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XIX
- 二十三年后 -
“你们应该都知道吧,我和雅麦斯那段不被承认的关系。我们偷偷地在一起了,没有告诉任何人。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荷雅门狄的声音在病房里缓缓回响。耶莲娜和派斯捷一个坐于床头,一个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倾听。“那时候,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度过了一段很美丽的时光。可是,在龙王和长老们眼中,只有血脉、秩序与传统,才是最重要的。雅麦斯是高贵而正统的龙王后裔,我只是一个人类,我和他的感情于龙王而言是禁忌,是不伦,是亵渎,是对权威和规矩的公然挑战。就因为这个,他们打算惩罚我。那件事发生在我离开卡塔特的前一天夜里。火龙王与海龙王传唤我到议事厅,趁我不备,突然发动了奇袭。当时我还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我晕过去了,醒来已是第二天。我躺在自己住处的床上,感到胸口隐隐地疼。”她说着,抬手捂了捂胸。“奥诺马伊斯来看望我,说我中了‘诅咒’。我问他,族长打算如何处置我。他说,我将被扔进孤塔,终生赎罪。”
“请容我打断一下。”派斯捷坐直的身体微微向前探去,“他们再怎样痛恨你,也不至于下此重手啊。难道火龙王真的冷酷到连雅麦斯的命都不顾了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雅麦斯他……”
“他们就是这样做了。我自己也很震惊。他们想要我余生都在牢笼中煎熬,在痛苦中泣血。当我知晓这一切后,我真的无法接受。”荷雅门狄用力咬了咬唇瓣,似是陷入了那段苦涩的回忆。她记得那时奥诺马伊斯看向她的目光中暗藏玄机,似乎有一些不便说出口的隐秘,她忍不住问了,可老师却没有给予她答复。事后,她一直想不明白,火龙王为何要轻易舍弃雅麦斯,轻判他的命运,让他日日夜夜遭受与主人同等的痛苦。这中间的谜团,荷雅门狄至今也未能解开。她把心中的疑问先抛下,开始了后一段的叙述,“那天,老师离开后,我想了很久。我在愤怒与不甘的驱使下,做了一个行动。我冲到了两位龙王居住的宫殿前,渴望向他们讨要一个说法。可事实上,我的内心并不完全是这么想的。我想让他们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代价。这才是我内心深处真正所求的。”
“火龙王说你打算刺杀他,”耶莲娜神情一怔,歪头看向荷雅门狄,“这竟然是真的?”
“你真的对火龙王下手了?”派斯捷也问了一遍。
“火龙王……”荷雅门狄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讲话时微微有些发狠,“我并没有明确要杀谁,不过确实,我是打算强闯进去的。如果能成功,或许会发生什么流血事件吧。可惜,我失败了。我当时只有17岁,脑子一热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直到被至少十几个前来救驾的龙族和守护者围得水泄不通,还被卡缪斯的吐息喷掉了裙角,我才从那股热血中清醒过来。”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眼中则透露出年少时的轻狂与无畏,还夹杂了一丝懊恼,“他们追得我可真紧啊。当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没有了退路时,我已经被逼到了彩虹桥。杜拉斯特企图拦截我,我打伤了他,然后,就跳了下去。”
听了她的这番讲述后,两人都惊住了,一时间竟接不上话。
荷雅门狄看着他们面庞,自嘲地笑了笑,又继续道,“是不是很让人无话可说?我这么做,等于是把自己的罪名坐实了,还将矛盾激化了。那时候的我太自大,太愚蠢,差一点就把命丢在了那里。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每每想起当时的所作所为,我都懊悔得几乎要抓心挠肝了。我本该更慎重,更周全地谋划,应该摆出谦卑的、乞求的姿态,去接近那两个龙王,然后趁其不备再出手的。干掉他们的最好机会,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就这样因我的鲁莽而葬送了。”荷雅门狄脸上浮现出一抹含恨的笑意,眸中的利光仿佛一把尖刃,穿透回忆的迷雾,落在远方,“但我不后悔。我没有做错,我只是没能成功。你们知道吗,就在这事过去后不久,他们就屠戮了我的村庄!”
随着荷雅门狄的声音和眼神越来越凄厉,她身旁的两名听众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我的家,我的父母,都葬身在了一场雪崩里。整个村落都被夷平,积雪足有十米深,将一切罪恶都掩埋覆盖了。在我幼年离家时,村落里就已经有近百口人。那两个老东西一下子杀害了那么多人。他们简直比达斯机械兽人族还要残暴!”
“你如何确定是龙王做的?”派斯捷皱眉,“也许,这只是一场偶然的大型自然灾害,是你误会了?”
“我确实没有直接的证据,也未曾亲眼目击。但现场有明显的施法痕迹,这我绝不会看错。那场雪崩不是自然现象,而是人为酿造的灾祸。能施展如此精妙的法术,自如地掌控大自然的伟力,并且能如此精准地对我的家乡施以打击报复,对我如此仇视的对象,除了两个龙王,还会有谁?”
