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让扬手招来出租车直奔下榻酒店,官清晚步行至两个街区外的24小时便利店。
霓虹灯牌在夜色中渐次亮起,映照着他们背道而驰的身影。
冰柜前堆着几排VIVA牛奶,官清晚取出四盒,她喝一盒,萧司彦喝三盒。
扫码付款时,倏然间瞥见橘猫头像左上角的灰色圆圈内的数次突然从“45”蹦到“50”。
她鬼使神差点开对话框,最新消息层层叠叠铺满屏幕:
[口渴了。]
[什么时候来?]
[再不来扣工资了。]
[不扣,骗你玩的。]
[来早点给你加工资。]
“……”
这人怕不是把对话框当备忘录用。
她没回,倒是取消了对他的消息免打扰。
手机电量即将耗尽,她必须赶在自动关机前完成付款。
所以向司机报完地址后,她立即点击提前支付选项。
见司机仍按行程打表计费,不等抵达目的地,官清晚便把预估车费全额预付过去。
轿车缓缓驶入工业区与主干道交汇处时,暗灰色烟雾正从厂区铁栅栏后不断向外扩散。
浑浊气体贴着半降的车窗缝隙渗入后车厢,在密闭空间里形成肉眼可见的灰雾带。
官清晚用手掩住口鼻闷咳两下,不料反而引发更剧烈的呛咳。
气管像被无形手掌反复挤压,每次喘息都带着尖锐的哮鸣音。
她猛然意识到好像不是普通咳嗽,而是肺源性心脏病发作的征兆。
她哆嗦着掰开挂在手机壳链条末端小罐子的硅胶防潮盖,抖出几粒白色药丸直接捂进口中。
司机从后视镜里瞧见她发青的嘴唇,神色担忧的问:
“小姑娘,看你脸色不对,要不送你去医院吧。”
“送我回家吧。”官清晚报了个地址。
她不想带着病去赛车基地,也不想让他们看见她痛苦的模样。
那晚沈听岚要她在二十分钟内回家也是有原因的,她即将连夜赶往国外处理要务。
可她没有回去,自然也不用受到惩罚。
沈听岚和上官君衡都不在家,偌大的别墅里只剩保姆在楼下忙碌。
她拖着发软的腿挪进卧室,后背刚贴上床垫,手机倏忽嗡嗡震动起来。
萧司彦的微信视频请求在屏幕上跳动。
她条件反射按下红色拒接键,指尖在对话框快速敲击:
[有事别等我了,对不起。]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屏幕闪了闪彻底暗下去。
她随手把手机扔到地毯上,抓过羽毛枕压在胃部蜷缩起来。
混沌的睡意来得又急又沉,完全淹没了走廊外保姆拖地的响动。
殊不知萧司彦看到官清晚的信息后,直接找司书要了电话号码。
可电话一次又一次拨打过去时,只有一句冰冷的女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回应他。
萧司彦想不通官清晚为何失约。
除了她母亲阻拦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清楚记得女孩初次到赛车基地时,隔日见面时她脸颊上赫然留着红肿的指痕。
他只当女孩是被母亲拦着才没来现场。
可少了某道身影在场边,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便彻底失了劲道。
果然不出所料。
开赛后所有人都察觉他状态明显不对,最后勉勉强强拿了个第二。
工作人员们举着数据板想问他是否身体不适时,黑色跑车早已甩开车门边的记者,在引擎轰鸣声中疾驰而去。
几个发小交换着眼神,脸上都带着不解。
“彦哥怎么回事?”银发男生胳膊搭在魏景瑞肩上,手指卷着鬓角碎发玩。
“官清晚没来。”魏景瑞抖开他的手臂,朝观众席探了探视线,语气笃定。
原本约定要来观赛的人临时没来。
赛场上某人的斗志肉眼自然萎靡下来。
果然心里一旦有了在意的人,所有情绪就全被对方牵动着。
他们彦哥这次算是彻底陷进去了。
萧司彦驾车驶入九和府时,车轮碾过路面碎石的声响惊动了几只灰喜鹊,拍打着翅膀掠过车顶。
