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随着拉神驾驶的晨船沿女神双腿西落,捎杂沙尘的西南风漫天覆盖户外目见之地所及之物。这便是当冬夏交替,在收获季一般持续五十天的五旬风,每逢此时,北下的帆船只要放下船帆,迅疾的南风会以堪比圣河汛期的速度带船只日渡半个王国。
在大梅沙南面,一座座领队集体住舍井然布设,和宫侍一样,仅高等军官享有单人寝间。通常是同部队共用房间。这些住屋全是两层结构,一楼是接见、会议、调存文书等基础用途。
脚步声接近房间时,拉米斯沉浸于摆弄沙盘上的“棋子”,一个人偶代表一支部队,一个陶马代表战车兵,箭手代表弓兵,戴头巾的人偶则是主部队,为了推演双方交战,这些由塞涅特棋转变过来的沙棋分黑白两色,以黑棋表示己方。
“殿下,五名排长到了。”后方响起梅尔尼的提醒。
未几,一串鞋音穿过穆乌特守卫的门,仍在小休,刚用毕午餐,清一色头戴白巾腰围索什佩带铜剑的五道身影行礼跪下:“参见王子殿下!”
拉米斯不爱虚礼,但这是传统礼节,他必需接纳适应,兴许还要在某天变得享受,而现在,他信手扬起,“来谈正事吧。”
当日。
操练场一南一北两个对角各插着上下黑土地的徽旗,绣有金色睡莲的黑方旗跟展现蜜蜂与纸莎草白线组合图符的绿方旗迎着飒飒南风飘往北方。所幸早上空气中的水汽尚浓,沙尘不至于上午就满天飞扬,视野与平日无异。
法老落座的观演台在场地东边。
这场对抗有三个得胜条件:卸下敌方所有手中武器、“击杀”敌方全体将领、夺取敌方军旗。先完成其中一项者为赢家。
最简捷莫过于夺下敌旗。然而简捷不等于简单,能通过设在两方间的障碍攻陷布兵镇守的关口,最终将与帅同在的方旗到手,也不啻接近达成前两项条件。
一夜过去,操练场由中轴往边缘伸延变出了一片五肘高木柱和棉布组成的隔离,如此除了了然彼此主营大致方位,其余军情真要到越过障碍方能探悉。
虽然出乎意料,但在日前同珀索佩特他们探讨现场情境就有谈到这种安排,仅仅比预想复杂。
“进攻是最好的战略。”
“但盲攻是莽夫所为,当先派人侦查。”
“没错,对敌帅部署守营的人数不一清二楚,至少要对调兵分配有底。”
瓦捷德反驳,“要是不出兵诱敌,何来牵引敌军调动?”
弗伊泼他冷水:“西特拉大人岂是轻易上钩之辈。”
珀索佩特认同,亚麻布帘围作的临时营帐内,对沙盘上模拟的战况伸手比划道,“如果敌军严守关口,贸然出击只会白白折损。”
瓦捷德赏了一记白眼:“照你们畏首畏尾的猜测,探子同样有去无回,这般磨蹭下去,阿蒙-拉神都要在夜船上睡着了。”
荷露霍特普赫然正色:“不可胡言。”
“你们倒是给一个可行提议,不然西特拉大人以为我们真成了蜷缩阴暗巢穴的幼蛇,到时同样凶多吉少。”
拉米斯听着排长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这时珀索佩特投来了视线:“殿下可有什么想法?”
是日一身皮甲穿护上半身,腰间佩一柄铜剑,要达成“击杀”敌将的假象,他们被允许使用金属兵器划破对方护甲,当然,最好控制刀刃避免见血。拉米斯穿的是和连长同级别的皮甲,肢体没有防护,他双臂环在胸前,右手举起,屈折的食指指节抵住下巴,“刚才弗伊说,西特拉连长不是轻易上钩的性格,我没听岔吧?”
