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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Chap.3:荷雅门狄(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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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XXVI

- 二十三年后 -

黑暗是密封的茧,是腐气氤氲的温床,裹住她支离破碎的躯体。

如同菌丝顶破病变的种皮,孢网在土壤中暴动。

如同蛀虫啃噬着风琴内部,木屑混着卵鞘簌簌坠落。

如同倦鸟被风雨拍断翎羽,挣扎着朝山崖折翅而下。

如同教堂彩窗被苔藓解构,圣徒画像淌落翡翠色的泪痕。

如同信件在橡木匣中缓慢发霉,文字在灰绿菌斑中叹息。

如同潮汐退却后鲸骸陈列沙滩,海鸟衔走最后的软骨。

恐惧在此消融,时间凝成琥珀石,万物凄然寂灭。所有执念皆化作点点尘埃,没入永恒的梦乡。

我即将沉眠于——

剧痛骤然刺破虚无。疼痛像一窝毒蛇,沿着脊椎骨爬行,啃噬着她每一寸清醒的神经。

记忆的断片,残破的画面,一一浮现。

那是一张优雅而严厉的女人面庞。天庭饱满,一头金色发辫垂落。母亲的手掌带着柴火与药罐的余温,将浸透药汁的棉布敷上她的额头。“我的小荷雅会好起来的。你有芙蕾雅的活力和西芙的坚韧,就像草原上最健壮的小马驹一样壮实。”

紧接着是一个五官硬朗的男人。父亲一瘸一拐的身影晃入房中,他那满是纹身的手臂拂过床沿,“我们需要更好的医生。”

他们的身影最终凝固成难辨面容的冰棱。

马车轱辘碾过山路的声响穿越时空而来。更多的画面出现了。

车夫在皑皑白雪中驾车前行,紧握缰绳的手布满了冻疮。“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我家了。你再忍忍。我给你做好吃的。”这个总哼着荒腔走板民谣,睡觉时会打鼾的男人,用他的一双杏眼回头微笑。

他的脸最后变成了一颗滚落在脚边的头颅。

剧痛撕开时空的帷幕。一个金发女孩穿着亚麻裙坐在床头,烛光将她的睫毛镀成红色。她的告白声犹如清风拂过,“我喜欢的是你。”

画面陡然坠入产房猩红的漩涡。苍白手指抓住染血床单,丈夫的啜泣与婴儿的啼哭交织成一曲悲戚的丧钟。

“荷雅门狄!”有人在撕扯记忆的丝线。朦胧的暗影中浮现出一个女人,尖锐的瞳眸红得像火。“你跑不掉了!”声音仿若从地狱传来。“族长会审判你!”

更多幻觉在腐烂的肌肤下游走。离家前父母那满是不舍的慈爱面容;里夫的马车仍在雪地里吱呀作响;米尔娜墓碑前静静绽放的金盏花;杀气毕现的芭琳丝那几乎要抓握住她的手……

最后是一句贴近耳畔的低语,“主人。”

那通往山丘诊所的路仿佛没有尽头,在她的脚下延伸,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样久。终于,那道门出现在了眼前。她努力保持住步伐走上前,然而门却在她还未触及之时便打开了。

木门咿呀打开的刹那,所有的疼痛突然有了形状。

湿热的液体浸透了她的衣衫。不是泪水,是伤口不断渗出的脓血,正顺着她的胸膛蜿蜒而下。

“耶莲娜……”她想呼喊,可喉咙里发出的却只有干裂般的腐朽之声。

脚还尚未跨入门槛,此时的她,只觉自己浑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了,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最后究竟是大地张开坚固的大网接住她,还是医生用柔软的双手将她拥住,这些都已不在她的记忆范畴之中。

夜,逐渐深了。

耶莲娜的诊所在昨日黄昏时分迎来荷雅门狄的造访后,又在今日傍晚迎接了另一位客人。

在下楼开门前,耶莲娜就感知到对方的气息。因此,当那张熟悉的面庞于门后出现,撞入她眼帘时,她并未显露出太多讶异之色,只是有一些焦虑。

“你怎么来了?”她声音低低的,下意识想要关门,却被派斯捷反应极快地伸手挡住了。

“别啊,耶莲娜,你怎么又要赶我走啊……”派斯捷顿时露出了犬科动物示弱般的表情。记忆中,上一次被她如此对待,已是相当遥远的过往,久远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时间,也不愿意再想起来。耶莲娜今日这般反常地想要闭门谢客,让派斯捷心中泛起一阵失落。这个无论是在宫廷宴会、舞会、比武大会、狩猎大会,还是在其它贵族交际活动中,都能游刃有余、如鱼得水的贵族男人,此刻用右手拇指反复捻搓着食指上的家族印章戒指。那是他紧张时特有的小动作。“我知道这个时间来拜访有些唐突,但我……我实在难以抑制对你的思念和牵挂。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他捋了捋被初秋夜露稍稍打湿的凌乱鬓发,微微躬身,目光中满是深情与期待。

“只有你一个人吗?”耶莲娜明知故问着,语气中带着无奈。

“当然。”派斯捷拉开他那件镶着白貂毛滚边的车厘子色天鹅绒斗篷,动作从容而优雅,“放心,这里头可没藏人。”他松开手,让它垂落回原样,淡蓝色的眼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耶莲娜,语调中藏着几分俏皮和委屈,“我实在想见你,就偷偷一个人溜出来了嘛。上次给你回信后,就再也没有你的音讯了。你为什么不继续给我写信了?”

对于这个既没有带随从,也不让从者相伴的男人,耶莲娜的目光始终警惕。尽管他态度十分诚恳,但她的眉头还是皱着,也不搭理他,好像在为了什么而烦忧。而且……她的眼圈竟然有点红?在迷蒙的月色下,派斯捷仔细盯了一会儿,确信自己没看错。

“怎么?莫非碰上了什么难缠的病人了?”