“你想要找他们报仇吗?”派斯捷的目光陡然变得危险起来。
荷雅门狄的眼前浮现出父母面容的残片。儿时的她,是多么天真无忧,在父母以爱意浇灌的暖巢中,承欢朝夕。然而,那浸着蜜色的幸福光阴却如指间的流沙般一去不复返,这种得而复失的痛楚,远比从未被人爱过更令她肝肠寸断。
他们爱她胜过世间一切,可宝贝女儿回报给他们的,却是亲手将他们推向死亡深渊,让他们因她的过错而遭受惨死的命运。
“是的……”她冰冷的声音幽幽响起,“难道我……不该复仇吗?”她喃喃自语道,“到最后,我甚至连我父亲和母亲的遗体都没能找到。离家了那么久,家里的变化我也一无所知。父亲的旧疾有没有好,家中是否有新的成员诞生,这些我都无从知晓,也永远不再有机会了解了。那两个老东西……他们不仅对我下此狠手,还夺走了我家人的命。我怎么能不复仇?!”
派斯捷惭愧地沉默了。耶莲娜则一直悲伤地注视她。
“现在,我漂泊了二十多年,被‘诅咒’慢慢吞噬,我逐渐意识到,我已不可能再重回卡塔特山脉了。17岁时的那次刺杀,是我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我只恨,我没有把握住机会。”
“荷雅门狄,你说的这些,我都毫不怀疑,但是……”耶莲娜话音渐止。她微微垂眸,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似有一抹难言的情绪藏于心底。
荷雅门狄神色平静,准备接受耶莲娜的质疑。她基本交代了事实,整件事的脉络已清晰明了,只有某些和雅麦斯相关的细节被她省略了。
停顿了半会儿后,耶莲娜抬眸,问出了她心中的疑虑,“雅麦斯在这场变故中发挥了什么作用?为什么这些年,你一直都不肯将他召唤到你的身边?”
她果然发现了盲点。但荷雅门狄却不能说。她到现在都无法原谅雅麦斯,何况派斯捷还是他朋友的主人,基于这点,她就更不能说了。“他是龙族,是火龙王的直系苗裔,不管龙王对他做了什么,他最后总会选择原谅和遵从的。在我显露出要他的老祖宗偿命的念头后,我怎么可能还让他留在我身边呢?他会背叛我的。”
荷雅门狄用看似合理的言辞,模糊了雅麦斯早已背叛的事实。她说话时看着耶莲娜,却又极为短促地瞄了派斯捷一眼。派斯捷迎向她的目光,眼中快速闪过一丝了然,心里明白她是顾虑亚尔维斯才不愿多说。
“无论怎样我都觉得,他们的作法太过激了。”两道秀眉紧紧锁在一起,耶莲娜的目光中透着一丝不常有的激愤,“如果在你准备硬闯龙神殿后,他们决定惩罚你,倒还说得过去。可他们在此之前,就对你施以了‘诅咒’这样的重罚,简直是不可理喻。更别说,居然还弄出了那样一场毫不正义的屠杀……”
“耶莲娜,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请不要怜悯我。这整件事不过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小鬼,用了最不聪明的手段进行抗争,最后得到了沉痛的教训。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于冻馁,战争,或强权,与那些真正受苦的人相比,我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可你对卡塔特做了巨大的贡献。他们这般对你,实在令人心寒。”她拉起她的手,恻声说道,“就是这只手,葬送了800个达斯机械兽人族士兵,保卫了龙族的安全吧……可他们却对你恩将仇报!”
那场仗并非她一人之功,雅麦斯也同样厥功至伟。若没有他的倾力相助,她几乎不可能取得那场大胜。可如今,回忆起那激昂澎湃的战事,那完美无缺的主从配合,只会让她感到心痛。她黯淡了眸光,对耶莲娜摇了摇头。
耶莲娜没有察觉到她情绪上那细微的变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也想变强,变得勇敢,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万夫莫敌,无坚不摧,就像你一样。”她目光真诚,又带着一丝羞愧地落在她脸上,“你一定不知道吧,其实……我一直很嫉妒你。”
荷雅门狄先是一愣,随即展颜一笑,笑容中透着谦逊和一丝自讽。“耶莲娜,你才是让人妒忌的存在呢。你是位了不起的医师,拯救了无数人的命。反观我,不过只是个碌碌无为之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罢了。”
“千万别这么说。”耶莲娜用力地对她摇头,几缕发丝因动作而散落脸颊。
一旁,派斯捷低垂的眼眸里,似有压抑着的感慨在涌动。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目光在耶莲娜和荷雅门狄之间来回逡巡,“既然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缘由,那么……”两个女人本以为他要发表些重要的看法,一齐看向了他,没想到他竟然大大咧咧地说,“先吃饭吧。”
“啊,确实是该吃饭了。”耶莲娜面向荷雅门狄,“你的胃都空了一天一夜了,再不吃东西可不行啊。我这就去拿。”
派斯捷和荷雅门狄静静地看着她出门,彼此间没有交谈,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耶莲娜端着一个餐盘走进来。
餐食有牛奶麦粥、奶酪面包和一颗苹果。耶莲娜将它们放在床边圆桌上,用调羹舀了一勺粥,打算喂她。荷雅门狄笑着接过勺子和碗,表示能自己吃。派斯捷便趁着荷雅门狄进食之际,不动声色地把耶莲娜拉出了房外。
病床上的人并未在意他们的举动,耶莲娜也明白他有话要说,于是默默跟着他一同离去。
两个人下楼来到另一栋房屋,派斯捷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耶莲娜,神色颇为凝重,“这件事恐怕不妙啊。你也都听到了,荷雅门狄的复仇决心,可不是能被轻易撼动的。”
“你不用操心这个。复不复仇是她自己的决定。”耶莲娜蹙起眉头,满脸严肃地看着这个今晚莽撞跑来探望她的男人,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先告诉我,你能否保守这个秘密,绝不对任何人提起她在我这儿的事?”