弗伊颔首:“殿下正确。”
抵住下颌的手继而执起沙盘角落的雪松棒,挥出以己方营区为起点,周折穿过障碍直指敌营的轨迹,“那就由我做鱼饵。”
晌午时分,西特拉阵营受命镇守一进关口的十个步兵五个弓兵,因未预料王子亲领两个排攻袭,似暴风过境般失守,西特拉闻悉,急遣十步兵十弓兵两对正副排长前往应战,此际持河谷地徽旗一方势不可挡,与敌援|交手虽损失了两名副官一名排长四个步兵三个弓手的战力,但成功遏压住对方反击的气焰,并吹响战号,不消时瓦捷德的部队赶到,将敌援一口气“剿灭”。西特拉连忙追派一个排外加三对远近战兵,势要将对方反杀于门庭,而这时守营的主力将士不足十五人,余下巴默士率领的排部正在抄外围摸向王子阵后方,却被荷露霍特普埋伏途中的两个排截杀缴械。待拉米斯带出发时一半人数的余部到达西特拉营前,迎接的是深陷包围的西特拉和被珀索佩特砍下旗杆垂曳地上的绿色战旗。
风沙舞天,日船在塞特神卷起以遮挡北方线目的帐帷间隙且行且熙,蓝天、太阳、沙尘,秩序与混乱交迭,手持两幅徽旗上前至观演台,朝两土地之主双膝跪下的拉米斯,恍若贮藏着拉神焰光的年少身姿,是振翅欲斩北地的哈珀克拉特。
“胜利的荣耀,当属人间之神——法老门玛特拉王!”
高声一呼,万籁俱振,在驻地将士的颂唱声中从宝座起身,头上蓝冠仿佛得到神王祝佑闪闪发光,他举起手上连枷,“吾儿拉美西斯,太阳神拉在地上世界的显迹,吾宣告,汝将统领乌瑟梅沙塞塔的主军,成为水上之星于圣河与晨船同升时,领军照亮荷鲁斯之路的光明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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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人们皆惧夜幕降下后,在冥界翻滚阻碍拉神航行重归人世的混沌巨蛇阿佩普,待在边框刻写了保护咒文的家门内。
只有她常到屋外,赏星、唱歌、为他讲睡前故事。
“晓蓠,晓蓠……我被父王授命辛提比的大梅沙驻军指挥官了,统率三个营一共三千将士,怎么样?足够令你为我骄傲吧?”
他半跪坐地上,伏首枕靠女子大腿,问罢直起上身,抬头仰望那双黑葡萄似的水灵眼睛,气氛沉静,但见她微微淡笑,温柔一如往昔。
重新俯身,像在过去一样满足地依偎于她的体温环绕:“你会为我骄傲对吗。”
意识,总是不合时宜地转醒。
哪怕他没有把握,持续下去自己会等到她的应答。即便这梦,个把月来已不止做了三回。
“殿下你醒了?请问是现在洗面更衣吗?”
尚惺忪,对对方的询问,他单调地连声应了下来。瞧着同龄男孩精神抖擞忙碌的身影,拉米斯失笑地想,梅尔尼已经相当习惯任职他的内侍包含的职责了。
不论军区还是在外驻扎,部队都有一批侍女和女奴隶提供伺候,不过拉米斯自认根本不到需要的程度。
芹菜鹰嘴豆泥、椰枣馅面包、蜂蜜牛奶,较昨日稍有菜单上的改动的早餐,今天也依然装进别致的雪花石宽口碗跟双耳是百合花柄造型的雪花石矮脚杯,堪堪进食到一半,传令官的报声便由营帐门口响遍帐中。
“塞克美特军团副将军赛纳提大人到!”
“拉米斯殿下贵安!参见殿下!”
凝着还有好些份量的碗中餐杯中饮,又看看欠身行军礼的赛纳提,冒出一丝纠结的拉米斯到底从折凳起了身,同这位久经沙场的前辈打了照面:“日安,赛纳提副将军。”基于礼仪,尽管对这时点登门的赛纳提脸上表露的匆忙之色感到奇怪,他往穆乌特打了眼色,面庞则自始朝着赛纳提:“为赛纳提大人上座。”
穆乌特未及动身,赛纳提已向他抬手止住,复回视王子,“谢殿下!请恕臣还要带军出发,此时拜见,是为了传告殿下,谢努菲尔将军请殿下正午率一营拔军阻截突突鲁部落军队的退路。”
一份纸笺由赛纳提转递至拉米斯手中。
他展开,眼角扫过文笺左侧,的确有谢努菲尔的将印盖章。揭过表面,底下还有一张,掀起眼帘与赛纳提对望,后者甫一目光交接即低了头。“我明白了。请向将军传达。”
赛纳提行礼:“臣告退!”
