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先生,季小姐,到了,这便是钟晚意的房间。”侍者顾不上额头冒的一层冷汗,用一把挂着号牌的黄铜钥匙拧开了眼前的木门。
“小的在外面候着,如您二位需要请随时叫我。”他不再敢去看二人的眼。
这房间似乎许久没有通风透气,空气中满是尘土的味道,漂浮着细小的灰尘,布置的倒十分雅致用心,姜予隐约感觉到季薇薇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季知琛有些闷热,他扯开绣着金线的西装领口,姜予和他的目光汇集在梳妆台桌面摆的一个檀木箱子上。
他指节扣在檀木戏箱斑驳的锁扣上,梳妆台前的木头霉味还混着脂粉香。数年前季薇薇的梳妆镜还映着今日晴好的阳光。
门口的侍者颤微微开口:“早些年钟小姐还在世时,百乐门的账房先生说大先生每月十五都来付银元给钟小姐。”
姜予捏起掉落在地还剩半截的胭脂笔放回桌上的凹槽处,悠悠开口道:“某种角度上来说,父亲真真是个情种。”她心里有数,现在的季知琛心中不知怎么个翻江倒海法呢,毕竟她是养女并非季家亲生女儿。
亲爹和姑姑搞一块去,再改改人设她就当看场《雷雨》了。
季知琛未作任何应答,回应姜予的只有戏箱锁扣被他用匕首挑开后的落地声。
戏箱里除了一些生锈的珠钗首饰,还有个暗格。他打开它,里面躺着猩红剪纸裹着的一本简陋的日记,日记是几个本子缝合钉在一起的。
纸张都有些脆了,须小心着翻看。
第一页只有一句话:我以为日记是我治愈岁月的一味药,实则是深不见底的伤口,翻开一次,便撕裂一次罢了。
日记很厚,虽然季薇薇不是日日都写,但日期之间相隔不算太长,还算连贯。
姜予轻翻着一张张泛黄的纸页,民国元年三月初七的字洇着水痕:庭宣哥说等我满十八岁就带我去巴黎,难道那些洋人就不会唾弃鄙夷我们的感情吗?可我们又如何去巴黎呢?两个人一直无依无靠的活着,我不想让庭宣哥和我一起再错下去。
民国元年三月初十:我的不告而别,我独自离去,但我更想让庭宣哥能坦荡的活在太阳下,如果有来生,我终于可以有勇气大大方方去牵你的手走在莫愁路上,一生莫愁。
民国元年四月初五:我用一袋面从一个老妇人那儿换来了个女娃娃,就叫她予墨吧,我没文化,但希望予墨能活出她想要的样子。娘姓姜,那予墨便随娘姓吧。哥哥,我不再是孤单一人,你过的还好吗?
她险些将那页纸撕裂,姜予墨是季薇薇拉扯到大的,她是姜予墨的养母!那样动荡不太平的日子里,她没法去想象季薇薇活的该有多不易。
……
民国元年十月…姜予看不清字迹了,她不忍细读,季薇薇的字工整,一排排写的小小的,她视线被泪水模糊一滴滴晕在她的字上,这是她在从未经历过亲人朋友的生死离别情况下流下了她二十来岁以来尝过最咸的一次眼泪。
每一页都有姜予墨,季薇薇将留给自己的口含银卖了补贴给她们二人的生活支出。姜予知道,口含银是旧时女子下葬时口中含着的一块银子作为自己的陪葬品。
民国十年七月:庭宣哥找到了我,没想到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是青帮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他已经有了家室,原来一直在夜中走不出去的人是我。哥哥早就只留下我一人,我至今未嫁。他见了予墨,他说,予墨来给他养。
民国十年八月初九:如果他能给予墨更好的生活,那我不配再拖累她,她终于能吃好多的肉和桂花糕。再见,予墨,不要忘记我,不记得娘也没关系,娘不会忘记你。
民国十二年三月初一:最近结识了位督军,他总来饭馆喝酒,我只知道他姓傅。他说我生的漂亮在饭馆忙活太可惜,不如去百乐门竞选歌女舞女。我承认被这位傅督军的话说的动了心,我不想一直默默无名,即使没哥哥那样厉害。我不想一直接受哥哥的钱。这些银子他会花给我,更多的会花给他名正言顺的夫人吧。说不嫉妒是假的,可我半分资格也无。我用庭宣哥打给我的银元买了些西洋语书学学,从右往左标着音译,要是早会些就能给予墨起个洋名呢。
民国十二年五月三十:傅督军为何一直帮我呢?我真的就这样当上了百乐门的头牌歌女,他在我身上能得到什么呢?这百乐门的霓虹灯照在人身上是冷的。
民国十二年六月十二:原来督军是想借我这头牌歌女的人气去结识一个军官罢了,那军官次次都来听我唱曲。就算是还给傅督军的恩情吧。可是哥哥,我活的好冷。
民国十二年九月二十五:我大抵是活不长了,从他们口中提到了哥哥的名字,他们能让我听见走私鸦片这种事,想必也没想让我活下去。哥哥,予墨,我没怨过谁,只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日记至此没了后言。
姜予的泪痕涂满了整张脸,她想要压制失控的情绪,呼吸却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季知琛的眼睛干涩的生疼,眉心紧皱着抱紧了姜予。姜予的泪水湿透了他心口处的衣裳,她抓着他的袖口指尖微白。他轻柔着摸着她的头,低声喃喃:“姐姐,不哭……”
姜予轻轻啜泣,声音细微而破碎:“我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神湿润泛着红。
“一定。”他伸手抹去她的泪水,声音冰冷而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