“我不是早就答应你了嘛。我要是出尔反尔,岂不是成了言而无信的人了?”
“那么,你也愿意对亚尔维斯守口如瓶?”
“哎,我真是拿你没办法。”派斯捷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不会主动对他说。可倘若他自个儿发现了,我也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后,他认真地看着眼前女人那令他心动的眼眸,“你当真不在乎吗?她很危险。”
“危险?我倒要为她鸣不平!”这个性情恬淡的女人,眼中突然燃起了一簇火焰,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为什么龙王他们一定要揪着她和雅麦斯的私情不放?她难道没有为卡塔特做过贡献吗?她难道不是一个优秀的龙术士?”
“可是,她和两位龙王之间已结下了血海深仇。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你说得对。但龙王害得她家破人亡,无处可归,只能流浪在森林里,这也是事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好了,我要上去了。”
“等等——我今晚住哪儿啊?”派斯捷急忙追上前,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望着她,“你放心就这样让我走?”
“我这儿只给病人提供病房。”耶莲娜微微侧身,摆出驱逐的姿态。
“二楼不是有客房吗?”他仍不死心地说。
“不行。你留在这里不方便。”
“明白了,”见她态度坚决,派斯捷也只好叹气接受,收紧了握拳的手,“那我便去寻一家旅店投宿吧。”
派斯捷离开了。他那丝毫不高大的身影出了诊所大门,融入那一片逐渐沉郁的夜色之中。此时的街道早已肃静一片,沉寂无光。他用龙术士的夜视能力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穿行,两旁高矮各异的民房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俯视他。夜空一片澄澈,点点繁星如镶嵌在天幕上的宝石。在浩瀚的星空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
夜风拨弄着派斯捷的衣角和发丝,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前行的脚步不快,目光沉重,显然在为了首席的事烦忧。他原本都已经决定要妥协了。但是,当荷雅门狄道出她与龙王之间的纠纷,并透露出强烈的复仇意念后,他内心的防线便有了一丝裂缝。他摇了摇头,紫褐色的头发像茄子皮似的飘动起来,身体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努力寻找着某种平衡和答案。他知道,自己最终还是会同意为首席、为他爱着的女人坚守秘密的,这是他的承诺。然而,那萦绕在心头对亚尔维斯的歉意以及对未来的不安,却像是一团阴云,始终都无法彻底散去。
这段时间,派斯捷除了中间回过一次领地,处理了两天政务外,其余时间基本都留在拉古萨。每一个白天,他都早早地起床。吃过早饭后,他的身影总是准时出现在诊所门口。他会礼貌地敲门,等待耶莲娜为他开启。耶莲娜默许了他的看望和陪伴,也允许他时不时到荷雅门狄的病房小坐一会儿。虽然那双看向他的冰蓝色瞳眸总带着谨慎和戒备,但在逐渐频繁起来的接触中,派斯捷凭借自己热情开朗的笑脸、适当的耐心以及那三寸不烂之舌,主动拉近了与她的关系。他不想给耶莲娜增添不良印象,更不能毁坏这位单身医师的名节,每晚一到六点,他便会乖乖地离开诊所,回旅店吃饭睡觉。
在耶莲娜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荷雅门狄的身子没过几天就好了起来,几乎恢复了从前健康的模样。但耶莲娜却不让她轻易下床,担心她尚未完全康复,她只好被迫无奈地继续过着规律又枯燥的养病生活。她每天都会花很长时间看窗外,看院子里茂密开花的树,看那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个被人宣判只能活多少多少年的时候。那种被命运束缚、对未来充满恐惧与无助的感觉,再次占据她的内心。宿命这种东西,荷雅门狄以前很少相信。她更相信命运掌握在每个人自己手中。可是,四十年生命历程中经历的一切,却在一点点推翻她以往的认知。宿命有时候真的很强大,它会在人们刻意忽视它的时候乍然出现,威力十足地搞破坏,逼迫人们去面对,向它屈服。命运太过无常,也太过无情,让任何企图掌控它的人都显得无力。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和充满压抑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荷雅门狄在单人病房住着,身体恢复了强健,魔力也回到正常水平,但偶尔还是会显现出一些精神不好的时候。状态不错时,她会坐在靠走廊的那张椅子上,静静观察派斯捷向耶莲娜献殷勤,听他说那些俏皮、亲昵又肉麻的话。多数时间,她只是看着,听着,或装作不知,置身于他们之外,但有时,她也会出言打趣道,“派斯捷,你老是这样缠着耶莲娜,只怕会起到反效果呢。”
面对类似的这些揶揄,派斯捷一般会呲着个大牙,朗笑起来,然后毫不客气地回怼道,“你还说我。你不也一直都孑然一身,比我这个单身汉又强到哪儿去。你若真想给我出主意,就先自己找个对象,找个伴侣,才更有说服力吧。”