“没有。”耶莲娜有些为难地咬了咬嘴唇,犹豫的神情在她的眉眼间流转,片刻后,她还是侧过身让出了通道,“算了,既然你已经来了,就进屋坐会儿吧。”

派斯捷心存感激,同时又带着一丝机警,随她进了屋。耶莲娜今夜的反常之举,让他不由得开始暗暗观察四周。耶莲娜领他来到左栋房屋的医疗区,这很奇怪,以往的她只会选择在候诊区招待自己,而不是这里。这或许与他渐渐感受到的那股气息有关。派斯捷刻意落后半步,鼻尖捕捉到空气中漂浮的违和感——某种他不太熟悉的魔力,正从楼上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渗出。那魔力仿若轻烟一般难以捉摸,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他的神经。但他暂时没有问。尽管耶莲娜看似正常地引着他上楼,但平时沉稳淡定的她,此刻攀登的动作却略显局促。她把他带去一个地方。而他知道,那将是那股魔力气息的发源地。

终于,他们来到了二楼的单人重症病房。清幽的药香扑面而来,还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气味。房间中央的大床上,一个白头发的女人正盖着被子,双眼紧闭。她的面庞苍白如雪,几乎不见血色,仿佛生命之火濒临熄灭。长而白的睫毛紧搭在眼睑上,像两片凋零的花瓣。女人已陷入了昏死状态。她的面容,她的魔力,她身上的腐味,都让派斯捷感到无比震惊。

“首席怎么在这里?!”在心上人面前一向表现沉稳的这名贵族公子顿时大惊失色。他盯着病床上的女人看了一阵,确定她暂时不会醒来后,脚步匆匆地走到床边,俯身仔细端详起她,然后,又带着迷惑和质疑望向耶莲娜。

耶莲娜微微低下头站在一旁,脸上是羞愧、紧张和悲伤交织的神色。她深吐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对身边的男人说,“她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就跟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病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仿佛一个永远也挣不脱的循环。我给她治过很多次,每一次都倾注了我全部的精力,可每一次又都恢复成原来的状态。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治不好她。寻常的方法没有用,我独创的那项疗法也总是功败垂成,最后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力一点一点消逝。派斯捷,我真的很难过。”

“等等,”派斯捷的目光在昏迷的女人和他爱慕的女人之间来回游弋,充满了不解,“耶莲娜,你说了这么一大段,我怎么完全没听明白?”

“我救不了她。”耶莲娜重申,语气无意识地加重,透露出悲伤。她白净素雅的面庞始终正对床上的荷雅门狄,只给派斯捷留了个侧脸。她在床边椅子上缓缓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盖,肩膀微微颤抖。“照这样发展下去,估计她最多只能活……”话到嘴边,她猛地顿住,似是难以将那个残忍的结果说出口。稍作思索后,她换了种说法。“她的生命将变得比常人更短促,更艰难,而我却无能为力。”

泪水夺眶而出,如珍珠断线般滑落。在外人面前——尤其是派斯捷面前——从来都很坚强的耶莲娜,顿时像一个无助的、迷茫的小孩,两只手死死抠住衣裙,俯面哭泣。

“哎,那个,”派斯捷慌了,急忙上前扶住她的肩,从口袋里拿出帕子想为她擦拭,但在即将触碰到她面颊的瞬间停住了,只是把帕子递了过去。“你先不要急,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别哭啊。”他心疼地安慰着。

耶莲娜虽然接过了他的手帕,却没有抹泪,只是攥在手里。“没有办法的。这个‘病’是任何人,任何办法都治不好的。”

“确实。她现在的魔力好微弱。”派斯捷微微侧头,“可我还是不太明白,难道你们很早就开始接触了吗?若不是今天被我撞见,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耶莲娜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移向荷雅门狄的睡脸,声音略带伤感,“她第一次来找我,大概是五年前。但真的算起来,我和她已经有三年没见过面了。估计是怕登门太多,会给我添麻烦吧。我一直都不知道她这几年过得怎样。没想到昨天这一见,居然已虚弱成这个样子。我想她这次一定是觉得扛不下去了才来找我的。”说着,她又哽咽了起来,“可我却救不了她。她早晚会……”

派斯捷表情凝重地听着,脸上的担忧已逐渐化为了对当前形势谨慎判断的冷静。耶莲娜与龙族明面上的通缉犯接触多年,此事一旦泄露,后果定然不堪设想。“我理解你帮助她是出于善意。可这件事,你做得实在是不明智……”

“你不要管!”耶莲娜像被激怒的鹿一般猛地仰起头,对男人大声道,“派斯捷,你太无情了!”

“哎呀,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她只不过是和她的从者谈了一场恋爱,就被冠以叛徒的罪名,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这是她跟你说的?我想我们最好别听信一面之词。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这里是我的诊所,我救她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关你的事!”

“好,好,好……”派斯捷摊开手,试图缓和气氛,表示自己并无恶念,“你既然已下了决定,我当然也不会说什么。只是……”

耶莲娜突然起身向外走去,并朝派斯捷做了个手势也让他出来。为了不打扰到沉睡中的病人,他们来到走廊上继续交谈。病房的门半掩着,依稀能从门缝中看见床上的人。耶莲娜把帕子还给派斯捷。他收起来,眼中露出关切之色。

“丹纳知不知道这个事情呢?”

“丹纳知不知道,你还要来问我?”

