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出几步,她便听见廷杖猛击身体的闷响,还有血液从七窍中喷出的噗噗声,忽地想起小时候在河边听到浣女敲击石板上湿衣的声响。转头一看,韩大人被两根廷杖支起了上半身,下半身被直直地曳在后面,脑袋却软软地垂着,整个身子像是戏班子里用废了的皮影。
四名太监拖着他,不知道要拉去什么地方。血迹在雪白的地上延伸,浓烈得厉害。
“杨姑娘,咱们到了。”李公公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杨柯才调转回头来,发现已经走到了勤政殿门前,心头突然窜出一股恐惧。
杨柯躬身行礼:“多谢李公公带路。”
掀帘进去,皇帝坐于正中的紫檀木长案上,案上堆满了账册文书、纸墨笔砚。头顶上方悬挂着一副中堂,上面用颜体楷书写着八个大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长案两侧,是两尊大白云铜的炉子,炉子周围竟没有一丝烟,原来里面烧的是西山银炭。
“参见陛下。”杨柯微微福身行礼,皇帝闻言从纸墨里抬起了头。
他指着木案右首的绣墩道:“坐。”
杨柯推托道:“臣第一次来御书房,还是用站立以表对陛下之尊崇与礼数更为妥当,望陛下见谅。”
皇帝的脸上没有波动,只是道:“好,随你。”
杨柯问道:“不知陛下召臣来,是有要事相商,还是有旨意垂询?”
皇帝给了边上的公公一个眼色,递给他一封文书,那公公立即接过,向她走了过来。
杨柯接过文书,只听皇帝道:“柯儿,朕只知你会作诗跳舞,没想到文章也写得不错。”
她谦笑道:“陛下过奖了,身为羲王殿下的伴读,习得些文墨也是分内之事。”
“羲王?”皇帝的脸色忽显凌厉,“是他教你写的这篇文章?”
杨柯心下一惊,连忙解释道:“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羲王殿下亦是对陛下敬重有加。”
皇帝冷哼一声:“忠心耿耿?敬重有加?”他手上珠串一甩,“好好给朕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
杨柯低头一看,竟是入宫前,师父让她写的那篇《明堂火珠赋》!
“‘明堂之上,火珠璀璨,犹若国之明珠,但需明君持之,方能照亮四方。然火珠之光辉,亦需清理尘垢,方能持久不灭。’好个“明君持之”,好个“清理尘垢”!如今韩云逍测出‘荧惑守心’,那这颗火珠是不是该听天意、换主人了?”
杨柯喉间发紧,连忙道:“陛下,此句不过是就物论物,与朝政无关,更不敢与天象牵扯啊。”
“牵扯?”皇帝怒目而视,“你是说,是朕在妄加揣测?”
“臣不敢!”杨柯扑通跪下,“陛下,臣不知他们向陛下说了什么,但臣知道,无论是韩大人故意隐瞒天象,还是臣的文章,皆出于为陛下分忧的考虑。韩大人刻意隐瞒,是为了不让凶象之说轻易被奸人利用、动摇国本,无论是‘清理尘垢’,还是‘明君持之’,皆意在提醒陛下,时刻保持清明,不受奸佞之臣的蒙蔽。”
皇帝忽而沉默,手上佛珠转出沙沙轻响。他语气渐缓,却似藏着钩子:“放心,朕不会轻信。但满朝文武皆言,有人借天象私议朝政,朕瞧着,你这几句,好像对此事格外上心?”
杨柯心间一紧,皇帝这句话分明是把她往火堆里引——若此刻她为“私议”的韩云逍辩白,便是默认朝堂存在妄议之声;若直言韩云逍该罚,那她岂不是站在了宵小之徒的一边?
杨柯只觉心底有一股强力拼命将她往黑暗中拽去,但她知道,一旦松了这口气,便要脏了这颗心。于是抬眼坦切道:“还请陛下明察,臣与韩大人素无交集,对天象之说更是一窍不通。只是念及言官本当直言,若因一句话便遭重责,恐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皇帝手中佛珠串“啪”地绷直,俯身向前,视线直逼杨柯:“朕何时说要重责韩云逍?”
杨柯脊背渗出冷汗,叩首在地:“恕臣愚钝。只是来时路上,臣瞧见韩大人……”
“瞧见什么?”皇帝追问道,佛珠在掌心碾出急促的声响。
“韩大人被杖责致死。”杨柯咬唇道,“陛下向来宽宏,无论韩大人所奏是对是错,总该容人说话,何必因一句谏言便要重责?”
皇帝蓦地起身:“朕赏了他一百廷杖,不过让他醒醒脑,你倒说朕要取他性命?”
杨柯忽而感到一阵恶心,她强压下心中不适,不疾不徐道:“或许陛下一时之间难辨忠奸,听信了佞言。臣自然希望陛下能以此为鉴,广开言路,勿使忠良之士寒心,更勿让奸佞小人得逞。”
皇帝沉默片刻,佛珠转动之声戛然而止:“杨柯,朕问你,若朕乃昏聩之主,轻易听信小人,那朕这江山,又怎能稳固至今?”
杨柯挺直脊背:“臣并非有意指摘陛下。只是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江山稳固,亦非一人之功。无忠臣良将,就无大夏江山。可若陛下执意坚信他人的一面之词,恐怕会伤了忠臣的心。”
皇帝脸色阴沉,目光如矛,似要剜进她的眼里:“无忠臣良将,就无大夏江山?你当真这么想的?”
“旧有凌渊阁十二功臣,今有六部骨鲠之臣。”杨柯叩首在地,“若无他们,若无万千官员鞠躬尽瘁,大夏何以为大夏?”
皇帝怒得将佛珠猛掷在案上:“荒唐!”他猛然抬手,怒指杨柯,“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斟酌言辞——”
杨柯毫不避讳地直视回去:“臣所说句句肺腑,无半分虚言。”
“好!”皇帝嘴角抽动,忽然冷笑,“来人!将这狂悖之臣押进掖庭,检思言行,闭门省过,三日后朕再来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