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善,老叟今日就返回王城,”司巫欣然应诺,刚要起身,想起一事,又道,“前些时日,景女到祭台来找过老叟。”
听到景稚的名字,阿姮颇为意外。
自从楚王下令叫她彻查账目,她虽极不乐意和景稚打交道,仍去过景宅求见。可她不在。听景家的仆人说,夏祭之后,景梁大夫出使蔡国,景肱回荆山督造兵器,景家唯一的主人景女就时常不在家中。仆人也不知道景女去了何处。
“国君,”司巫朝楚王拱手施礼,正色道,“以前朝中昭伯弄权、景梁争利,因而您不愿提及立后之事。如今,朝堂尽在王上掌握中,大王该立王后了。”
“景女来找大巫,就是为了叫您游说寡人,立她为后?”芈渊口气不悦。
司巫摇头,道:“景女并未直言,只是问老叟,当年在先王面前卜的卦还算数否?”
芈渊不置可否,薄唇微勾,带出一丝讥讽。他从来就不信那些,谁也别想拿先王来吓唬他。
可是司巫无法如国君那样任性妄为,身处楚国大巫的位置,为国君占卜吉凶祸福,帮助国君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决定,是他的职责。
“大王您还记得吧?先王在世时,曾令老叟为您与景女卜过一卦,天命注定,景氏还会再出一位楚国王后。若您不立景女为后,违背了上天和列祖列王的成命,定有天谴降临到您身上啊大王!”
司巫忧心忡忡。
“景稚德行不够,不堪为吾国王后。若上天和列祖因为这件事就要降罪于寡人,吾受着便是。”芈渊面呈肃色,淡然回绝。
司巫震惊不止,连皱纹都在清癯的面孔上抖动。他心知大王生性高傲不循常规,没想到居然到了藐视天命的地步,这是何等的狂妄?
芈渊自知刚才的一番言词吓到了老人家,换了个温和的语气又道:“大巫有所不知,景稚气度狭小,嫉妒心强,无容人之量,若立她为王后,寡人的后宫将无一日之宁。”
他说话时,视线落到阿姮头上,原本冷凝的目光中不由多了几分柔色。
阿姮望着地面,全然未觉。
她奉水浆上露台来,本是为了找玉牌。适才遍寻不得,只有楚王这里没有找过。楚王和她同处一车,又同在一室用膳,不晓得是不是被他拾了去。
却突然听到楚王说,要立她为侧夫人。
那晚楚王和她纠缠之际,他也这么说过。她只当他为了哄她跟他苟且,才随口一说,哪知道他竟是认真的。
她不想当他的什么侧夫人。
她惟愿如阿父阿母那样,虽身处乡野,过着清苦的生活,依然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如果不是那些该杀的贼寇,她还在乡间,父母正在为她说亲,她会如母亲少时一样,嫁一个忠厚勤恳的男子,同他生儿育女,安稳的过一生。
就像湘君和湘夫人,彼此互为唯一,忠贞不贰,矢志不渝。大概天底下的女子都是这么想的,否则世间又怎会有掌管情爱的神?
当她在巫庙门口看到巫人祭神时,她深深的感受到,南方的楚人对待祭祀的态度,比北方诸侯各国的人更为虔诚。
只有楚王是个例外,他不信占卜,不畏鬼神,不惧天意。
这样一个既傲慢又强大的男人,和忠厚勤劳完全沾不上边。
阿姮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不是她的良人。
不是。
这些时日,她在面对楚王时,时常心慌意乱不由自主,都是因为楚王行事总是出人意料的缘故。
不是因为她的心乱了。
不是,不是的。
只要远远的离开他,所有的惊扰和慌乱都会过去。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的想要离开这里,离开楚国。
阿姮恍惚出神之际,楚王和司巫的谈话也到了尾声。
在立后的事情上,国君态度坚决,司巫说服不了他,虽无可奈何也只得作罢。
司巫离开时,天色已近黄昏。
雨后的天空如洗,覆盖着云霭,暮色苍茫,阒寂无声,楚王亦如是。
他没有起身,不疾不徐的拨弄棋盘上的棋子。
天光变幻,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清冷的轮廓。他始终静默,蛰伏,只有英挺的眉眼偶尔闪现出锋芒,把黯淡的天幕衬托得越发模糊。
阿姮不敢打搅沉思中的楚王,悄悄在他身上扫了几眼,终究没有开口。
“是在找这个么?”芈渊打破了沉默。
从袖中拿出一枚玉牌。
阿姮倾身上前来接,被男人反手握住手腕。
“寡人还是太纵容你了。”
随着一声自嘲般的轻嗤,他握着她的手腕稍一用力,人儿就落入怀中。
阿姮屏了一下呼吸,没有挣扎。如一只乖顺的幼兔,伏在他胸膛上。
他的种种举动让她越来越不安,她猜不到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总喜欢对她动手动脚,暂且忍忍就好。
“你很喜欢出宫?喜欢往外头跑?会不会哪天就从寡人身边跑掉了?”
楚王抚着她的头顶发问。懒洋洋的声调拖得悠长,每一句话都浸染了秋日的寒凉,冷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