无论是耶莲娜此刻的急躁,还是她这句反问的意思,都让派斯捷感到吃惊。他当然明白其中的关联。他略作沉思,心中暗叹,如果丹纳知道的话,亚尔维斯也肯定会知道,那么自己也会跟着知晓。可是,他却在这五年里毫不知情。这也意味着,耶莲娜一直瞒着众人,谁都没有透露。尽管她将派斯捷排除在可信任之人的范围外,让他有些挫败,可他毕竟还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分量能够超越丹纳。但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连最重要的那名伙伴都没有说。想必她对此也是深怀愧疚的,否则也不会这么急着堵他的嘴。可最终还是医生的责任占据了上风。看来对于救助荷雅门狄的这件事,耶莲娜是非常认真的。

“好吧,我豁出去了!舍命陪心上人收留逃犯,想想我是一个多么宽容、博爱的男人啊。耶莲娜,你刚才污蔑我无情的话,可要收回哦。”

派斯捷故意扮了个邀赏的鬼脸示弱,收到了耶莲娜微愠的瞪视。

他朝她挠头笑笑,内心感慨了一下。与其继续纠结耶莲娜为荷雅门狄所做的这些牺牲,派斯捷更想知道这位首席龙术士究竟是怎么受伤的。任何一个龙术士都不会忽视如此明显的症状,他自然也看出来了。“她是中了黑魔法中的诅咒术,对吧?我应该没认错。”见耶莲娜点头后,他又道,“这么说,龙王早就已经派龙术士对付首席了吗?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呢。”他皱着眉,深思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窗柩,“是与某个龙术士交战时,不慎被诅咒了吗?这会是谁干的?”

“不是的。”耶莲娜轻缓地摇了摇头,透过门缝看向昏睡着的病人,“荷雅门狄的这个伤,是两位族长下的手。她当初是这么告诉我的。这点她没有撒谎。根据我的诊断,她的伤在她初次求诊时,就已经中了十七八年了,从伤口的形态以及腐化的深度能够推断出来。到今天的话,差不多已有二十三年了。也就是说,这个伤是在她离开卡塔特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的。”

派斯捷从不怀疑耶莲娜的医术水平,却还是被她的结论所震惊。“你的意思是,她是在中了龙王的诅咒之后,才选择脱离卡塔特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便不是她主动叛变,而是被逼反的?派斯捷不禁被这可怕的设想揪住了心。

“就是这样。”耶莲娜说,“当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两位龙王不惜动用最恶劣的手段也要惩治她,甚至还隐藏了她叛变的真相。可是,这其中的原因,荷雅门狄从来没跟我提起,我也没有主动问过她。可能是我们还没有建立足够的信任吧。”

“既然她对你有所保留,你又为何还要包庇她呢?你难道不觉得,与一个被卡塔特判定为有罪的人私下来往,风险实在太大了吗?”

“虽然我不太清楚她当年到底是怎么触怒了龙王的,也不明白事情为何会走到如今这般局面,可我还是想救她。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一个饱受黑魔法折磨的可怜人走向死亡。”

“你还是对救人那么有执念啊。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变。”派斯捷似有似无地露出一个苦笑,那笑容里却饱含着对她的欣赏。

耶莲娜摸了摸自己的脸。那里早已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些泪痕绷着皮肤,使她看上去脆弱又异常坚毅。“其实,我一直坚持给她看病,也是因为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破解龙王的黑魔法,做出什么成果来,突破诅咒术不可根治的局限。可我还是小看了黑魔法的危害,低估了龙王他们身为卡塔特最伟大魔导师的厉害。任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失败的现实都像刀子一样戳向耶莲娜的心。她无法欺骗自己,她根本救不了这个日渐衰弱的病人。

眼见耶莲娜的情绪又不对了,派斯捷立刻如追逐花朵的蜜蜂似的靠了过去,张开双臂搂住她的肩。耶莲娜意外地没有闪躲,就这般由着他抱着。他搂了她一会儿,小心地拍打她的背,抚摸她的长发,力度轻柔得如同微风拂过柳梢。

事实已摆在眼前。耶莲娜帮助了在逃的首席,并执意瞒下了所有人。派斯捷如今成为了这个秘密的第二知情者。但庆幸的是,这次来的只有他自己,从者并未相随。这要是让亚尔维斯见着了荷雅门狄,他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痛恨对亚尔维斯有所欺骗,他相信耶莲娜也不想隐瞒丹纳,只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这么做。亚尔维斯与雅麦斯的友谊势必会让他在得知此事后掀起一场大波澜。派斯捷暂时还冒不起这个险,不能让更多的人卷进来。

病榻上,那朵在秋日寒夜低垂已久的残花,终于有了重新绽放的迹象。经过一个漫长而深度的睡眠,荷雅门狄脱离了混沌的意识,睫毛颤动着张开,仿若蝴翼初扇。那目光先是迷茫地望着天花板,随后渐渐聚焦,定格在那扇半闭半开的门上。

外面那是……谁的气息?

病房外的派斯捷第一时间注意到病人的苏醒,轻轻拍了拍耶莲娜的肩。原本正低头在男人胸前垂泪的女医生顿时像得到了天大的喜讯似的激动地推开他,抹干净眼泪,旋即进了房间。

荷雅门狄动作迟缓地掀开被子,半坐起来。她虽然仍显虚弱,却还是觉察到这里有一股较为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魔力。当看到耶莲娜和另一个紫褐色头发的矮个男人一起进来时,她的思绪陡然一滞,双眸圆睁,显露出诧异,好不容易才想起对方的名字。这男人相貌并不算英俊,眼睛却极为光亮有神。册封典礼那天她见过他,后来还多次与耶莲娜在聊天时谈及。他那张见了谁都能绽放出笑容的浮滑面庞,此刻看上去却少了几分轻佻,多了几分严肃,毫无疑问正为目前这复杂的状况而忧心。

眼下的情况已经难以掩盖。任荷雅门狄再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接受自己与耶莲娜交往的事已经被第三者知晓了。

“荷雅门狄,这是派斯捷。”耶莲娜向她介绍,表情有一些不自然。

“首席,多日不见。”派斯捷也马上礼貌地打招呼。

“我经常听人提起你,吕尼基昂阁下。”荷雅门狄朝他点了点头,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

“唤我的名字就好。”他又立刻说。

派斯捷话音落下后,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气氛颇为尴尬。在之后的半分钟里,都没有人说话。

耶莲娜托住荷雅门狄的背,让她在床上靠得更舒服一点,紧接着又到桌上倒来一杯温水给她喝,见荷雅门狄额头、颈部满是虚汗,便又拿来一块毛巾替她擦了擦。粥在厨房里煨着,耶莲娜问她要不要吃,荷雅门狄没有胃口,轻轻摇了摇头说晚点。

