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作声,等待他说下去。
“梦里,你在一片白光中,穿着一袭白色长裙,头戴白纱,静立在走道尽头,我再怎么往前走,都到不了你身边。”
她抑压着一下子蓄满的泪水,握着他的手凑到他脸庞前,“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那不过是梦。”
“可梦中的你,好美。”他拨了拨她触手可及的刘海。
晓蓠怔怔睇着他,雾气迷蒙中,那双有着柔和光芒的黑眸似真的折射出另一个她,一个蒙着雪白头纱披着曳地婚纱、微微侧着脸在神坛前守候的自己。
“是的,那也许很美……但我是你的了,那片星空、那海风、那满目的金光……你要记住,一定要记住……”
她与他深吻,辗转地,绝望地。
即便世界末日来临,也不能分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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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菲玛特捧着偌大的松木匣,脚下前所未有的沉重。
房中,一名少女几无声息地端坐着。
“贵安。”
少女闻声偏过头,然后站起。“贵安,神官大人。”
“夫人不必多礼。”语毕,他放下了木匣。
“另外的两位神官?”
“在为他作最后的仪式。现在,我有一样东西给您看。”
晓蓠打量了神官胸前的天蓝色勾玉几眼,注意力落到乌木桌上的匣子上面。
“打开这个木匣前,请夫人承诺保密。”
“不论待会看到什么发生什么,我都将不对其他的任何人说。我以我家族的姓氏起誓。”
得到保证,神官颔了颔首,双手安在匣子两端,轻轻揭起了木盖。
一只白色的宽口双耳脚杯,映入了晓蓠眼帘。
通透的杯身和一对杯耳顶端都有黑色的象形文字,以及代表生命的安卡符号,杯身中间一个方形图案里清晰描画着纵走字符,仔细分辨,是用圣书体勾写的王名圈,本名、王位名、两女神之名。
她无法自已颤抖的双唇:“这是……愿望杯?”
菲玛眼中划过一丝愕然。“对。早在他南征出发前,便把取出装有愿望杯的松木匣的钥匙交给了我,如出现意外,就将整件物什送到您面前。”
“他……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懂。”她问着,一双眼盯住她曾苦苦找寻,此际安静躺在朴实木盒里的杯子。
菲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旋即释然,“他想你回家。”
晓蓠移过视线:“这只愿望杯,真的可以让我回家?回到我原来的时空?”
“只要,那是你的所愿所求。”
“我的……所愿所求?”她失神呢喃道,半晌,她闭起了眼。
“恕菲玛冒昧。遵循他的吩咐,我把夫人的青金石铜链也一起带来了。”
晓蓠迷惑地看着他。
“这副首饰上的青金石是由『冥神祝福』传说里的三种宝石之一打造而成。如果夫人还记得您拜访过帝王谷上的一座陵墓,墓中最后一个房间的壁画您应该有印象。”
她缓缓点头,“神官是担心单靠愿望杯无法确保将我送回去?”
“是时效问题。他不希望您过久停留在您没有留恋的世界。”
“……我明白了。”
他想了一想,“请问夫人原来佩戴的绿松石,在哪里?”
晓蓠不意他忽然这样问,更诧异于他知道绿松石一度在自己身上,心念转动间,她回道:“我交给了帕拉米苏将军。”
神官眸色一暗。
“那是另外一颗传说之石吧。”
他正眼望向了她。
“两颗传说之石合在一起,可比得上愿望杯?”
“如果您指的是回到您的世界,容我说,纵然得以借助天象的力量,仍不足以将一个有生命的实体传进时空之门。”
“那,一个人的灵魂呢?”
伊菲玛特微微一震,晓蓠却浑然不觉,一眨不眨地直视着他,嘴角含笑。
薄暮,西落的太阳烧红了远方的天空。
赛纳湖,潮水哗啦、哗啦地拍打着岸边卵石。
同穿着白色亚麻长袍的两男一女站在一边,其中身形颀长的年轻男人迈出了脚步,后面的青年和女子沉默对望了一眼。
“谢谢你们,帮他打扮得这么整洁、好看。真像平常睡着了一样。”她的眼睛久久流连在少年身上,不愿离开。
“这是我们的光荣。”青年回应她。
她的视线忽然定格。
“这把剑?”