“不,我并没有在给你出主意。我只是觉得,耶莲娜一直不答应你,也许是因为她喜欢一个人过呢?她靠自己的本事赚钱养活自己,生活充满了各种可能,无忧无虑。她不需要依附谁,不用听任何人的指挥和说教,不必去迎合他人的期待,完全能按照自己的节奏享受生命。她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不好的?”她的说法通常会得到耶莲娜的赞许。
每次荷雅门狄和耶莲娜都能达成默契,每次派斯捷都面临被她们二打一的局面,因此,他每次都只能选择举手投降。
被荷雅门狄和派斯捷同时关心着、爱护着的耶莲娜,则仍然保持她忙碌的日常。白天尽职地接待每一位上门求医者,晚上把自己关在书房昏暗的烛光下,研究着那些早已翻烂了的医书和魔法书。她的桌上堆满了草药的残渣和各类魔法护符,书本纸张上布满了她的批注。她时而皱眉思索,时而拿笔记录,但更多的是在叹气。
派斯捷帮不了她,这问题并不是多一个龙术士就能解决的。就算他和耶莲娜一起给荷雅门狄输送魔力,也只能稍微延长一点疗效持续的时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火龙王与海龙王的黑魔法对她的侵蚀。诅咒类的黑魔法是永恒不灭的,没有任何净化的方法。一旦中招,终其一生都将无法摆脱它。削弱这可恶诅咒的唯一办法,便是让施法者中的一人被消灭,而若想彻底将它连根拔起,则需要全部的施法者都被消灭。这念头就像一颗毒瘤,时不时地蹦出来炸派斯捷一下,每当他不小心想到这个可怕的可能性时,他都会忍不住发出咒骂,痛斥自己的瞎想。
他觉得,自己应当与那位危险的龙族通缉犯保持一定的距离。她那针对龙王的控诉仿若一个漩涡,不经意间就将他的思绪卷入其中。不过,一想到她与耶莲娜之间难以割舍的情谊,他也明白,与这个女人保持友好且融洽的相处是十分必要的。耶莲娜常常忙于给病人诊治而没空搭理他。派斯捷插不上手,又不愿过早回旅店,在这种时候,他便会踱步上二楼病房,找荷雅门狄聊会儿天。荷雅门狄不太能应付派斯捷这种类型的男人,他风趣幽默,却过于油嘴滑舌。她过去对耶莲娜的那些隐隐的不放心,在见识到她的人格魅力后便已烟消云散,然而派斯捷……他是否值得信任呢?不管怎么说,这男人也是耶莲娜的老相识。基于耶莲娜的人品,荷雅门狄觉得自己有责任分出一部分精力去经营那些她最不擅长的人际关系,与派斯捷彼此尊重。实际上,只要他愿意将她和耶莲娜私交的秘密深埋于心,并注意在聊天时不要谈及他们各自的龙族伙伴,她就已非常感激了。
派斯捷当然也明白她心中的这份隐忧。他们之间的交谈总是屏蔽着亚尔维斯,刻意不去聊任何雅麦斯身边的人或事。不过,一些与龙族相关的不怎么重要的小事,偶尔倒也会成为他们谈论的话题。派斯捷为了跟荷雅门狄套近乎,有一次甚至对她说,“你知道吗?你住的那个大豪宅,最早可是由我一手缔造的。那里面的每一种建筑材料,每一件精致的陈设,全都是我的家族出资购买,然后派人运送到山上。”
是么?荷雅门狄微微好奇。虽然她不愿承认,但雅麦斯曾为了给她营造优质的居住环境,统筹包揽了整个装修队的事务。不过,她马上就明白了过来。“噢,你说的是,乔贞的那个时代吧?”
那栋供历代首席龙术士居住的别墅,早在乔贞的年代就已竣工落成。它先后见证了三任首席的更迭和变迁。在阿尔斐杰洛的时代,首席居所就经历过一次装修,尽管只是内部的一些改动。等到荷雅门狄的时代,它又迎来了一次全面而彻底的翻新,不仅在内部加入了许多新颖的设计,连作为房子主体的外观也都焕然一新。尽管她和乔贞住的是同一栋屋子,但房屋内外的气势与观感,都已经大不相同。
也许是察觉到话题的走向快要触及雅麦斯这个敏感的点了,他们同时刹住话头,没有再深入下去。荷雅门狄对那栋豪宅的记忆早已淡化了。她如今住在一个她亲手搭建的小木屋,取材自黑木林。房子主体用粗壮的原木,门窗地板用细木,屋顶用木板和茅草,密封和防水材料用苔藓与泥土,从砍伐木材,到挖掘基坑,搭建框架,再到最后铺房顶,前前后后共用时两周。木屋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单人木床,一个存放衣物和食物的木箱,一个放碗碟的木架子,一把木椅;煮饭烧水的炉灶则设在室外,先用石头和树枝搭好基座,再用藤蔓编一个简易的支架悬挂小锅,下雨时就撑起一个小型的结界阻挡雨水。这小小的木屋只勉强够她一个人住,与豪华的首席居所完全是天壤之别。但即便如此局促,她也住得自在惬意。出门便是宁静美丽的自然景观,树木葱翠,鸟儿欢鸣。她可以拿一块木板充作画板,铺上纸张,尽情描绘着如诗如画的风景。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在聊天气氛即将陷入僵滞前,派斯捷又突然灵机一动。“你会让扫帚自己清洁房屋么?会控制刷子自动洗马么?或者,用魔法烹饪食物,快速炮制出美味的佳肴呢?”他接连抛出了数个问题,言语里仿佛在夸耀着什么。
这些奇妙的场景,她大多在耶莲娜的诊所见识过。每当夜深人静,诊所打样后,各种法术便会悄然启动,劳动工具像辛勤的小精灵一样在走廊和房间飞来飞去,给医生省去了不少干家务活儿的时间。
不过,荷雅门狄却很少将魔法运用于日常的生活细节中。她摇了摇头。
“这些可都是非常浅显的法术。”派斯捷仰起头,好似在为耶莲娜的这些“发明成果”而深深得意,“你现在住在森林里,用一些简单的魔法做辅助,能让生活方便些。”
“可是耶莲娜也说了,我不能用魔力用得太频繁。我一直都遵循她的医嘱。”
“她的话自然是对的。”他微微一笑,“那你平常会做些什么?”