耶莲娜坐在床头,对这个三年都不曾来就医的女人问长问短。她们简单聊了聊病情。从耶莲娜口中,荷雅门狄得知自己又昏迷了一天多。她身上的伤早已得到细心治疗和包扎,医生为她备了多种清热解毒、止痛去味的药草敷在伤处,减弱她的痛楚和气味。她虽然精神仍不佳,但已经比就诊前要好了不少,正常交流没有多大问题。两人说话期间,派斯捷始终在边上待着,目光落在荷雅门狄身上观察她。

“最近这几年,你仍在频繁地使用魔力吗?”耶莲娜疑惑地问,迫切想弄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的身子一下子变得这么糟。

“确实是迫不得已用过几次,但频率也并不怎么高……”忽然,荷雅门狄面露惭色,“这次的诊费,能不能稍微宽限一下。我最近手头比较紧。”

“一切都好说。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靠什么维生的?”

“这事儿说来有点惭愧。我已经不再做任何生意了。我越来越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其实以前也不喜欢,都是硬逼着自己去做的。现在嘛……说出来你别笑我,主要靠打劫。”

离开萨格勒布后,荷雅门狄失去了与他人交往的信心,也不再向往城市和乡村的生活。她像是自我放逐、自我惩罚般地向西北一路徒步,风餐露宿,最终翻越了阿尔卑斯山,抵达了一片由雪山冰水化开形成的巨湖。附近有大城市苏黎世,繁华富饶,还有小镇楚格,宁静古朴,但这一切都对她没有吸引力。她选择在山上的黑木林里搭了个木屋住下来。这片黑木林很大,人烟罕见,当地领主对这里的控制力较弱,其地形不仅有利于躲避追踪者,还能隔绝外界,过一个人的避世日子。森林很安静,静到她常常以为整个世界只剩她一个人,但偶尔溜进林子里的偷伐者却否定了她原以为的看法。在靠近森林的农村,不时会有人或以节省买柴火的生活支出,或以出售木材赚钱为目的,偷偷进山砍伐树木,盗窃自然资源。盗伐者这一行业就这样应运而生。荷雅门狄将计就计,打击那些强盗,顺手将他们的不义之财据为己有。住在森林里的她原本也可以靠卖柴为生,但她已经对社交感到厌烦,也不想再重操贩卖小商品的旧业。当早年靠木梳、草鞋、鲜花等小生意积攒的钱彻底耗尽后,她便打起了抢劫强盗们的主意,这几年就这么一直靠这个手段维持收入。她的逃亡已将近二十三个寒暑。在这茫茫的黑木林间,她就像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孤僻地生活。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基本靠抢劫其他强盗的钱财为生,在这个过程中,难免会施展魔法用于战斗。”

“为什么要一个人生活在深山老林里呢?为什么要封闭自己?”耶莲娜追问道。

“我们这类人,本来就不适合与普通人在一起。每一个善意的谎言,最后都必定会成为扎向自己的刺。我不想再那样伤害别人,伤害自己了。”米尔娜的面容再次映现于眼中。一想到她,荷雅门狄就感到心口更痛了些。

“我可以接济你。我是说,资助。”一直听她们说话的派斯捷突然开口。

荷雅门狄看向他,摇头拒绝了。她还不清楚这个男人是出于什么目的说这个话。她当然愿意信任耶莲娜,可对于这个才刚刚正式认识的男人,她心里可没底。也许他只是想在他追求的女人面前故意扮好人,而一旦离开这里,在耶莲娜不知道的地方,他也许就会向龙族告密。

“我大概明白了。”耶莲娜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诅咒’逐渐严重的速度并非是匀速的。在后期阶段,它恶化程度加深所间隔的时间会变短。如果照此判断的话,我就能完全确定了。”她有些犹豫地看着荷雅门狄,后者眼神坚定,示意她继续说。“之前,我的说法有误。我要重新调整对你寿命的估算。你的人生剩余时间,大概还有二十年左右,不会超过三十年。”

荷雅门狄苦笑了下。她们上次见面的时候,耶莲娜曾满怀希望地说她起码还能继续活五六十年,如今,预估的时间只有原先的一半了。算上她如今的岁数,她会像一个常人那样,度过一个不长不短的人生。这消息对于一个本可有数千年光阴挥霍的龙术士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将她所有对未来的规划与憧憬都击得粉碎。

医生有必要告知病人实情,哪怕这会很残忍。但耶莲娜除了医生的这重身份外,更是荷雅门狄的朋友。她也十分希望能给予她安慰。“不管还能与你相处多久,我都不会放弃你的。”耶莲娜关切地凑上前,双手紧紧握住荷雅门狄的手,眼神里满是疼惜,想将那无尽的忧伤从她的身上驱散。“你现在觉得如何?”

“痛的感觉轻了不少。”

“你啊,若不是实在承受不住,这次也不会来的吧?”

“耶莲娜,我……”既然寿数已无法延长,荷雅门狄也只能说服自己,尽快调整好心态。即便生命有限,此刻也要先把她始终放心不下的那件事解决好。“有件事我想问你。上次我在这里结束治疗离开后,在城门口看见了芭琳丝一伙。我及时躲开了。他们后来,有没有找过你?”

三年前芭琳丝等人进入拉古萨的那一幕,始终在荷雅门狄的脑海中缠绕不去。她曾有过诸多揣测:难道是T出卖了她?毕竟她曾在T面前提起过耶莲娜,会不会是T把这事上报给了龙王,龙王又透露给了芭琳丝,才导致她的队伍找到了拉古萨?还有,不知耶莲娜在芭琳丝等人的询问下是否会露出马脚,被那头纠缠不清的母龙知道自己一直都与她有所来往?这些念头在她的心中挥之不去。

“他们三个确实来拜访过我。我什么都没说。他们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耶莲娜神色平静,不缓不急地如实相告,“从我与他们的交谈中,我能确定芭琳丝并没有发现你,只是偶然寻到此处,听说我人在当地,便顺道来打听一番。他们之后没再来找你麻烦吧?”

