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这么多天,一夜过去,村里挂满的白帐又在隔天全都消失了。
那棵柿子树长高了好多,枝繁叶茂,不少枝头已伸进了宅内。远远看见,一个约摸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坐在家门口,支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段浦生走到门口,看到了女子的正脸,认出来了是张珠,她的模样又大了些,不再像小时候活泼,倒多了女孩子家的温婉。
张珠看到段浦生,喊了句:“二哥。”
“誒。”段浦生坐到一侧,问她,“阿珍呢?”
张珠疑惑道:“你忘啦二哥,姐姐前两年结婚了,现在估计在忙种果树的事情。”
“这样。”段浦生见张珍愁眉苦脸的样子,又问,“阿珠在看什么?”
张珠指了远山,淡道:“看山,我在看平阳离半山隔了多少山,到时嫁到了那边,能不能看到半山的大树,看到老宅。”
段浦生愣道:“嫁人,你要结婚了?”
张珠皱着眉,奇怪看着段浦生,诧异道:“二哥,你好奇怪。”
“睡昏了头忘记了。”段浦生忙掩饰过去,小心问道,“妹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珠闷声道:“个子高高的,人瘦瘦的,长得一般般吧。”
段浦生见她的辫子散乱,重新给扎了辫子,听到她说的话,不由笑道:“怎么光是外貌,性格呢?”
“性格?”张珠想了想,玩起刚扎好的辫子,不甚在意道,“还不知道呢。”
张珠支着脸,看向大她四五岁的二哥,叹道:“二哥,我们以后还是一家人吗?”
段浦生摸了摸小妹的头,垂下眼,郑重其事道:“在这里,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他擦去张珠掉的眼泪,安慰道:“阿珠,这只是场噩梦,睡醒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张珠张着黝黑的眼珠,对段浦生说的话没什么反应。她笑了笑,去山上摘了好多的白花龙,递给段浦生,撒娇道:“二哥,再给我做个花环吧。”
“好。”段浦生应着,他看着手里的白花,按照记忆中的那样熟练做成了一个花环。
张珠将花环戴在头上,感慨道:“真好看。”
段浦生在老宅寻找解长庭的身影,一楼找了一圈没找到,他正准备去二楼,刚好听到一阵一重一轻的脚步声,抬头,正好见到长大的解长庭从楼上一瘸一拐走下楼。
他忙过去扶了一把,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这样?”
“因果。”解长庭搭上段浦生的手,抿唇笑了笑,然后说道,“我们去小卖部的那天,看到的那对兄弟就是现在的我们。”
“他们那时候上山……”段浦生想起篮子里的黄纸,抿了抿嘴,说出猜测,“他们可以上山,会不会是因为去祭拜张栋树,那如果我们通关这个方法下山,说不定能出了这个世界。”
解长庭垂眸,既没赞同段浦生说的话,也没反驳,他只是道:“也许,但别忘了,阿珠要出嫁了。”
出嫁那天,何春花的脸如初见一般慈眉善目,小妹嫁人,她将手腕剩下的银镯塞进幺儿手里,她做主陪嫁一条船,送张珠出嫁。
天还没亮透,山雾盘绕在半山村,张珠穿戴整齐,坐在东厢房的架子床上等着,心中是不是泛起的紧张使她不断揉搓手心,手腕上的银镯随之摇摆,发出银辉的亮意。
接亲的队伍在山脚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在山间回荡层层回响。老一辈的叔婶说了出嫁的规矩,譬如,新娘子脚不能沾地,得由娘家兄弟背下山。
可张栋树早在那个冬日没了,而解长庭不过一晚的功夫,原本磊落健康的身躯突然瘸了一条腿,段浦生本想替代由自己来背,但不知是不是主宰的缘故,最后还是解长庭蹲下来,朝张珠说:“小妹,上来。”
下山的路上弯弯曲曲,解长庭走得很慢,突如其来的瘸腿让他一时难以使上劲,所幸山间的露水没使青石阶太过湿滑,一脚一脚慢慢下坡,背着张珠往山脚走。
竹林被山风一吹,大片的竹叶落在解长庭肩头,张珠攥着衣领,大红盖头也被山风掀起一角,恍惚里,她看着段浦生和解长庭成年的面容,泪眼婆娑,直到此刻,才觉得老宅里长大的四个孩子都大了。
山脚越来越近,直到了小卖部那个位置,唢呐声近的要钻进人的耳朵。
解长庭盯着拿到突兀的存在,呼吸越来越重,到了一处平地,欲穿过那层隔膜,却脚下一滑,将将要跪倒时,却硬是拧着身子没让张珠落地。
还没到山脚,但接亲的人已经围上来,解长庭满头大汗,张珠从他的背上离开,接亲的人抬起段浦生守着的一艘小船,他们如同那艘小船一样,将张珠接上船,随溪流离开。
小船从此逝,归家路更难。
张珠回头,见大哥已经喘得说不出话,看向这边的眼神复杂难懂,无了,朝他招手,一瘸一拐往山腰回去,山雾还未散尽,高大的背影眼睛被吞下只剩个模糊的存在。
张珠朝雾间大喊:“大哥,二哥!”
寂静的雾里沉默了许久,才传来段浦生和解长庭的声音,“小妹,莫回头,我看着你走。”
看着张珠下山离去,段浦生和解长庭回老宅拿了篮子,解长庭腿脚不便在家守着,段浦生一人走到村里最高大最笔直的树下,烧了三炷香,添了黄纸祈福,一系列流程做完,寻着山路往山下走,到了小卖部那个地方,试探性往前走了几步,依旧阻滞难行。
段浦生回了老宅,摇头道:“还是不行。”
“再寻机会吧,坐下歇歇,都出汗了。”解长庭拍了拍先前搬好的一张椅子,等段浦生坐下,他拿着手帕给人擦汗,“左右过了这么多天,我们等着也是一种方法。”
“眼见着老宅的人都要走光了,主宰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段浦生眯了眯眼睛,觉得眼睛痒得很,他想起张珍,有时觉得她和他们是一样的,有时又觉得她像是长在半山村土生土长的人。
段浦生想要揉搓眼睛,却被轻拍手背,他放下手,转而道:“阿珠和我说,阿珍前两年结婚早就下山了,你觉得是真的吗?”
解长庭轻轻吹了吹段浦生的眼睛,说道:“半真半假,在这里,张珍结婚恐怕是真,但她下山是假,宿命将时间推动到今天,或许她已经看到了主宰,要么她弃牌保命,要么她已经被动出了这个世界。”
一夜风云再起,半山村开始了拆迁,为鼓励被拆迁人尽快搬迁,半山村设置了搬迁奖励具体为,综合安置方式部分货币补偿加部分产权调换,被拆迁人可选择部分房屋面积进行货币补偿,另一部分面积进行产权调换,满足不同被拆迁人的个性化需求。
老宅按人口被拆分成了好几块,听何春花讲,老大张根强选了钱,老二张根勇选了房子。
小妹张珠特意打了电话过来,初为人妇的她在听到老宅即将被拆迁的事,她哭道:“哥,我们再也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