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太后午觉刚起,暗金凤纹的华贵宫装在身,头顶鸾凤含珠钗,细眉高挑,薄唇平直,发髻高盘,已生华发。
上了年纪,眼角的细纹也是再怎么精心保养也藏不住的。
裴太后长长的护甲上镶嵌着鸽血色红宝石,消瘦的手腕处带着串佛珠。只是宫中的女主人,长久吃斋念佛也磨灭不了她眉宇间的凌厉,不说话时,自有一种威仪,让人不敢直视。
李明月长得其实不太像母亲仪和公主,更不像父亲李高蓬,眉梢间高傲的姿态反而有些像她。
她坐在中宫殿中央,背后两个宫女轻摇象雕花扇,面前大殿一个青衣小厮打扮的人正低头回话。
宁嬷嬷通传静安郡主到了,太后打量她烟粉襦裙一番,挥了挥手让她进来。
李明月跪下行礼,安安分分,低眉顺眼,未见脾性。
“静安见过娘娘,给娘娘请安。”
“起来吧。”
“谢娘娘。”
李明月起身,宁嬷嬷给她引到右侧堂椅上,吩咐宫女换上合李明月口味的龙井。
“你来的也正是时候,你三哥哥命文竹送信回来,哀家还没看。估摸着是要从襄州府回京了。”
她果然没记错。
李明月饱满红润的唇微抿,太后口中她的“三哥哥”,正是裴小侯爷裴既林。
裴既林祖父是太后的亲哥哥,裴既林按辈分得叫太后一声“姑祖母”,仔细说起来,李明月叫他声“三哥哥”都是亲近了,该远远喊“表哥”才对。
可太后身边娘家小辈只剩他们两个。
怜惜裴既林父兄为国捐躯,怜惜女儿膝下遗孤,更是怜惜自己年老子孙凋零,于是总延着亲近叫法,在李明月面前说她“三哥哥”。
“你三哥哥去了扬州,拜了学府,科榜头筹,名冠上京,世家典范。”
“你三哥哥江南踏马,春日出游,南海寻得金佛,命人漆器回宫。”
“你三哥哥……你学学你三哥哥,他多让人省心。”
诸如此类之言,不绝于耳,不厌其烦,久了,她望其项背,转身不愿再见。
不常见裴既林了,不见时也不想起他,翩翩君子兰,她神色恹恹,也就在太后面前,不得已跟着喊几声。
太后却是乐见如此的。
她矛盾却自洽,男女大防,虽兄妹相亲,却不得越过伦常。
尤其是对于李明月,裴太后另有打算。
而那立在一旁回话的小厮,正是给裴既林跑腿的家仆文竹,李明月端详他几眼,也认出来他脸。
文竹名字文绉绉的,人却和名字搭不上。他正方脸,长得严肃,身形结实板正,说话耿直。
裴既林每次都让他进宫送东西递信,也不用担心他在宫中说错话做错事,因为他是问一句说一句,一句多余的废话也不说,一件多余的事也不做。
李明月觉得他说话无趣,但太后还在问话。
她亭亭坐立,两手规矩地交叠,然后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揪起了腰带上的玉佩,拉扯着金色丝线的流苏。
低垂的眼眸没有焦距,随意落在大殿的某处。
太后偏头见她放空的眼神,叫宁嬷嬷将裴小侯爷的家书递给她:“你既坐着无事,便给哀家读信。”
李明月读过裴既林的信。
他写信话不多,字体飘逸俊秀,洒脱傲然,李明月都能想象的他说这话的语气。温和又带着点距离,清矜又细心,像裴既林这个人一样。
读信就好像他的话委托于她口。
李明月吝啬于此,不肯多言,这次也想找个理由含糊过去,却被宁嬷嬷将信塞过,推了推手,朝她使了个眼色。
那是提醒她知趣,莫要错过太后递下的台阶。
半年不入宫,太后耐心已到尽头。
送来的信笺沾染上太后吃斋念佛的焚香,有些呛人,她推脱不过。
文竹却不知从哪儿掏出个紫檀木花团锦簇描金匣子,一抐长,一指宽。
他突然开口:
“静安郡主,小侯爷返京途中有事耽搁,怕赶不上下月郡主生辰,命奴才先带着份薄礼奉与郡主。既然郡主在宫中,请郡主收下。”
似平地惊雷。
“……?”
木匣子得到了所有人的目光,太后眼皮掀高了点,拨动佛珠的周圈减慢,一粒一粒,一颗一颗。
像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