在接壤王国西北方的瞪羚之地野外,柏柏尔人的旁支利布人活跃出没的地带驻扎四十天以来,他除了在首旬和亚图摩斯跟过的谢努菲尔碰过数面,交洽了解了军情和布兵配置,余下时间不是通过传令官听悉对方名头,就是从旁人闲谈闻取赫赫军绩。
自国王赐予了自己辛提比的主部队将领一职,拉米斯的头一项军务不是北出黑地,而是被派到了三角洲第三赛普西州旧首府阿牟的梅沙,协助谢努菲尔讨伐作乱滋事的利布人联盟。
半个多月过去,利布人中的突突鲁部落乍看风平浪静安份得叫人焦躁,实际上送出伪装成商人的士兵与其他几个小部落通风报信商议作乱。拉米斯读完信笺,信手拿去点燃乳香的薰炉,打开盖子烧了它。
梅尔尼看出端倪,扫了眼矮几上的余羹,恭敬道:“殿下,这些食物……”
放回薰炉盖的手不觉一顿。晓蓠带着温和嗔责的笑脸在他脑海闪过,拉米斯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回坐凳上把面包和蜜奶消灭。
“这里的杂砂比乌瑟梅沙塞塔要多。”肚子是填饱了,可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稍等早餐消化期间,他一个眼神教传令官上前:“通知第一营九点集合。”
“遵命!”
人影离去,他的视线环过自觉候在面前的穆乌特和梅尔尼,“你们都先去吃早餐,不然就留在营地。”
从东部的草原过渡到西南的沙漠,利比地处大片荒野,常年兽群活跃,栖居在这荒芜之地的族群不像黑土地之民有田耕作有河泽鱼,只能游牧打猎,靠和三角洲西部的凯姆特人易物谋生。不稳定的生活促成了各有不同习俗的几个大部落长期觊觎富饶蒙福的黑土地,亦练就了他们装备简陋,却狡猾狠戾擅长利用地形逃匿。
正常情况,王国军队不易掌握这些利比人的撤退路线,但按谢努菲尔信文所言,他的士兵扣起了一支行装过多的商队,拷问出了两个混进商队的突突鲁战士,因而推测在逼近西州边境的利布部落同该商队出身的迈什瓦什人村子有联络。
“恕属下无礼,请问殿下为什么不在村口前埋伏?”穆乌特紧随王子下了战车,只见那尊贵的劲瘦身姿徒步走上干燥的砂地,烈日当空,豆大的汗簌簌从两额流下,身上的衣着业已湿了一片,“饶是村子有守兵,规模与我军相比必将是雏鸭见大雁。”
眼前小砂坡没花一会便到了坡顶,正因如此,它提供的视野约只有半径六百肘范围,就算把战车队全推到坡上,获得的冲击力能为己方带来的优势非常有限,还容易被才踏入射程的突突鲁兵发现。拉米斯抽出腰后长剑,向穆乌特一指,近卫长泰然冷静的神情勾起他嘴边的一抹弧度,“看到你身后的那座山吗?”