“打劫啊。”荷雅门狄冲他眨了眨眼,“除了杀人。”
“哈哈,”派斯捷爽朗大笑,“你要是在我的领地上‘工作’,我高低得给你封一个‘森林侠盗’的名号,再让铁匠铸枚勋章!对了,你有没有兴趣搬到我那儿定居?我相信,龙王的猎手绝不敢在我的地盘上兴风作浪。我的猎场可美了,漫山遍野都是橡树和栗树,绝不比你那个黑木林差。再往东还有松树林,北面的黑山山脉有一片针叶林,都很适合藏身。你就挑个靠近市镇的小树林住下,或者干脆找一个不起眼的村庄,别让亚尔维斯瞧见就行了。一个人独居在森林,未免也太过寂寞和无趣了,不是吗?”
“多谢你的邀请,但我还是想按照我自己的方式生活。”荷雅门狄露出一抹礼貌而又带着几分疏离的笑容,“我知道,每个人的人生经验都不同,你或许觉得某些方式更好,可对我来说,我所选择的,就是目前最适合我的。”她抬手抚了抚耳畔的发丝,语气委婉地推辞,“所以,谢谢你,但我会继续走自己的路。”
时间拨转到荷雅门狄来诊所的第三周。耶莲娜终于松口,允许她外出活动了。她从住了三周的重症病房转移到客房,派斯捷为此抗议,醋劲大发,却被耶莲娜温和又坚定地反问道,打算何时回国。派斯捷被她这么一问,马上就老实了起来。
第四周的一个晚上,三人难得齐聚在一起共享晚餐。耶莲娜刚刚结束一位轻度食物中毒者的治疗,荷雅门狄和派斯捷在厨房坚持等她,待她忙完过来时,已经快八点了。
“你不用再赶我走啦,耶莲娜。今晚吃了这顿饭,我就跟你别过了。”派斯捷凝视着她的眼睛说。
桌上摆着丰盛的食物,都是他从外面的酒馆买来的。诊所主人在看见那装着满满一壶麦芽酒的玻璃壶时稍稍皱眉,却没有出声反对。起初,他们只是沉闷地低头进食,无人说话,就连一向活泼的派斯捷也安静得出奇。直到饭菜吃了大半,他才终于打破了沉默。
“荷雅门狄,”他缓缓开口,“我有些肺腑之言,不得不说。”
相较于那位白发女子,他更早感受到耶莲娜眼中那不满又隐忍的目光,但这次他决定坦然面对。
“你所遭遇的那些暴行和迫害,着实让人怜悯。可你一旦踏上那条复仇的路,不止龙王将成为你的仇敌,从某种意义上,等同于在向整个龙族宣战啊。”他仔细观察荷雅门狄的表情,发现她异常平静,“恕我直言,我和耶莲娜不能介入。我们可以尽力帮助你的生活,在物质上对你施以援手,但超出这个范畴的事,我们实在爱莫能助了。”
一旁的耶莲娜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并未事先通过气,但耶莲娜也明白,她不能掺和荷雅门狄与龙族的恩怨。她似已同意了派斯捷的说法,默认他的态度也是自己的态度。荷雅门狄目光深邃地看着两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完全明白派斯捷的用意。他这是在委婉地劝自己放下仇恨,却又不能明言。
派斯捷的确是这么想的。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很认同荷雅门狄的复仇具有正当性,认为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向害死她全家的仇人实施报复本就在情理之中。故而,他只能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劝诫道,“你虽然目前的情况不太妙,但无论如何,你还拥有二、三十年的时光。希望你能在快乐中度过,别让自己过得苦大仇深,任由仇恨占据你的思想。要知道,若一心执着于复仇,且先不说成功的机率有多么渺茫,你甚至可能会早早殒命。”派斯捷鄙视自己的这番劝说,可他却身不由己。尽管有时他自己也知道,龙术士的立场,并不完全等于龙族的立场。
荷雅门狄默不作声。他这般言语或许是为了她好,但她不为所动,只是感慨。她的人生原有无数可能,却在十七岁的那个节点戛然而止。从此余生,只剩复仇这唯一的信念。就算机会渺茫,她也必须去做。
“你们的心意,我都懂的。”荷雅门狄的声音平静又坚决,“请让我听从自己的内心去做吧。”她看见耶莲娜一脸内疚和忧心如焚的样子,立即对她摇了摇头,表示无碍。在这条路上,她注定要踽踽独行,这一点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即便是孤身赴险,她也绝不后悔。
气氛冷场了一会儿。派斯捷无言地喝着酒,耶莲娜默默地吃着菜,荷雅门狄却已用餐完毕。
“我打算明天走。”她说。
“这么快?”耶莲娜抬头问。派斯捷也看向她。
“秋天快过去了。”她笑不露齿。
尽管耶莲娜很想再挽留她一阵,但她清楚,丹纳和亚尔维斯就快要回来了。
“以后,你估摸好时间,每年来两到三次吧。”耶莲娜说,“哪怕是不治之症,你也不能放弃治疗。我无论何时都会等你。答应我。”
荷雅门狄凝视着她,良久,终于点头,“好,我答应你。”
LXXX
- 二十年后 -
“你的好日子到头了!”高尔神色匆匆、风风火火地冲进卢奎莎的工作室,双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屋子里一片死寂的气息。仅点着的那根蜡烛,在幽暗中艰难摇曳着微光。龙术士的眼睛不惧黑暗,达斯机械兽人族对黑暗也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因此,高尔和一同进来的谢宁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的目标,此刻正坐在里屋的长桌旁,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面对高尔的咆哮声,卢奎莎只是懒懒一问,连停笔或回头的动作都没有,继续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当中。
“你清楚你自己做了什么!”