九和府占据盛京市最金贵的地段,成排的欧式别墅错落分布在开阔绿茵间。
建筑顶部覆盖着西班牙风情的赭红陶瓦,立面采用经过特殊工艺处理的浅杏色涂料,经年累月的斑驳质感被精心复刻在墙体表面。
这些建筑群落远观时形成统一而朦胧的视觉印象,如被冬日暖阳轻抚的乳脂块垒。
浓稠夜色将整片别墅区浸泡在沉寂的黑暗里。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阻隔,只在偶尔的缝隙间漏下几缕惨白的光,像垂死者的手指,无力划过尖顶的建筑。
黑色LB安静蛰伏在乌柏树影下,车身线条流畅得像是夜色的延伸。
半降的车窗边沿搭着截冷白手腕,凸起的腕骨随着手指动作微微耸动。
那根棒棒糖正在食指与中指间缓慢转动,透明糖球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上次官清晚说不在她跟前时可以抽烟,可他始终没碰过烟盒。
烟瘾对他来说不过是能随手掐灭的火星,真正难戒的是她。
她早渗透进他的骨血,成为比尼古丁更顽固的存在。
他不想戒,也从未想过要戒。
这块区域路灯间隔很远,光点在湿气里扩散得格外缓慢,反而让阴影更加深邃。
园艺植物在夜色中褪去白天的规整感,交叠的叶片摩擦声持续刺激着耳膜。
塑料糖棍一根又一根散落在脚边,他机械的反复按下重拨键。
但迎接他的只有冰冷的一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忽然有气流掀动车窗,混合着植物腐败气息的冷风卷着残存的玫瑰香。
萧司彦把额头抵在冰凉的方向盘上,重重吐出胸腔里的浊气。
这时,被他扔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终于有生命似的震动起来。
他指尖发颤的抓起不断震动的手机,暗掉的屏幕重新亮起时,心坎一片战栗。
以为是某个小没良心的终于舍得开机回电话了,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划开界面,却在看清来电显示的瞬间重重靠回椅背。
司南希三个字在屏幕上规律闪烁,每跳一下都刺痛神经。
不用猜都知道这通电话的来意。
质问今晚季家饭局为何缺席的连环责问,或许还要夹杂着对他最近闯祸的新一轮声讨。
拇指悬在红色挂断键上半秒都没犹豫,手机再次被他甩回皮座椅。
可司南希像是和他较劲似的,刚暗下去的屏幕又亮起来,震动声在密闭车厢里不断撞出回声。
最后一丝耐心耗尽,指甲终于重重戳向绿色接听键。
听筒刚贴到耳边,气势汹汹的训斥声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萧司彦你现在能耐了是吧?连我的电话也敢不接,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今晚的聚餐为什么不来,所有人都等着你,结果你倒好,一句解释也没有,直接甩手不来,你好大的面子。”
“我告诉你,过几天你爷爷的寿宴上,会重新商量两家联姻的事,到时候也会敲定你哥和晚晚的联姻,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紧接着,听筒传来急促的嘟嘟声。
司南希劈头盖脸甩过来一串警告,萧司彦只抓住几个字眼在齿间反复碾磨。
“你哥”
“晚晚”
“联姻。”
几个词像淬了毒的银针,顺着耳膜直往太阳穴里扎。
他攥着手机冷笑出声。
联姻?
他们见过几面?
六七岁的年龄差距摆在那儿?
一个在名利场泡到发馊的老男人,也配觊觎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
两家要联姻?