穆乌特不由松开握紧剑柄的手指,流露恍然地点头,旋即,回转锋刃的王子往砂地勾画起来。
“在谢努菲尔将军附在第二张信笺的地图,显示那个村子的入口前有两个分岔口,一个通向南面的沙漠,另一个通往那座山的山谷。比起我军的有利伏击点,那里更像我们反被围猎的陷阱。”
随后到场的一众领队闻言面面相觑,眼中不约而同亮起胜利之光。
拉米斯接着画出敌我双方路线,并在当前地点打上象征法老权威的交叉标志:“在此埋伏虽算不上占上风,但二选其一,确实是更利于先发制敌避免敌援的战场。”
和古实人一样,利布人是出众的弓箭手,远在尼菲卡拉王时期,南征黄金之地的凯姆特军队就常见利布士兵的身影,无它,用弓手消耗弓手是最节约战力的方法。
“全体弓箭手埋伏就位。”
五对正副连长视线仅随击向砂地的剑尖微颤了一刹,不由分说作礼领命。
以弓兵射出密集的箭雨为第一波攻势。
紧接战车兵冲击敌方为首骑手。
最后是步兵队淹没残羽。
书记官们纷纷在旁速记现场演变,静看这一切的穆乌特眼神里按不住高昂的情绪,化作漫染一整张脸的喜色。
大抵是一个不是王嗣亦非大贵族的家族登位入宫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吉瑟赫甫鲁拉王统治间维持安份的突突鲁等好战部落耳中,误以为新王朝必苦于安内无暇攘外,从祖父登基不到一年即频繁侵扰三角洲边境,在就近行省未及反应的最初,甚至想通过圣河支流转移渗透。
各连长散去命令下达,他哐的一下拔起插入不深的铜剑。
“今天就教尔徒一尝轻蔑拉美西斯家的代价。”
一昼的待守,哪怕汗水淋漓,近晚餐时点只补充了一定水份,拉米斯不饿也不觉得疲劳。他明白,这便同参加猎鸭和百日前乘辇轿进行诞辰巡游时的状态相似,极度的集中抵消了身体的一律不适。自然,他也愿意称之为众神的祝福。
安稳,是这片黑土地的神灵得以受供和歌赞不息的保证,栖身的子民期盼安稳,神明们同样需要。而国王与祂的继承者,是代行人。
日船即将沉入大地的阴影,在阿蒙-拉神的光辉尚未被冥界潮水吞没的时分,遭到谢努菲尔驱逐出卡达沼泽的突突鲁部队在一小群骑兵带领下,面对着未知而笃定的末日疲态尽显。
拉米斯嗫嚅道:“这可不行啊。”
传令官高举右手,一排军号从后绵延吹响,远处的敌人兵荒马乱,一波冷箭组成雨帘窒息落下,待带头的首领稳住阵脚命令散开,冲锋号升起,乘统帅战车的拉米斯偕同其余五十辆战车齐头并发。
在缓缓没入地平线的最后一抹余晖里,那一道道高擎挥舞的寒光来自战神塞特的毁灭之镰。
九个月前主持猎鸭赛的揭幕仪式,那瞄准悬空金环射破鸭形陶罐的箭术眼下真正派上用场。坡顶上的弓兵仅仅是飨宴的头盘,乘双轮战车,在战车手驱策驰骋的车速中射出的箭突刺的矛枪才是像加速回旋的镰刀收割死亡。
战车队起着在最开始闪电般震吓敌人的作用之余,还有冲散敌方队形的重要用途,使之四散易于逐一击杀。当双马拉动的战车数量比例足够,效果尤其显著。
带头的骑手似乎对伏击的军队里有一个小孩,并且是一眼凭服饰装配判断身世不凡的小孩颇感诧异。按拉米斯定的计划执行下,原一千多被剿灭剩余五百人的部落军队不但分散到一个个包围圈,威胁性最大的骑兵队更直面十几辆战车的围困。
突突鲁兵的首领,或者说部落长,用母语大声安抚着部下,纵然此时兵将一折再折,他表现出的剽悍气势及领袖风范不得不叫拉米斯生出敬赏。可也仅此而已。对方在拉米斯眼里仍然是侵犯圣土和子民安宁的外敌。
年岁仿似珀索佩特、瓦捷德的高大男人骑在躁动的骠马背上,轻蔑又带着警惕的目光落在全身数道浅伤的他脸上。
“你想要什么?”男人用生涩的凯姆特语问。
“你们的投降。”
男人眼底翻涌着不屑与忿恨,“拒绝又如何?”
“这里就是你们的曝尸场。”
余音未落,早伤迹斑斑的男人大喊一声,提起如风中残烛的长矛骑马前冲,不待发令,数十箭矢紧追拉米斯满弦射出的一箭见者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