“我当然清楚,我在为济伽王完善他的宏伟蓝图。能不能不要打扰我啊?目前正是关键阶段呢。”
高尔在她身后阴恻恻地瞪着她。他身边的谢宁可没有同伴这般的好耐心。这个女人向来伶牙俐齿,想让她乖乖听话,武力才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他迅速出手,一把抓住卢奎莎的肩膀,手臂缓缓发力,力量在他的肌肉间流转。对于一个强壮的人形兽人族而言,把一个看似柔弱的人类女人从座位上提起,就如同拿起一片羽毛般没有任何难度,本就是极易做到的。
然而,他那只伸出去的手,却突然被一个异样的存在按住了。
按住他的那东西显然不是卢奎莎的手。它毫无生气,有着异于生者的暗沉肤色,僵硬地覆在谢宁的前臂上,触感冰冷而诡异,仿佛是某种不容于世的异物。
事情没有照谢宁的预期发展,他非但没能拽动卢奎莎,反而被那东西用力一掰,手掌被迫移开了对方的肩。
而后,在一瞬间的惊愕与恍然中,他看清了。那东西并没有连着任何躯干,它竟然是……一只孤零零地悬浮在空中的断手!
“这是什么东西?!”谢宁下意识地叫出声,语气带着嫌恶和恐惧。
“莫非是……那家伙的尸体?”高尔瞪大双眼,表情中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这只断手确系巴迩蒂所有。他惨遭凌虐的尸体被水晶线精密切割成若干细碎的部分。诺敏将盛满血肉残肢的玻璃容器带给卢奎莎,转而向澈尔揭发了昨夜囚室内的虐杀暴行。当时,恰逢济伽王于寝殿里设宴犒赏四将军,共享节日的喜庆,诺敏不便打扰,一直静候到宴会结束,将军们纷纷离席之际,他才把这件事尽述于长官。澈尔见王已然安歇,遂令他不要声张,随后与哈拉古夏讨论了起来。翌日下午济伽王醒来后,两人如实陈奏。卢奎莎几乎发狂一般地施暴于一名战俘,此种不正常的行为毫无疑问揭示了这女人蛰伏多年的那颗不臣之心。济伽得知此事后,命他们把卢奎莎叫来,他要亲自问话。前来传讯的高尔与谢宁满心期冀能见证这女人在王威下的战栗。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竟会在卢奎莎的研究室里目睹如此恐怖至极的场景。这样的景象,在过去十年中,是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就在两人为之震惊时,角落里骤然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那声音仿若幽灵的低语,又好似冥府的召唤。它们在缓缓蠕动,从地狱深处挣脱而出。身经百战的两名先锋瞬间意识到,此时他们面对的并非只是单个“东西”,而是好几只,而且它们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一直就在这个房间里。
这些被某种神秘和邪异的力量驱策着的亡灵自卢奎莎身侧站起,以保护者姿态拱卫成环,它们动作缓慢得宛如丧尸,却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战术协同,将龙术士护在中间,筑起了一道防线。
事实显而易见了。在卢奎莎身边严阵以待、保护着她的,竟然是数具早已死去的尸体。暗淡的皮肤紧裹着躯体,干裂的唇间露出残齿,双目却栩栩如生,眼底绽放着死前不甘的愤怒,恍若地狱里的魔神正透过尸骸凝视人间。它们的面容完全能辨认出原有的模样,腐败进程诡异地停滞了,就好像刚刚死去不久。它们身上泄出的也不是尸臭,而是死亡时的正常体味以及防腐液的刺鼻甜香。
复生的人不止是巴迩蒂,还有他的两名同伴。但这并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复活”——三具兽人族遗骸被暴虐而任性地拆解重组,拼接成数个缝合怪。其原因在于巴迩蒂被分过尸,于是,卢奎莎索性将另两具完好的尸体也一并肢解,再胡乱拼合成一体,弄成了四具不伦不类的东西。每一具被“复活”的躯体都由残肢杂凑而成,塞着一些不属于本体的部件,甚至还各自带有一些缺损。有的缝合怪缺手,有的缺心,有的缺头。巴迩蒂被剖开的胸腔内悬浮着同伴的心脏,另两具躯干则错位镶嵌着不属于自己的臂膀。更可怖的是那些游离部件组成的第四具残尸。它偶尔组合成一体,又偶尔分散成一个个碎块。当它分散时,零件们被单独唤醒,化作飘荡于半空的骇人存在,就好比先前按住谢宁的那条断臂。
何等的疯狂,何等的邪恶啊……这不止是对生命与尊严的亵渎,也不止是对死亡本身的侮辱,更是对生死界限的肆意践踏和挑衅!
