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苏子沐一直最不满小苍兰的就是这一点。
——她总是把自己裹得太紧,像是一只戒备森严的刺猬,习惯了用沉默和冷淡去应对一切不安和脆弱。
女孩儿倔惯了,也独惯了。她习惯了一个人消化情绪,一个人扛过所有难熬的时刻,仿佛倾诉是一种示弱,依赖是不可接受的软肋。哪怕是对自己的女朋友,她也依然固执地竖起屏障,把所有情绪封锁在内心深处,嘴上只留下一句“没事”。
可苏子沐并不相信她真的无事。
她总觉得,小苍兰其实是有话想说的——至少是,说出来会让她轻松一些的。她只是还没有适应,在自己的生命里,多出这样一个随时随刻愿意倾听、愿意承担、愿意站在她身边的人。她还没有适应,有些烦恼可以被分享,有些痛苦可以被另一双手接住。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长,苏子沐还没来得及就这一点找个茬和小苍兰吵一架,矛盾就已经爆发了。苏子沐在自己女朋友门前吃了一记生冷的闭门羹,觉得头顶隐隐有点儿冒火气,可此时显然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
苏子沐深呼吸两口,把那腔不高不低的火气压了下去,伸出手拉住小苍兰,语气轻缓而坚定:“宝宝,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的,我帮你。”
“你愿意的话。”顿了顿,苏子沐又补上一句。
“我妈打来的。”片刻的沉默后,苏子沐等到了小苍兰的答案。
果然她不是没事,她只是没习惯自己的事可以被说出来,自己的烦恼可以和另一个人共同分担。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苏子沐问道。
小苍兰的妈妈在她十岁那年带着小苍兰改嫁到了另一家,是她自愿的。可这并不代表,她嫁去那里之后日子都过得快乐。
这也显而易见——一个幸福,哪怕只是正常的家庭,都不会几年想不起给孩子过生日。
只有一个认定这个孩子是个讨厌的累赘的家长才做得出来。显然,这个家长既包括她那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也包含那早认为她是个无赖油瓶,恨不得赶紧成年把她甩出十丈远的亲娘。
小苍兰的亲娘认识她亲爹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两个人在工厂认识,从十七岁谈到二十岁,男方甚至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就先办了酒,转年就生下了小苍兰——小苍兰那双被迫持证上岗的倒霉爹妈先是十分有新鲜感地经营了一阵这个小家庭,亲爹甚至因为这个刚出生的小团子,被不知道从哪儿激发出了一腔“我要赚钱养家”的热情,白天在工厂拧螺丝晚上刻苦钻研股市——不过显然没什么天分,很快那辛苦拧来的仨瓜俩枣被套了个彻底。
结婚和恋爱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更何况在这样一个经济拮据的家庭。小苍兰的亲娘亲爹开始隔三差五的找茬吵架——不是那种吵一架就能解决的问题。
毕竟“缺钱”实在是自古以来困住无数英雄好汉的难题,只要两人没人生出什么打劫抢银行的伟大抱负,这个问题就暂时解决不了。
恋爱时那个可可爱爱粘着自己的女孩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三天两头骂自己“窝囊废”、“经济适用男”的凶悍老婆。
小苍兰亲爹那被幸福小家激起的“大男子主义”暂时还保持着较高的激素水平,秉持着“不能给男人丢脸”的所谓尊严忍气吞声了好几年,甚至在入不敷出的经济状况下——掏光九千块的存折本给五岁的小苍兰买了一架二手钢琴。
那个时候,虽然穷,虽然亲爹亲娘已经相看两厌,可爱的小苍兰和“小家庭”的幸福愿景始终像跟吊在拉磨驴眼前的胡萝卜,半死半活地吊着这个不怎么幸福的家庭,粉饰出一番尚看得过眼的太平。
可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消磨终于耗干了这头驴的所有精力,“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她那奇葩的亲爹娘同时选择了爆发——两个人双双出轨,双双发现对方出轨。
太过离奇,甚至连日子都是同一天——让人吵架的时候都失去了主动权,没法放心大胆地放肆骂一声“你个混蛋!”
双方都心虚,于是各怀鬼胎地保守了几天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段时间连小苍兰都觉得奇怪,如果能翻到那时的日记本,女孩儿那几天写的是——
【好奇怪,我觉得我的爸爸妈妈不像我的爸爸妈妈。谁把我的爸爸妈妈换走了吗?他们的脸看起来和以前一样,可是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好可怕,他们是人贩子化妆成我爸爸妈妈的样子了吗?我会不会哪天就被抓走嘎了腰子?】
【今天妈妈给爸爸盛饭的时候爸爸说谢谢。这肯定不是我的爸爸妈妈。】
【不是吧?还是是呢?】
八九岁的小女孩儿已经有点儿懂事儿了,但还懂得不多,属于嘴上宣称自己是什么“唯物主义”,装出一副很懂的科学做派,但心里依然会相信世界上有“宝葫芦”、“魔法匣子”,会在腰间围上一圈床单假装自己是小魔仙的微妙年纪。
好在终于有一天矛盾爆发,噼里啪啦的火星波及到家里瑟瑟发抖的小苍兰——撕破脸后的两人连孩子都不避了,本就岌岌可危的素质乱七八糟地碎了一地,整个橱柜找不出三副完整的杯盘碗碟——全被两人放炮似的炸碎了。
小苍兰也终于放下心来——这还是我的爹娘。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这有什么值得放下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