女子的声音响起:“愿他的英魂在回归神的国度后,依然守护着凯姆特。”
晓蓠不由自主伸出手,轻柔抚摸,由锋利剑尖、映射出曛黄余晖的剑身、到镶有红玉髓的剑柄,然后生怕打乱眼下的画面般,极小心地,将剑从交握的双手底下抽出,移放到一旁地上,任潮浪漫过华贵的黄金剑。
“放下剑的王,才能安息。”
众人面露恸色。
“现在可以了吗?”她轻声问。
“请开始吧。”伊菲玛特应道。
三位神官高举起双手,阿图姆盛放的光芒沐浴着他们。
她端起愿望杯双耳,破碎了绮丽的霞光,一杯透澈清水满载而出。
对于他来说,这是母亲河的河水。
听说,轮回前喝下其它河水的人,必将忘尽前生记忆。
因而她希望,籍着此刻端捧于手中的水,他能记起对这条河的牵挂,总有一天,回到这片他称之为故乡的土地。
或许是自私,但她甘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仰起头,饮尽半杯。
“愿你把脸面朝北风”
如果,世间真的有轮回转生……
“坐看”
如果,再相见亦不忘彼此……
倾身,将水哺喂他。
“数百万年的幸福”
如果……她只求……
“图特,我会等你的。”
轻轻贴着他的鼻尖,她一吻再吻。
十指无法移离他的五官分毫,最后一次,她想再感受一遍他的触感,那教她眷恋的,他的气息。
“吾爱,”她费力把船推进河水中,直至顺着金红色的水道,徐徐往前航行,“愿这道光一直引导着你。再会了。”
目送去往光芒之中的松木船,晓蓠眉眼弥漫着浅淡笑意。
风起,夹杂着傍晚的凉意。
她交握起十指,让残留的气味凝留久一点。
“今天很感谢你们。”回过身,她向靠过来的三人逐一致意。
“为神之子服务,我等荣之。”神态文静的女子说道。
“何况,现在还不是真正劳神的时候。”高壮青年温和地看着她。
晓蓠一怔,回过神他的意思,仍是莞尔以对。
伊菲玛特出言提醒道:“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午夜。”
抬首,一轮月亮依稀可见。
回到埃勒古城,夜幕已完全笼罩。
甫一踏进神庙,便望见过道边上的红发男子。
“在等我?”
回答她的是他平静下微微扭曲的表情。
“好像你比我还难过。”她打趣道。
清朗的男声低低响起:“我可以抱你吗?”
晓蓠微笑着注视他,片刻,她走进了男子的怀抱。
“我没事。”
他不说话。
她把脸往宽实的肩膀蹭了蹭。很舒服,很暖心的感觉。
“我饿了。你要是还没进餐,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男子垂头望着她晶亮的黑眼睛,头脑空白地点头了。
借了附近人家的煮具,将一早备好的鸭子、淡水鱼和神庙本身种植的蔬菜捣鼓了一番。四刻钟过去,晚餐姗姗上桌。
“帕苏伊,我可是很少下厨的。以前家里有厨师,在外有家务全能的男同学。只有我们父女在家时,亦是父亲下的厨,我打打下手也算学得一手好菜,可父亲却很享受给我做饭的过程。尝过我做的大餐的人屈指可数。”
“那委实不胜荣幸。”
晓蓠满意一笑,“所以你要尽情享用。份量上我想是足够的。”
他扬起了嘴角。
一餐将尽,二人吃得很安静,偶尔谈话只寥寥数句,帕苏伊更多的在听,晓蓠很自觉担起调动气氛的角色,却也没太多可讲。
“这是神庙储藏的葡萄酒,费尽口舌才要了一罐过来。”她从地上托起了一只陶罐,往两人的陶碗各倒了大半碗酒。
帕苏伊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面前的紫红色液体。
晓蓠将他的举动神情悉数纳入了眼底。
“帕苏伊,不管你还有没有带我离开埃及的想法,如你所见,往日我不会跟你走,现在更加不会。”
他觉默着。
“趁我还有这个能力,我要送你回赫梯,你的祖国。那里才是你可以发挥才能的地方,在埃及,你终究是异族,埃及与赫梯的战争只是暂时停歇,一旦再爆发……我想尽力保护你,即使那不是你希望的,痛恨我的擅作主张,可假若你不曾拿我当朋友,你不会身陷种种险境。”
他的嘴皮动了动,良久,他问:“这顿晚餐,是你送我回赫梯前的饯行?”