人多才热闹。
看他不给恶狠狠搅黄。
官清晚早就是他的人,谁敢伸手就剁了谁的爪子。
玻璃窗倒映出他眼底猩红的血丝,指节捏得喀喀作响。
既然有人活腻了要碰他的命门,他不介意让整个棋盘都染上血色。
棒棒糖棍坠地的一刹那,周遭声响骤然抽离,气流凝固在空气中。
只剩下黑洞洞的窗户,像无数只眼睛,冷漠的注视着黑色LB尾灯的最后一点猩红被浓雾吞噬。
*
“司大小姐,官大美女真不来吗?这家KTV强制戒烟的。”银发男生捞起一杯朗姆酒,朝魏景瑞举了举杯。
司书整个人陷在魏景瑞臂弯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他的胸膛玩,“下午我给晚晚发消息了,她说有事。”
说话时睫毛颤了颤,余光却总不自觉飘向角落里的黑影。
她哥自打进了包厢就始终沉默不语。
面对晚晚的缺席,她实在无计可施。
唉……
紧接着,角落里的黑影起身了,灯光黑暗,辨不清他的情绪,但浑身散发的压抑气场让所有人屏住呼吸。
包厢门一开一合,一群人才敢伸展开僵硬的四肢,包厢内顿时充满关节活动的咔咔声。
“彦哥今天状态不太对啊?”
“昨天比完赛就失踪了,到底什么情况?”
司书把手机往桌面上一扔:
“还能什么情况?昨晚我姑姑组局请季家吃饭,我哥直接放鸽子,现在家里闹翻天了。”
“不是说好跟季倾婉当普通朋友处着吗?怎么突然就要订婚?”
“那是我哥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姑姑可认死理,两家婚约都摆十多年了。”
有人突然冒出一嗓子:
“彦哥该不会要在老爷子寿宴上整活吧?”
“操!到时候必须给彦哥撑场子!”
始终沉默的魏景瑞突然抓过司书的手机,翻出官清晚的号码拨通。
“给晚晚打电话干嘛?”
“她来阿彦心情才会好。”
“嗡嗡嗡……”
持续震动的手机始终无人应答。直到最后一声嗡鸣戛然而止,魏景瑞盯着自动锁屏的手机,指关节泛白的重拨号码。
“嗡嗡嗡……”
就在众人以为这次同样不会有人接听时,通话忽然连通的细微杂音让所有人屏住呼吸。
魏景瑞直截了当:
“官清晚,你现在在哪?”
那边停顿许久才传来女孩有些沙哑的声线,带着厚重的鼻音:“有事吗?”
魏景瑞把手机平放在玻璃桌面,特意调高扬声器音量:“你能来一下KTV吗?”
“去不了。”声音轻的像片薄雪,落地即化。
魏景瑞的嗓音陡然沉了下去:
“哦,行吧。”
这下可怎么办?
阿彦身边只剩她了。
紧接着,传来官清晚冷漠疏离的嗓音:
“还有事吗?没事挂了。”
魏景瑞连忙使出杀手锏:
“等会,阿彦昨天比赛输了,心情不好,一直在喝酒,我怕他喝出胃病,到时候去医院,你能不能来劝劝他啊。”
其实他压根不清楚萧司彦到底醉没醉,反正刚才看见他一直在灌酒。
包厢内突然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所有人屏息等着电话那头的回应。
官清晚在枕头里蹭掉睫毛上的湿气,并用力锤了锤脑袋,语气里压着火气:
“你找他未婚妻啊,找我干什么?你打错人了,挂了。”
魏景瑞急得声音都劈了:
“别挂别挂,没打错,就是你,你不是他助理吗,老板喝多了,助理难道不应该照看吗?”