此般将死亡淬炼成艺术的禁忌图景,令两名兽人族先锋僵立当场。高尔的脸色一片惨白,两眼瞪大,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谢宁也同样呆住了。他的肌肉在颤抖,尽管他努力将这份惶恐强压下来,可是他脸上那抹真实的惧色,就如同即将崩溃的堤坝般,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
“我都说了,我正进行到关键的阶段……也好,就让你们提前观赏一番吧。”卢奎莎慢悠悠地起身面向他们,好像很满意于这两个向来对自己摆臭脸的先锋此刻惊悸万分的反应,勾起嘴角,愉悦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如同一朵在暗夜中诡谲绽放的罂粟花,在这阴森恐怖的环境下,简直比那些耸立着的兽人族亡灵更令人害怕。“怎么,被我的杰作吓到了吗?能‘复活’到这个程度,看起来应该还不赖吧?”
“一直以来,你们龙族,龙术士,都管我们叫异类,叫恶魔,”嘶哑而断续的声音从高尔的喉咙深处传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气和敌意,向那个大肆玩弄着同族尸体的女人抒发,“但如今,在我看来,你这个所谓的人类,才是不折不扣的恶魔啊!”
似乎是听到了屋子里传出的响动,守在门外的诺敏、噶尔汉当即推开门,急冲冲地进来查看情况。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到那四具扭曲缝合的傀儡,还有半空漂浮着的一些断肢和头颅时,不禁都露出了惊恐欲绝的表情。
“这、这些是……”二人面面相觑,话声在喉头哽住,不知该如何表述下去。
死者虽然是刹耶方的人,可却在死后被惨无人道地摆弄,以怪物之姿重现于世,不得安宁,还要将摆弄他们的那个女人奉若主人。四名先锋的心底,同时涌起了同一种悲愤与屈辱的情绪。
“真是好笑啊。”卢奎莎讽刺地哼了一声,“我一心一意地为陛下的宏图和愿景而努力,却要受你们这般污蔑。看来,不止是那些隔岸观火的敌人不理解他,即便是他的手下,也根本无法体谅他的良苦用心啊。”
深知不能在这个原则性问题上与对方继续较劲的几人,立刻让情绪恢复了冷静。高尔和谢宁肩负着使命而来,他们相信,王在见到此等“杰作”后,断不会被这女人的鬼话所蒙蔽,必然对她的行为深恶痛绝,进而降下严惩。“你别高兴得太早。”高尔说,“等着你的究竟是奖赏还是惩罚,犹未可知!”
“事不宜迟,快动身吧,别让王久等了!”谢宁说。
卢奎莎似乎早有此意,便顺水推舟。“那就容我带上其中一具,呈给济伽王鉴赏。我正想着是时候向陛下展示我的最新成果呢。既然如此,不如就挑今天吧。”
“那可不行。怎能将此等污秽不堪之物置于我王的殿上?”谢宁立即反驳道,“把它们留在这儿。如果王当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他自然会向你开口的。”
卢奎莎无意再进行这毫无意义的辩论,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开路。她身旁的怪物和残肢们安静地留在原地,即使身为操控者的龙术士离去了,它们也没有消失,俨然已成为了这个世界、这个研究室,真实而恐怖的一部分。
济伽王寝殿门前,有四抹静立的身影。在见到高尔、谢宁护送卢奎莎走来时,四将军各自露出了复杂难明的表情。渥兹华神色间透着几分不屑,用轻佻的笑掩饰内心的杀意;墨里厄的目光如芒刺般锐利,几乎要在卢奎莎的身上穿一个洞;哈拉古夏面容冰冷,愠怒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失望;澈尔眼神飘忽,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他们每个人的神情都或多或少地表露出不同程度的敌意,有的人仍稍加掩饰,有的人则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即将到来的闹剧。埃克肖开门而出,朝龙术士看去,表示可以晋见。卢奎莎莲步轻移,从容地踏入殿内。将军和先锋们站在原地。埃克肖也留在了外面,把那扇沉重的大门再度推上。
空旷的寝殿中央,陈旧的铜火炉吞吐着暗红焰舌,微微发热。室内的光线一片灰蓝,仿佛凝滞着天明时刻的混沌。济伽王坐在石床的一侧,月白色长发倾泻如瀑布,将面容掩入寒雾般的阴影。当卢奎莎逐渐靠近并停步后,他徐徐起身。纯白色软袍随着他的动作倏然扬起又垂落,恰似昙花于瞬息间完成盛放与凋谢的轮回。
“昨夜,你擅自残杀俘虏的事,你打算如何向我解释?”
“陛下,”卢奎莎驻足在火炉前约三米的位置,微微仰首,“您早该将那个俘虏交由我处置了。他在您的仁慈下多活了一年,这已是他的福气。他注定是我的藏品。我想处理一个我的私人物件,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存在问题吧?”
