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了好大一会儿才起身,起的时候腰没力气重心不稳,慌乱地扶了一下墙上的扶手,轮椅被带的撞了一下隔间的门。
随即响起“咚——”的一声,隔间的门似乎被人敲了一下又突然止住,但是再没有其他动静,也可能被人不小心碰到了。
谢景珩血压低,一起身头脑发晕,稍微缓了一会儿,才开门出去。
门一开,见江浔背靠在洗手台上。
两个人目光正撞在一起。
江浔面无表情,却没有移开目光。
近距离看才发现,坐在轮椅上的人脸上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瘦了,瘦了很多,握着轮圈的手背上骨头清晰可见,西装勾勒下的腰几乎一掌就可以量过来。
江浔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谢景珩觉得这个场合江浔站在这儿不是很对劲儿,但是江浔表现过于淡定,反而搞得他一瞬间慌了神“江总来上厕所啊?”
这种不过脑子的话一出口谢景珩就想抽自己一巴掌,你清醒一点,他来洗手间不上厕所难道吃饭吗!
“嗯,刚上完。”江浔依旧面无表情,转身把手放在洗手池,自动感应的水声缓解了一点过分安静的氛围。
幸好他不打算叙旧。
谢景珩松了一口气,说自己先回宴会厅,操纵着轮椅转头就走。
很快,江浔也开始往回走,却始终慢他几步,不紧不慢地跟着,谢景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门口原本的侍应生不在,大厅的门有点重,谢景珩用力一推,门没动,把自己背上的肌肉被抻了一下,疼得他动作一顿,倒抽一口凉气。
江浔越过他握住门扶手上方。
谢景珩愣了一下,松开手,“谢谢。”
江浔只是点点头,把门推到大开定住,头也不回得走进灯火辉煌的宴会厅。
宴会厅的冷气扑面而来,谢景珩蓦地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江浔的情景。
那时候是他毕业三年后,作为优秀校友回清大参加一百一十周年校庆。校庆仪式开始前,他去办公室找以前的导师汪老头。
校庆在十月份,校园里绿树浓荫,但抵不住盛夏太阳炙烤,热浪滚滚。
谢景珩敲办公室门的时候身上的燥热还没降下来,让他有些烦躁,正准备再抬手敲,门猝不及防被打开了,那天,开门的是江浔。
办公室的空调冷气一下子冒出来,像江浔这个人的气质,干净,冷冽。
波子汽水。
看到江浔的第一眼,谢景珩旋即闪过这个想法,像打开了一瓶冰镇的波子汽水,“咚”一声,玻璃球砸进去,玻璃瓶子里的液体活过来,无数气泡轻盈上升、涌出、跳跃、闪烁,源源不断。
“你找谁?”
声音也像。
玻璃球碰到瓶壁上,发出一连串清凌凌的声响。
他对江浔,可以算一见钟情吧。
谢景珩那时候是谢家的小少爷。
爸爸谢远当年一手创建的科技,在锂电池行业迅速站稳脚跟,成为几乎是垄断性的存在,在信息化时代即将到来之际,也极具前瞻性,迅速完成转型,成为新能源领域的翘楚。
哥哥谢承钧大他十二岁,从他有记忆起,谢承均就是很稳重靠谱的哥哥,上学时一直是优秀学生,工作后各方面能力也很强,顺理成章得接手了公司,谢景珩身上便没什么担子。
加上他们妈妈身体不好,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谢景珩几乎不记得她的样子,爸爸和大哥总说他的眉眼像妈妈,所以每次他犯错,爸爸一看见他这张脸就再也生不起气来,对这个小儿子更是宠的无法无天了,养成了谢景珩这种小少爷脾气,从小调皮捣蛋、逃学打架,上大学后赛车、组乐队、满世界旅游,毕业后在公司象征性担个职位,玩上也一点没落下。
外面人说谢家小少爷性格骄纵、不务正业,实际上爸爸和大哥都觉得没什么问题,谢景珩再怎么不着调也考上清大了,谢家不需要小儿子争什么气,只要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了。
谢小少爷只要喜欢,就势必要把人搞到手。
谢景珩长得漂亮,男女通吃的那种,就算不提身份,这张皮相在情场上也无往不利,更不用说谢家的身份在他身上摆着,以前谈恋爱都是对方倒贴。
但是没成想,偏偏在江浔这儿吃了闭门羹。
第一次见面,江浔就拒绝了谢景珩加微信。
后来谢景珩和汪老头软磨硬泡,硬让汪老头牵线才加上的,加上也没用,江浔冷漠地像个文件传输助手一样,一个字也不回。
谢景珩气得舔舔后槽牙,好胜心上来了,一有空就去清大,往江浔眼前凑,把哄小男孩小女孩那一套在他身上用了个遍。
谢景珩追了他半年,真的追到手了,谢景珩也说不清江浔有几分自愿、又有几分是他威逼利诱,反正谢景珩不在乎,江浔看着就对他胃口,两个人做的也意外和谐,谈恋爱而已,不喜欢了就换下一个。
只是谢景珩没想到,这次自己提分手不是因为玩腻了,而是谢家出了事。
谢父在开会时突发心梗,差点救不回来,手术后一直在医院休养。
当时,云驰科技的新能源汽车市场份额占比还很大,但是品控多次出问题。因为以前是垂直整合的生产模式,从动力电池、零部件到座椅甚至外观都是自己公司的生产商,时间长了,难免官官勾结,生产部为了销量和品控部搞关系,让品控部放宽合格线,这种事情屡禁不止,谢父决定把质量不达标的生产工厂关停,改为合资采购的生产方式。
只是决策还没真正推行,谢父就病倒了。
这件事本来就触及了很多股东和老员工的利益,下面不少人不满,谢承均也还是太年轻,多少有些压不住那群狐狸。
那年江浔大四,谢景珩断崖式提分手,分手后拉黑一条龙。
江浔这种性格一看就不是会纠缠的,也不会刨根问底地问他为什么,谢景珩乐得清静。
江浔本科毕业后选择去美国读研,一走两年。
两年的时间,爸爸已经病逝了,一年半以前的车祸,谢承均用自己的命换了他半条命,他不能倒,云驰也不能,所以这一年半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投在工作上,而云驰也确实不似从前,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江浔一回来,谢景珩才惊觉时间流动,物是人非。
像是波子汽水的弹珠砸进瓶子,争先恐后的气泡让液体活过来。
活过来,过往的痛苦也争先恐后地突然被感知。
谢景珩掐着自己没有知觉的腿,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