官清晚撑开发沉的眼皮,望了眼窗外,天空黑得像是被泼了一桶浓墨,连月亮和星星都被黑暗吞噬。
她又望了眼紧闭的房门,保镖铁定还在外头杵着,得找个由头出去。
“……我去行了吧。”
倒要看看萧司彦能把自己灌成什么样。
“好嘞。”魏景瑞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雀跃。
包厢门恰在此时吱呀轻响,萧司彦单手插兜踱步进来。
原本围作一圈的众人瞬间散开,点歌的佯装划拉屏幕,喝酒的低头抿着杯沿,角落里还有人煞有介事的刷起短视频。
秘密像块烧红的炭火在众人手心来回传递,偏要装作无事发生。
惊喜必须留给当事人亲手揭开。
官清晚撑着床沿缓了会儿才坐起来。
不出所料,病房门口整整齐站着一排保镖。
她扶着墙慢慢挪过去,透过门缝扫了一眼。
一个也不认识,又换了新面孔。
沈听岚上次派南风送她回家后就把人召回去了,现在才明白不过是场设计好的劝返行动。
她原本就没打算让南风他们重新回到她申报,不过是借这个由头逼她就范罢了。
这样反倒省心。
他们不用再被沈听岚当作把柄威胁她。
官清晚拽了拽松垮的病号服,冲着最近的黑西装抬了抬下巴,“我饿了。”
“大小姐,有何吩咐?”保镖立刻躬身询问。
“我想吃马卡龙,可丽饼,舒芙蕾,闪电泡芙,凤凰千层糕……”
她接连报出甜点名目,暗示不言而喻。
保镖们面面相觑,显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每人负责采购一样。
她冷下脸催促:
“还不快去?五分钟内我要见到东西。”
领头的保镖却未挪步:
“请您谅解,太太特意交代过。您还在生病期间,这些高糖点心实在不宜吃。”
“……”
那宜吃什么?
从睁眼到现在,送进来的餐食永远飘着药膳味,连咸菜丝都见不着半根。
胃部隐隐泛酸,她曲起手指叩了叩墙面,声音不耐烦,“我的情况自己清楚,现在立刻去买。”
保镖加重语气:“大小姐,真不行。”
“……”
官清晚无奈扶额,这群人怎么和个机器人似的。
她突然掰着手指开始报菜名,病号服袖口滑到手肘,“那我要喝五黑粥,味噌粥,扇贝粥,鲍鱼粥,鲜虾粥,美龄粥……”
这些总没问题吧?
没给他们反应时间,她捂着口鼻咳嗽了声,转身往病房走:“十分钟内我就要喝,快去。”
保镖望着大小姐单薄的身影,终究没再劝阻。
他们无声对视片刻,转身走向电梯间。
一分钟后,官清晚推开病房门,走廊里只有惨白的灯光。
她知道虽然没有人,但是监控会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但总好过被困在医院里出不去。
她匆匆拦了辆出租车赶往魏景瑞发来的KTV地址。
在病房等待的间隙里,她早已用手机下单了件及膝长度的薄款开衫。
出租车刚停在霓虹闪烁的KTV门前,穿着明黄色制服的外卖员正巧骑着电动车抵达。
他递过印着品牌logo的纸袋时,目光在她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打了个转,又迅速垂下眼帘。
“辛苦了。”官清晚接过还有些余温的纸袋,指尖勾开缠绕的封口胶带。
夜风卷着秋凉掠过全身时,轻薄的针织开衫已经严严实实裹住单薄的病号服。
包厢设在二楼。
她顺着长廊挨个查看包厢门牌,最终停在最里侧门扇面前。
她没敲门,而是径直推门而入。
想象中的呛人烟雾并美柚扑面,入目是比夜色更浓稠的昏暗光线。
此起彼伏的电子乐在暗处流淌,但最先攫住她视线的是一抹惹眼的薄荷蓝。
男生倚在阴影里攥着啤酒罐猛灌。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让他握酒瓶的手顿了顿,却没抬眼,反而垂下脑袋,额前刘海遮住昏暗不明的眼睛。
此起彼伏的骰盅声戛然而止。
几个正要欢呼的男生看清来人后,硬生生咽下了到嘴边的招呼。所有人屏息看着一道清瘦身影穿过迷离光雾,最终停在萧司彦面前。
官清晚凝眸垂着头颅的萧司彦,手心毫无预兆贴上他的侧脸,让她看着自己的眼。
“哥哥心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