听着耶莲娜的叙述,荷雅门狄心中的弦稍稍放松,为方才无端疑心她而涌起一丝愧意。“没有了。”她摇摇头,“这几年倒是挺太平的。”

“首席,”派斯捷突然说,“你惹的麻烦可不小啊。”

“我知道。我不会累及你们的。”

“你要是说不来话,就别说。”耶莲娜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

派斯捷朝她抿了抿唇,一副不好还嘴的样子,随后又看向荷雅门狄,“我没有任何要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我们该了解一下你的过往。首先,耶莲娜收治了你,这已是既定事实。现在,我也知晓了此事。又因为我对她的尊重,我定会将此事守住,绝不外泄。那么,你是否也该给一直信任你的耶莲娜,和愿意替你保守秘密的我,一些信任呢?”

“你想说什么?”荷雅门狄看着他,冰蓝色的眸底只有沉静。

“你身上的这道‘诅咒’,是海龙王和火龙王共同施加的吧?”派斯捷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当年那扑朔迷离的叛逃事件,究竟是何缘由,你能否告诉我们一二?”

耶莲娜目光落在荷雅门狄身上,眼中交织着担忧和期盼。她没有打断派斯捷的发问。她无法否认,自己对荷雅门狄的过往,一直都充满了好奇,只是碍于朋友间的分寸,才从未刨根问底。现在,她想听荷雅门狄亲口讲述。

当年她与雅麦斯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两位龙王的龙颜大怒又因何而起?这一系列谜团不仅困惑了卡塔特所有不明真相的人,耶莲娜和派斯捷也同样想解开其中的谜题。

荷雅门狄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挣扎着面对内心的真实想法。过了半会儿,她定了定神,露出决然又带着一丝怅惘的神情。逃亡多年,那些从未向旁人倾诉过的遭遇,此刻,她终于决定要道出了。

LXXVII

- 二十年后 -

“缓冲地带”内部,那道由济伽王雷压装填着的名为“封印之墙”的能量墙,就像一堵真实的墙体那样,封锁着卢奎莎的心。

在这片异域的天地里,时间如同一把钝刀,慢慢切碎她的灵魂。每分每秒,她都忍不住思索,那些坠落于此世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究竟是怎样在一片生命几乎绝迹的冰原,或一片充满未知与恐怖的宇宙空间下,熬过这漫长岁月的。

卢奎莎的手指缓缓伸入裙摆,思绪逐渐飘远。勃朗峰孤塔中的孤寂时光,仿佛与此刻重合。那些黑暗无光的日子,那些被结界禁锢在黑牢里的痛苦——肉身受困,精神重压,感官在持续折磨中逐渐钝化,形同木偶——她竟靠着某种原始的本能捱了过来。以手|淫进行的自我刺激成为维系知觉的救命稻草,这个习惯自然而然被带到了“缓冲地带”的生活中继续贯彻。每当夜间涌起冲动时,最先浮现出的面容总是苏洛。她想念这个男人。她在济伽王面前夸下的海口,并非只是绝境生存下的权宜托词,更是心底暗流多年的执念迸发。如果有一种办法能够让苏洛复生,那么即便被视作异端,与整个魔法界对抗,她也会穷尽一切。苏洛是她无数的男人中最重要的那个,犹如星河闪耀的长夜中那唯一当空的皓月。然而最近,他的地位或许受到了一点挑战。在卢奎莎半生邂逅的所有形形色色的异性里,济伽王尤为与众不同。这位“缓冲地带”的统治者那威严又沉静的王者风范,与长期重病缠身而流露出的脆弱统合在一起,为他增添了一层别人身上都没有的气质。卢奎莎既仰慕于济伽作为实权君主裁决政务时的英明与果敢,也格外钟情于他那掩藏在强大光辉之下的孱弱病容。聆听汇报时,济伽王眼中偶尔闪过的惊喜和赞许令她快乐,他那因病痛而蜷缩和颤抖的模样,令她的快乐更为汹涌。无数个夜里,当她静静躺在床上时,脑海中总是交织着那个垂死病人的虚弱姿态:昏睡时破碎的呼吸节奏,醒来后绵软无力的身躯,冷汗浸透的鼻梁与锁骨,咳喘时溅落掌心的血花,修长颈脖蜿蜒而下的猩红痕迹……这些想象中的画面,每一次都能够将她推往极乐之巅。

就算短暂迎来了高|潮,她的现状依旧毫无改变。孤独如附骨之疽般,悄然滋长在骨髓里。白天的时间,被书页的翻动声,手术刀的切割声,羽毛笔的书写声,咒语的念诵声和更多的叹息声填满。夜晚的时间,则显露出比窗外的宇宙背景还要深重的寂寞。她偶尔会透过行星碎石上的微光看见时间的碎片,想起那个来到此地前义无反顾的自己,如今已被岁月打磨得温顺而钝重。其实不该有太多怨怼的。她凝视着陶罐里的机械残肢暗忖。济伽王肯给予她一隅之地安身,已是万幸。除了他对自己的宠信还不够多以外,卢奎莎实在不应该有其它的抱怨,而这,也无非是因为她目前的研究成果尚未得到能令他满意的程度罢了。

昼夜如常轮转,时间规律流动,生活仍在机械性地重复。不过,某个日子也许会有所不同——就在明天。

一夜过去。卢奎莎在镜前梳妆打扮。再过两小时,一场特殊的节日庆典便要拉开帷幕。这个节日的全称为“鸣雷颂圣节”,乃是为了纪念达斯机械兽人族神话中至高无上的创世神阿舒-樊拉的首次雷电吐息而设立的。这一年一度的节日,不论男女老少,举族同庆。可由于济伽常年身体欠佳,清醒理政的时间寥寥无几,往年的这个节日总是仓促地度过。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济伽在不依靠药物的帮助下,竟接连数日都保持六小时以上的清醒,于是族内决定好好操办这场庆典,共襄盛举。如此喜悦、盛大的场面,卢奎莎自然要出席。