她只是淡笑着回望他,目光中的坚定若隐若现。
帕苏伊视线重新落到陶碗里,蓦地端起碗,一饮而尽。
“……所有的包容……体谅……谢谢……”
看着那灿然生花的面容消融在黑暗中,那是他最后听见的话语。
晓蓠许久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凝视倒在桌上的男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紧闭的白皙眼帘下,是怎样一双亲和、令人安心的水绿明眸。
伊菲玛特出现。
“有劳你们了。”
同样放置着水晶球的房间外,晓蓠仰起诚挚的脸。
“请放心。”
她点点头,门合上,沉睡的帕苏伊彻底自她的视野消失了。
夜,幽深如昔。
硕大的满月俯瞰着苍茫大地,万丈光辉是浓郁夺目的绯红,妖冶,而诡异。
她伫立着,觉得世界从未有过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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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穿过那道宏伟的城门,已接近蒙佩月的尾巴。
七个月的时间,重新回到这里,没想到竟是一番物是人非的光景。
走进大门,尚未站住脚步,便迎来卓歌急切的面孔。她似早得到消息,此时面对着自己,反而率先落了泪。
晓蓠安抚着她,眉眼间一派平静。
安顿下来后,卓歌和她说了在她离开期间,底比斯发生的种种大事。
尼罗河泛滥,疟疾蔓延至王城,底比斯告急,神官团即将实施遏制疫情的措施之际,三位声望极高的神官连夜出城,城内流传起中军统帅不幸战死的消息,不久,王宫传出王后流产,更叫人始料不及的是,相隔不到两个月,法老驾崩,原因居然是身患疟疾多时,一时间,全城乃至整个王国,都被王族接连传出的噩耗阴影重重包围。
凯姆特,是不是做了什么激怒众神的事?
相比之下,以往充当饭后话题的轰动传言便显得不值一提,譬如财务大臣器重的一名副手中毒暴毙,或者天上出现了红色圆月,却也有一部份民众将其与王国近来的厄运联系在一起。
“你们的主人不在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卓歌急了:“夫人,主人虽然步入了来生,您还是我们的女主人,我们自然继续服侍您。”
晓蓠摇摇头:“我一个人何须这么多人照顾?不如我放你们自由,或者再给你们一点财物,你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请让卓歌留下,至少准许卓歌跟着夫人……”她哀声叫道,径自跪到了地上,“卓歌不能任由夫人独自生活,请夫人成全!”
眼看侍女的额头抵在冷冰冰的硬地上,晓蓠叹了口气。
“这件事先搁着吧。”
“谢夫人。”
她无奈笑笑,俯身拉起忠心的侍女,“好了。麻烦你到外面,帮我屏退所有人。今天我想单独待在府中。”
“夫人您……”卓歌犹疑着,但见那双清明黑眸透散出某种微弱,却令她无法拒绝的东西,她恭敬道,“卓歌这就去办。”
外面短暂的一阵小骚动后,便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晓蓠开始在空旷的府邸徜徉。
入住以来,她好像不曾仔细看过这座大屋,不曾在所有的角落停驻过。
但这却是他的府邸。
他生活了五年的家。
她走过草木扶疏的庭园,他曾在那张石椅上喂她品尝埃及的葡萄酒,他们曾在那个莲花池里热吻;走过长廊,他曾抱着发烧的她疾步奔向她的房间,他们曾无数次从这里看过夕阳看过彩虹看过繁星……
多亏他,她不是真正的无家可归。
即使她即将失去这个家。
推开房门,里面的布置一如她离开的时候。七个月了,还跟他们新婚之初一模一样。
檀木桌上的一个彩绘宝盒吸引了她的视线。
对了,卓歌说过,伊菲玛特的使者送了东西过来。
晓蓠轻轻打开,刹那间,记忆一拥而上。
“图特,我是埃及人。”……
“再移你的腰就可以不要了。”……
“两军交战后,我不能,也不会分神看顾你。”……
“只为我绽放,蓠。”……
“我喜欢看到这里充满喜悦。”……
“可梦里的你,好美。”……
“啊……啊……图特,图特……”
紧抱着宝盒,却无法停止地滑落到地上。
静悄悄的雪天里,她哭得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