却在床上痛苦挣扎了两夜,最终命归黄泉。
多么普通的一个姑娘啊。年轻,善良,虔诚,听父亲之言,早早嫁人,逝于产房。她这么普通,这么平凡,就像海边随处可掏的一粒沙。可为什么这个世界偏偏容不下这粒沙?
想起那一晚她对自己说下的那些真心话,想起她对天主发下的誓。一个向往自由的灵魂,却被她的亲人和婚姻生生扼杀了。
她为米尔娜的遭遇感到悲哀,感到不值,而这股气愤的、不可救药的情绪,最后全都涌向了自己。
后悔为什么不用更利落的方式摆脱追兵,早点回到萨格勒布;后悔为什么没有更强硬地劝阻米尔娜,让她避免厄运;后悔为什么要一开始欺骗她的家人,以致被迫与她分开;后悔为什么不能改变这一切。
终于,在无尽的悲愤中,这个形单影只的女人再一次认识到,龙术士这类人是注定无法与平凡的普通人有美好结果的。
荷雅门狄在米尔娜的墓前坐了整整一夜,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等她回到客栈时,已是第二天早上。
之后的日子,她变得更加封闭,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她每天只睡五、六小时,只吃一顿饭,与人说的话不超过十句。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自己的心脏为何还能跳动。在七月的一个无眠夜里,她静静地看着窗外,一直看到日出。那是她在萨格勒布看到的最后一个日出。
荷雅门狄退掉了旅店的房间,结算餐费时,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提出想把自己当初牵来的那匹马带走,瓦西里拒绝了。于是,她只能用常人的交涉方法——花费十个银币把它买下。
那匹她从野外驯服带回的马,已被养护得膘肥体健,正低头嚼着饲料槽里的草堆。荷雅门狄拉开栅栏门,跨上马背,骑着它离开萨格勒布。在远离城市几英里地的一片开阔原野,她下了马,拍了拍它的屁股,鼓励它回归大自然。阳光温暖着它黑棕相间的毛发,好似在为它欢庆。马蹄子在原地轻轻踱动,却没有跑,久久都不愿接受自由的召唤,让荷雅门狄几乎绝望。一缕带着草原迷人气息的风轻拂过来,撩动起它的鬃毛,将青草的芳香送入它鼻间。终于,天性被唤醒的马儿扬起双蹄,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远方,奔向了那个名为自由的地方。
“真好……”
望着那尽情奔跑、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野马,荷雅门狄眼眶含泪,露出了微笑。
LXXIV
- 十九年后 -
当墨里厄的部队穿过“封印之墙”,飞驰向陨石地基上的宫殿时,卢奎莎伸长了一下脖子。部队降落在宫殿前,十九名兽人族士兵紧跟在将军身后。与出发前相比,队伍里多了三名俘虏。他们受了重伤,但仍有呼吸,在军士们的押送下如行尸走肉般踉跄而行。一些干透了的血渍将他们的衣襟染红,上半身被闪着雷压能量的鞭状物五花大绑,已无力反抗和逃跑。注意到这个在宫门口等候着自己的龙术士,墨里厄的目光如同寒冰一般刺人,卢奎莎则抛出温柔的媚眼,向这支凯旋之师的将军表达敬意。墨里厄的部队超过她,大步走向济伽王的寝殿。守护在门外的“王之眼”埃克肖双手放在驼着的背后,见到那三个俘虏,眼里的情绪波澜起伏。王的就塌之地,岂能被这些人身上的污垢玷污。他让将军等人稍候,旋身迈入殿内,向济伽王请示。殿门打开之后又很快闭合。卢奎莎目睹着这一切。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蓦然侧首,问道。
“四点刚过一刻。”一个冷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先锋谢宁像尊青铜雕像般立于一步之外,战甲在漆黑的背景中泛着冷茫。
“我问的是日期。”
“这你应该清楚得很。人类。”
“啊,是的。只是逗个趣罢了。别生气。”卢奎莎面向谢宁,绽开一个笑颜。被困在这座宫殿,连外界的那片冰原都不能去的这些日子,她只能靠房间里那些带着刻度的蜡烛来标记时间。几天,几个月尚可计数,连续计算几年便力不从心,只能仰赖于日历。不过,她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不过是享受撩拨这冷面看守的趣味。在终日尾随她的几名先锋中,谢宁素来最严苛,总能勾动起卢奎莎想要逗弄他的欲念。仿佛唯有如此,心中那永夜般的孤独方能有些许消解。“这是近几年最有效率的一次行动了吧。”她望着殿门的方向,盈盈一笑,“才过了六天,就有了这样的收获。真不愧是墨里厄将军啊。嘴上说着不乐意,行动起来却快得惊人。”
“为我王办事,自当尽心尽力。”先锋高尔向前迈出一步,神情冷峻,用强调的语气说,铠甲与地面相撞出清越声响,“你该回去了,卢奎莎女士。这些新俘获的人得先见过我王,才能分配到你的实验室,一如既往。”
“我就不能在这儿等上片刻吗?也许,陛下很快就会醒。”即使不考虑这几个对她形影不离的看守,她也明白,自己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更不能未经召唤,擅自踏入济伽的寝殿。
“当然不能。你今天自由活动的时间够长了,最好马上——”
寝殿大门打开的笨重声音,截断了谢宁的话语。裹着雪裘大氅的济伽王缓缓走出,苍白指节上仍残留着不浓不淡的药香,埃克肖捧着小巧的黄铜暖手炉紧随其后,恭敬地递送到他手里。这位病重的君主常年昏睡在床上,甚少会到殿外来。他的突然现身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所有部下齐刷刷地单膝触地,向他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