还要盛装出席。她想。她要在这场盛会中艳压群芳,以惊艳之姿在众人面前一举夺目。她甚至还怀揣着美好的幻想,说不定能够借此俘获济伽的心,顺便刺激一下渥兹华,让吉安后悔追随他。

铜镜边缘的烛火轻轻颤动。镜面中的女人容颜姣好,发丝柔顺妥帖,妆容浓淡相宜。她第三次调整腰后的蝴蝶结,指尖滑过缎面时发出细微的轻响。这条浅银灰色礼服是她数周前就已精心筹备的杰作,罕见地摒弃了露胸或露肩设计,尽显端庄淑雅。领口缀着手工小玫瑰花结,肩部与裙摆两侧装饰着细腻的象牙色花纹,上身两侧则以金丝绣成藤蔓与树叶的花纹,最为出彩的是那两只飘逸灵动的水袖,与宽大的裙摆互为映衬,仿若仙子的羽翼。为搭配这条长裙,卢奎莎自制了银蜻蜓吊坠和银蝴蝶戒指。她花费在衣饰和造型上的时间,几乎与她钻研魔导的时间一样长。幸得哈拉古夏带来贵金属和制作工具,她才有机会将自己在珠宝工艺方面的才华开发到极限。虽然无法像一个真正的贵族女子那样穿金戴银、翠绕珠围,但她已极力将自己展现得最好。穿戴完毕后,她把一枚薰衣草香囊按在束腰内侧,让自己周身萦绕着迷人芬芳。一切就绪,她轻启门扉,步向门外。

然而,卢奎莎才一露面,高尔和谢宁就拦住了她。

“卢奎莎女士,你要去哪儿?”高尔抬头挺胸,犹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雕像挡在她身前,“我看你是又忘了。没有我王或将军的许可,你不能随意走动。”

真晦气。这会儿当值的偏偏是这两个最难通融的家伙。卢奎莎的心顿时一沉,但很快镇定下来,抬眼直视着高尔,“为什么不行?我想出去放放风。”

“放在以往,这自然是没问题,但今天族内有大事要办,还请你暂时不要出门。”

“你说的这个大事,我想我有权利参加。我又不是犯人。”

“我们族内的节日,与你一个人类何干?”一旁的谢宁冽声问道。

“我一个人类,还在这里服务于你们的王呢。”卢奎莎尽量不失礼貌地争辩着,“我早就是这片土地的一员了。我为济伽王做过贡献,平时也恪守规矩。像今天这样难得的欢庆日,难道我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吗?”说着,她有意识地挺起了胸脯,让自己的傲人身段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示。尽管她内心其实知道这种伎俩对这两个冷心冷面的先锋根本不起作用,他们向来不吃她这一套。噢……多么不近人情的野兽啊。她暗自唾弃。

谢宁冷哼一声,对她的据理力争与美色|诱惑完全嗤之以鼻,“贡献……是的,你成天在屋里做什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虽然你铺下了结界不让我们窥探,但很显然,你并没有把全部的心力投入研究,净做些无用之事。”他用他的高大身影笼罩着卢奎莎,企图以体型和气势震慑她,目光好似刀刃般无情,“你被分配到的任务就是待在这间实验室,为我王完成死灵术!别妄想去什么庆典现场。回你该待的地方去,除非你活腻了。”

“卢奎莎女士,”高尔紧接着说道,“哈拉古夏将军一早就严令我们,不许你参加庆典。你没有出席的资格。我想我不需要再重复一遍了。”

我杀了你们!这一刻,卢奎莎内心的咆哮几乎要化为实体。她在这里服役了这么多年,为了这一天更是精心准备了多时,她只想在节日庆典上感受一下欢乐的氛围,这何错之有?凭什么不能被准许?难道她就不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快乐吗?只能永远被困在这狭小的研究室,像一件没有感情的工具?她为了济伽复活库拉蒂德的那个梦,在这里兢兢业业,背弃龙族,远离从者,抛下情人,难道还不够吗——

这个玲珑圆滑的女人迅速将满身杀气隐匿在温和的假笑里。虽然她完全有能力与这两个先锋一战,但她还是强行按捺住怒火,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记住你的身份,女人。”谢宁不再维持伪装的面具。他的目光暗下来,朝她张嘴一呲,进行威吓。谁都能看见他口中那两颗原本平整的白牙微微伸长,变得好似猛兽的犬齿一般。他整个人的气场仿佛从文明世界的礼仪中剥离,转变为一头野蛮而无拘的怪物。

似是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看,又或许是觉察到龙术士刚才一瞬间泄露的杀气,高尔及时控场,面无表情地补充道,“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你再怎么争辩也是徒劳。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回去吧。”

“好。如你们所愿。”卢奎莎悻悻而归。

庆典开始前的这段时间,她在无法排解的愤怒和因愤怒而起的腹痛中度过。她快要气炸了,脱礼服的动作透着几分粗暴,指甲在衣料上留下了一些刮痕。哈拉古夏给了她诸多好物,却不允她参与这场盛事。这个铁面无私的女人,果真只是依着规章制度办事,而不是对她有特殊优待。卢奎莎在这里能得到良好的物质保障,却依然不能随自己的意志行动。对了……那个神秘的龙术士,与自己同在济伽帐下的龙术士……他有没有收到入席邀请呢?尽管卢奎莎暂时还没有觉察到他的气息或是他在附近走动的声响,但她总是近乎偏执地认为,济伽对他的管束肯定比对自己宽松。

寝殿里,换好服装、接受众将军问安的济伽王,目前气色尚佳。这几日,他醒着的时间多为下午至晚上,庆典的时辰便定在了五点。此时,其他将军皆已离去,唯独哈拉古夏仍留在他身旁。她静静地直视着济伽王,暗暗为他恢复了精神而高兴。