济伽王面色骤沉。他径直走向卢奎莎,让她不禁被他威严又强大的气场所震慑。此刻,她才突然看清他肌肤下的青筋,那些青紫色的血管在额头和颈侧暴突,更加衬托出他的苍白。她还闻到他身上的苦涩药味,想必不久前,他才刚进过药。她的思绪不由地飘远。当他每次昏迷前,是否总紧攥着被褥,在剧痛中默然呕血呢?啊……她又忍不住陷入那些狂想之中了。
济伽王绕着卢奎莎缓缓踱步,“不要以为你可以瞒过我。你觉得我会对你的小心思茫然不知?”他一步一步地走,步伐沉稳而有力,全然没有病弱之态。随着他绕圈子的移动,声音从各个方位传至她的耳畔。“这么多年,我一直庇护着你,从无亏待,可你为什么总是不满足?”他极短地顿了半秒,又接着说,“你那样的行径,明显是在发泄心中的愤懑。你一直都对我怀有怨言,是不是?你以为我会对你的举动视而不见吗?会容许你心中那悖逆之念继续存在?”
卢奎莎纹丝不动,静静地听着他的话。济伽的尾音落下时,人刚好踱到她的背后。突然,她只觉喉咙一痛,头颈以上的部位在一股大力作用下被迫后仰,像一只长脖被掐着往后扭的天鹅,弯出了一个濒危的弧度。
济伽王那只暴起青筋的手掌犹如一个铁钳,毫不留情地卡住她的要害。卢奎莎的紫眼睛瞬间收缩,张大的嘴巴想要尖叫,却只是溢出了一记嘶声。
“你若不给我满意的答复,我保证,你再也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了。”济伽的警告声犹如死亡的宣判,字字淬毒。他虽然给了卢奎莎辩解的机会,却迟迟没有松开他的手。他长而有力的指关节继续像刑具一样牢牢箍住她的脖子,似要将这脆弱的生命扼杀于他的掌中。
颈部那强大的压力犹如千斤巨石碾压,让卢奎莎的呼吸停滞,吸不上一口气。此时,她的一切反抗都显得徒劳。她本能地抓住济伽手腕的双手,如棉花一样使不上力。她的脖子被掐住的部分,皮肤被压出数道惨白发红的褶皱,凸显出男人手指深深嵌入肉中的轮廓。她的脸因颈脖受力而极度扭曲,逐渐扩张的紫色虹膜里映着寝殿的天花板和施暴者面无表情的脸。她的整个背部都紧紧贴在济伽王怀里,身高差使她的后脑勺恰好抵住他坚硬的胸骨下窝。她的两只脚在逐渐脱力中变得虚浮不稳,其中的一只正踩在济伽的脚上。她的头发在挣扎中变得凌乱,几缕发丝贴在她那因痛苦而涨红的脸上。济伽能看到她的脸,于是他静静地注视着,欣赏着掌中猎物逐渐变红的面容,仿佛揉捏一朵濒临溃烂的玫瑰。他很少从她的脸上看到如此纯粹的恐惧,现在,他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渐渐暗下去的眸光中找到一丝真实。
那持续性的沉重压迫仍不停止,卢奎莎的呼吸却已几近断绝。她的眼睛开始向上翻,人世间的景象逐渐消散,只剩下一片虚无。在死神降临前的这一刻,她什么人都想不起来,只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曾无数次幻想能够接近这位王,与他发生一些肌肤相亲的暧昧事,但绝不是如当下这般,在他的怀里被他活活掐死。
“说,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济伽低下头,凑近她的耳边,低沉地问道。
这声音,在感官渐弱的卢奎莎听来,仿佛是从遥远时空中飘来的幻音,已无法真切地传入她的耳中。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回话,可只能发出一些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嗯嗯”声。将死的女人,大脑意识已趋于空白,视线中只剩下一片昏暗。
在喉咙被扼住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清晰地发出声音,更别说完整地回答问题了。济伽当然明白这一情状。他仍未完全放开卢奎莎,只稍稍卸了一分力道。女人试图呼出的求饶化作气音,如同禽鸟死前的最后一声呜咽。济伽对死亡的感觉很敏锐。当发现她已接近窒息的边缘,身体无力地往下坠,他终于认为惩罚已经足够,彻底将她松开。失去了那只始终禁锢着脖子的手作为依撑,卢奎莎的身子顿时如一只轻软的布偶瘫了下去,伏倒在了地上。
这可怜的女人足足痛苦咳嗽了一分钟,才勉强觉得那似乎已离她而去的魂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躯体之中。这期间,济伽一直站在火炉边,等待她的恢复。卢奎莎终于缓过神,觉得好受了一些,但她并未从地上站起,而是以跪坐的姿势仰起头对着济伽,艰难地用声带挤出声音,“您敢说……您对我从无亏待?”
这话足以让济伽再次动起杀念,向她袭来。但济伽却没有动,只是用愤怒又不解的目光对她发出质询。
“我究竟该如何做……才能让您满意,我倒是越发不明白了。为什么……我竭尽全力为您做了那么多,在您看来……都是别有用心呢?您对我的疑虑和偏见,早已深入了骨髓。无论我怎么辩解……都不可能扭转您的看法。”由于喉部刚刚承受了重压,卢奎莎每说几个字便要喘上一口,然而她的言语却如刀锋般犀利,丝毫没有任何示弱的成分。
“我让你谈昨晚的事。”济伽的耐心在一分分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