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归畅快地笑了,初始他不过提了云罗的死状,一激奏效,这满口大秦律的公子让人生生剜了他腿上的几两肉。
区区几两肉,让满口仁义者扯碎衣冠,剖出虎狼之心,快哉!
宁长归大呼痛快,仿佛这肉不是剜的自己的,仇者痛是最有疗效的金疮药。
扶苏淡然一声:“不,孤要换一种审法,既然宁总管不愿写罪状,那不如寄望故人,如何?”
“孤相信,诚邀故人相见,故人定会赴约。”
宁长归的笑定格在嘴角,扶苏似乎是觉得天牢不够亮堂,命人又点了一盏灯。
柔和的灯光斜向下映照,格外温柔地流连在扶苏舒展的眉眼,余下坚毅冷静的轮廓隐藏在了半明半昧的幽暗中。
宁长归猜不透扶苏的心思,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谁?”
“阿飞。”
宁长归压下心底的异样,满不在乎。
“你们捉不到他的。”
他亲手打造的利剑,宁长归心里有数。
“孤相信,他会来救你,宁总管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宁长归正视扶苏,干涩的喉咙中发出破败的低笑,像是风灌进破洞的窗户,随着一声轻咳,随后畅快地大笑。
“他不会来救老夫,明知是死路,哪有人会往死路上碰。”
一番大笑扯出了身上的伤口,宁长归微微皱眉,进一步反驳:
“他们已经离开是非之地,阿飞不会回到上郡。”
疼痛准瞬即逝,宁长归麻木地闭上了眼睛。
扶苏默默看着宁长归欲盖弥彰似的自证,似乎找到了大厦将倾的缺口。
“打赌如何?三日后,如果阿飞踏入天牢,孤放你们离开,如果阿飞没有来,孤留你全尸。”
宁长归嘲讽:“大秦公子,之前让老夫写罪状,揭露南秦刺杀罪行,如若让老夫承认中书令假传诏令,老夫身死不受,如今又要与老夫打赌,反复无常,老夫实不敢答应。”
宋玉听不下去了,一个内侍一口一个“老夫”,比起邵翁,这个宁总管委实装腔作势,他冷哼一声。
“三日后,阿飞兄弟来,放你们离开,阿飞兄弟不来,你这罪人把罪状写了,如何?”
宁长归不理会宋玉的讨价还价,却在宋玉提到“罪人”身份时,睁眼怒视。
扶苏静默着,他似乎在宁长归的言行中捉到了一条重要的隐藏线。
“看来,孤是要多谢宁总管赏识,称孤为大秦公子,弟胡亥为南秦皇帝,你恨的不是孤,是我大秦。”
话音未落,就被宁长归打断:“休要巧言令色,老夫恨你们每一个人,一群虎狼之辈!”
宋玉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什么却不敢贸然出口,扶苏顿了顿,笑得苦涩。
“昔日,尉缭子言父皇,少恩而虎狼心,你非六国之人,又深恨大秦律,你非恨大秦,非恨孤,实则恨大秦刑苛暴政,如此,怎叫孤不痛心!”
宋玉明白,这老贼哪里是恨大秦,实则是恨始皇帝,因而他环视众人,疾言厉色:
“今日公子所说,一个字都不能泄露出去!”
扶苏摆摆手,朝宋玉笑:“无碍。”
宁长归激动地扯着链子:“什么恨不恨,来啊,杀了老夫!”
扶苏不语,心中无限悲凉。
他是真正的秦皇长子扶苏吗?还是只是一缕夹杂扶苏意识的残魂?纵使他为旁人诋毁始皇而愤怒,为大秦暴政而痛心,可是他真的有这个资格吗?
扶苏微微颤抖,宁长归却是冷静下来。
“哈哈哈哈,没错,老夫恨,恨大秦,恨刑苛暴政,试问两者有何区别,混肴老夫试听,就能减轻你们的罪孽吗?我恨大秦,恨家毁人亡,所以,你秦皇长子必须死,大秦气数将尽,绝不能延续!”
宁长归的恨砸在牢里,掷地有声。
宋玉不顾斯文,顺手拔出一旁狱卒佩剑,作势就要砍上去。
“住嘴!你个胡亥走狗,要恨你也该恨赵高老贼和胡亥小儿!辱我大秦,辱我公子,你罪该万死!”
宋玉一剑砍下去,却被宁长归闪身躲过,凌厉的刀锋碰撞在滑动的铁链上,擦出几星火花。
看着宋玉气急败坏的模样,宁长归愈发畅快,众人虽然不忿,但扶苏没有发话,都不敢擅自行动。
“哈哈哈,胡亥算个什么东西,赵高,老夫不说,天下人自会亡秦,可是上郡不行,必须要铲除你这个异类,大秦公子。”
扶苏如梦初醒,猛然起身,眼中的光彩堪比火烛,虽是萤火,但在这黑暗的天牢里,熠熠生辉。
“哈哈哈哈,孤要感谢你。”
“孤是秦皇长子!大秦自然该由孤延续,大秦,不会陷在刑苛暴政中。既然父皇能扫六合,孤也可以,这一次,一定是更加固若金汤的大秦,是传三世四世的大秦,孤不奢求万世千世,但使后世远望疆土,四海为郡,王剑所指,我大秦定能兴义兵,诛残贼,平天下!”
扶苏一番话,振聋发聩,宋玉惊得哐当一声掉落手中剑,他俯身:
“微臣谨遵公子懿旨!”
“谨遵公子号令!”
余下众人纷纷拜贺,扶苏深深朝宁长归揖了一礼。
“孤与总管的赌约,不改,来人,给总管松绑。”
宁长归身上的铁链就这么匆匆卸下,扶苏带着众人转身而去。
宁长归复杂地望向远去的公子扶苏,颓然靠墙瘫软坐下。
没杀了公子扶苏,是他的失职,不过,阿飞应是无碍了。
宁长归再一次对自己羸弱的身子和渐生的华发感到无限唏嘘。
看来,自己果真是老了,这天下,王公也罢、能臣也罢、刺客也罢,再也没有了他们的舞台。
刘老五跟着狱卒回到隔壁牢房,鸡腿啃了一口,含糊大嚷:
“怎么,宁老鬼,这就不行了?我刘老五可是还能再啃几只鸡呢!”
宁长归自然是听到了,他没好气道:“闭嘴吧,刘老五,我宁长归还有力气吃饭!”
刘老五暗自笑骂一句,继续大口啃着鸡腿。
嗯,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