宫外渐渐传来依稀的嘈杂声。从数小时前,外面便已弥漫着浓郁的节庆氛围。济伽王早已放出风声,说他将亲临现场。族人们既满怀期待,却又不敢过分搅扰了王的清静。

这间寝殿,终年浮荡着一层不强烈亦不刺眼的光芒,宛如灰蒙蒙的幽蓝薄纱。浸沐在这光中,令人有一种被保护的感觉。这灰蓝色的光就如同济伽王本人。

王背光而立,修长的身姿被室内光线拖出一条细长高瘦的黑影。

作为当前尚存的三王之一,济伽王是哈拉古夏所见到的族人中,少数能兼具力量、智谋与胸襟的人,几乎可以与曾经的库拉蒂德王比肩。然而,在哈拉古夏的印象里,他也是一位和病魔脱不了关系的男子。

依照这个世界的时间计算,济伽王一日的睡眠时长约达20个小时,且每年都在少量增加。这一趋势在“四王会晤”后的三四百年间越发不容乐观。哈拉古夏非常清楚,当王不再有一秒清醒之际,便是他生命终结之时。哪怕身体并未死去,一个永远沉睡的活人与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死人,也没有什么分别。

不过,自那个男人来到济伽王身边后,这个趋势竟有了一丝遏制。不仅睡眠时间不再延长,如今他清醒的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增长。尽管幅度极微,但总归没有继续往坏方向发展。此等改变,令哈拉古夏等将军都欣慰不已。

宫殿外早已是欢腾一片。济伽能听到各种呼声。但在赶赴庆典现场前,哈拉古夏显然有事情要汇报,于是他耐心地等候着。

“前不久,高尔和谢宁向我报告,说卢奎莎有意参加庆典。”将军稍稍欠身,面无波动地说,“他们依我的指示拦下她,让她回屋了。王,此事请您知悉。”

“做得不错。”济伽缓缓启唇,“她确实没必要参与我族的庆典。”

“我亦是这般认为。但是,对于她的这一任性要求,我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你何过之有?”

“我给那女人提供了很多帮助,显然让她产生了她能肆意妄为的幻觉。坦白讲,我本意只是想提升她的生活待遇,好让她更积极地为我们做事,却没料到会弄成这般情景。”哈拉古夏懊恼地说,“据我掌握的情况,她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极为妖艳。我真担心她有什么不轨之心,想要图谋……”

“无妨。”济伽冷峻的目光投注在一面空无一物的墙上。“她喜爱华服和首饰,你就赠予她。她人也出不去,你给她送点东西,不过是小事。你和澈尔的人只要确保她不要乱跑乱闯,远离宫殿内的禁区即可。其它的小要求,满足了便是。”他稍作停顿,“吩咐下去,今晚给她多弄点好吃的,让她也能同享我族颂圣节的喜悦。”

“遵命。”哈拉古夏并未离去,似是不放心地继续说道,“王,卢奎莎曾与我谈及那位龙术士。这事我早已向您报过。依我看,这个女人野心勃勃,绝不是安分守己之辈。王,最好还是……”她见济伽王神色微变,眉头稍稍蹙起,便立刻住了嘴,“抱歉,我多言了。”

“不,感谢你的谏言。我会考虑的。”济伽眯着青白色的双眸,望向愧然低头的老部下,“你先下去吧。”

哈拉古夏告退后,他独坐殿内沉思。渥兹华和墨里厄此前也曾多次进言,频繁的劝告甚至已让他有些不胜烦扰,然而,连哈拉古夏都持有如此看法,那看来他们的某些话也确有几分道理。济伽把眉头皱得更紧了,那端丽的唇型仿佛凝结起来的冰一样,几无血色。

下午五点,庆典准时开幕。济伽王英姿非凡地走在宫门外的大道上,白色狐毛领的玄黑长袍笔挺地贴合在他高大结实的躯体上。他鲜少在公众场合露面,此次现身,瞬间在人群中掀起了欢呼。

在卢奎莎眼中,他的身姿无疑极具吸引力。但她却无法近身观摩,只能透过房中的一扇小窗朝外张望。济伽王向族人发表了一些庆贺词。可惜她所处的这个距离无法听清。她持续关注着庆典上的情况。

阿舒-樊拉,乃达斯机械兽人族的信仰核心,在神话中是众神之首,天地之母。传说在宇宙初开之时,一片混沌,万物未生。彼时,阿舒-樊拉从无尽的虚空中觉醒,以雷电的伟力撕裂黑暗,开辟出光明与秩序,赋予尤古斯星球千万物种生机与智慧。祂教导自星球孕育而出的智慧种族——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先民知识和技艺,引领他们繁衍生息,是最受族人崇拜的一位神祇。

“鸣雷颂圣节”承载着整个种族对大母神阿舒-樊拉的尊崇与感恩,已传承了八百年之久。是的,这个节日起源于地球。八百多年前,达斯机械兽人族从南极冰川苏醒后,迁徙至欧洲大陆谋生,因思念故土,故而编纂了此节。尤古斯与地球绕各自母恒星的公转周期、自转轴倾斜角度、轨道离心率等数据相差巨大,双方的季节变化与日夜长短全然不同,族内精通天文和历法的学者们经过十数年研究,才将阿舒-樊拉于传说中喷吐第一次惊雷的日期换算成对应的地球时间,正是每年的9月1日,误差值不超过四小时。至此,他们便将“鸣雷颂圣节”定在了这天。然而,这个本应大搞特搞的节日,在这群“被流放者”中间却传播得并不广泛。他们在地球生活日久,逐渐淡化了尤古斯星球的神话与信仰。在这一方面,以刹耶阵营做得最为彻底,阿迦述阵营也早已不再遵循。如今,只有库拉蒂德阵营、及其衍生的济伽阵营仍得以保留这个过节的传统。事实上,济伽王的治民们不止会过“颂圣节”,还有一个被称作“双冕节”的节日,是库拉蒂德王与济伽王二王并尊和共治的纪念日,定在每年的5月6日,至今仍不温不火地举办。济伽王治下的民众以前也都是库拉蒂德王的臣民,只是相较于更为显要的“颂圣节”,“双冕节”这个节日则稍显黯淡了。

宫殿前的空地上,矗立着一座以岩石雕琢而成的巨大祭坛,周围不断有电芒闪烁,轰隆作响,仿佛与自然界的雷电之力产生共鸣。

今日的祭神庆典,由族中一名叫那古达木的智者引领揭幕。他是济伽王的领民中现存最长寿的人,已逾1700岁。在二十名老者组成的祭祀队伍里,法夫涅也身在其中。他已提前为王备好了醒神药,交由埃克肖随身照料,视情况服用。

目力可见之处,约有五六千个机械兽人族。岩石空地上无法容纳所有人,因此只有一小部分人伫立其上,围成多个圈,四将军在众人前排,最中间是祭坛上的济伽王、王之眼,那古达木和二十名祭司。其余大半部分族人则漂浮在黑漆漆的太空中,远远望去,人影幢幢,仿若群星闪烁。这些平日是渔民和猎人、战时转化为士兵的族人们,或将通过本体之力,释放绚烂的雷花,或将通过舞蹈与音乐,向阿舒-樊拉祈祷。他们发出的声音响亮无比,却不辨其意,纵使卢奎莎已在此住了十年,她也仍然听不懂这是何种语言。

数千族人齐聚一处,集中精神放射出体内的雷压,汇聚成耀眼雷光,在黑色的宇宙布幕中形成了一个硕大的雷球,像太阳一般悬在天上。这颗雷球要保证于十日内不灭,以此作为礼物敬献给主神。

随后,老者们开始向年轻族人娓娓讲述起阿舒-樊拉在混沌初开之际,如何用雷电的神力铸就世界,赋予机械兽人族智慧与力量的神话。卢奎莎对这部分并无兴致。她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似乎在寻觅着什么。她并未看到那个一直被她视作假想敌的龙术士,反而看到了……吉安?他就在渥兹华身后,被军团的众将们包围。由于离得较远,周围又人头密集,哪怕卢奎莎施展超远视距的魔法,也没办法看得很清。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吉安是一个人类。他可以参加,我却不行?这究竟是为什么?卢奎莎越想越气。

整个庆典期间,兽人族还会举行一些更具有对抗性的活动——如竞技比赛。这是对人类历史上某些古老运动会的效仿。不过,由于不想吵闹到济伽王,这类活动通常在“缓冲地带”大涡洞下的冰原进行,以卢奎莎的位置,根本无法看到。

她趴在屋子窗台上眺望许久。庆典进行到一半,济伽便在埃克肖的陪同下回了宫殿。随着王的离去,一些人也陆续通过涡洞到冰原参加比赛,另一些人则坐在祭坛下聆听祭司们的教诲,之后彼此聊天。祭神庆典将一直持续到凌晨,待到那时,人群才会彻底散去。祭坛将保留一段时日,直至那颗凝聚着全体族人之力的大雷球彻底耗尽能量后,才会被拆卸。

卢奎莎的晚饭于六点半送来。菜品和味道都不错,有腌制的乌鱼子,油炸作法的鳕鱼,甚至还有一些鸽子肉。然而,这些美食并不能冲淡她内心的决意。尽管外面的那场盛事早已与她无关,但先前在谢宁和高尔那里遭受的不公定要讨回。当前时节,南极大陆的日照时间很短,但看守她的先锋们的轮值时间仍然以早晚六点为界。屋外的卫兵已换成诺敏和噶尔汉。与那两个油盐不进的混蛋相比,他们显得更通情达理。

卢奎莎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衣装,打开大门,向这两名先锋打招呼,“就剩你们还没去参加了?”

“我俩要在这里看守你。”诺敏回答。

“真可怜呢。”

“你又想做什么?我警告你,你可别耍嘴皮子啊。”

卢奎莎并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既然我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为陛下完成那些研究,那么,关押试验品的那间囚室,我总能去吧?现在睡觉还太早,我想做一些事。那个叫巴迩蒂的男人,我们已经留了他的性命太久了。不如就在今晚,把他宰杀了吧。”

这项需求可以被允许,诺敏和噶尔汉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他们在冗长而曲折的走廊上穿行,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这座建造于太空中的巨型迷宫中的一切仿佛都是那么死寂。墙壁上的火把悄无声息地燃烧着它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目的地到了。曾囚禁过卢奎莎两次的这间地下囚室,目前的“住客”是去年墨里厄将军擒获的三名刹耶军士兵中唯一还在世的那个男人,留着两撮小胡子,名字叫巴迩蒂。门一敞开,血腥与腐臭的混合气味扑鼻而来。两名先锋点燃了火把,让黑暗的空间稍显明亮。位于房间中央的囚徒被高高吊起双臂,整个人形同一个翅膀被向上拉扯固定的鸟类标本,数条带电的铁链将他死死捆缚,脑袋无力地低垂,看起来奄奄一息。

“别妄想了,狗杂种……我不会再向你们吐一个字的……”遭受了太多次拷打的男人,用仅存的一丝力气嘶喊道。他的第一名同伴在抓回来的当天就被处死了,第二名同伴在半个月后被杀,死时已近乎痴傻,只有他,不仅命长,还特别坚韧耐揍,至今仍保留着自我意志,这份顽强令人惊叹。然而,长达一整年的电刑已将巴迩蒂的身体彻底摧残,体内雷压的储量已接近于无。无论怎样,他都不可能有逃跑或者生还的希望。济伽的将军们迟迟不杀他,无非是因为同族的活体素材太难找,不想轻易浪费罢了。

“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我。”卢奎莎开口说。

似乎是明白死期迫近,在听到女人的声音后,巴迩蒂缓缓地抬起了头。久未修剪的乱发下,露出了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原来,他的眼珠早已被剜去,法夫涅的药物阻断了他的自疗,至今都没能恢复视力。他用那两个恐怖的空洞“看向”来者。“呵,龙术士……你是来取我性命的吗?你这母狗……我只恨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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