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杨弋还在火力发电厂上班时,每天都要踩着灰烬、煤炭和钢铁的气息,走到离厂里最近的河边。
江水悠悠,小河又矮又瘦,某些发黑区域开始流出金属质地的声响。杨弋的心头堆满哀愁。
每当这时,他的妻子便会带着精心准备的饭盒,从某条不知名的水泥路的尽头走来。
杨弋是首席工程师,经常加班,索性住在厂里,与妻子分居。
他们习惯在厂前的小板凳上说说话、吃吃饭,然后依依不舍地回到各自的生活里。
后来杨弋总是想起妻子说话时的脸,她似乎总是刻意隐藏着自己的不安,又无意地让恐惧爬出话里,在嘴角下摇摇欲坠。
可他没有多想。他总以为,恐惧是青春的常态,直至自己不再青春,却依然充满恐惧。
杨弋一杯一杯品着烧酒,任回忆带着自己回到故事片的某一帧、某一刻。江映月却发来信息让他开门。
打开门,扎着高马尾的女人先进来。杨弋眼神有些飘,但尚且认得出是江映月,她做生意的时候向来会把自己收拾得干练点。
后边还跟着两个影子,一个是前几天来过的小姑娘,另一个不认识,但很眼熟。
“有何贵干?”烧酒入喉,他说话都带了干柴烈火的江湖气。
林离抢先说:“我们知道您为什么不肯把杨花屋舍交给我们了,也很尊重您对妻子的感情。但是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如果和我们一起做大做强,也许能帮助到更多人。”
“帮助,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夫妻疗愈课程很扯淡?我是拿来赎罪,骗自己的,哈哈哈哈哈——”
林离无语了。
叶女侠越过她们,站出来直面对手:“杨弋是吧,你个缩头乌龟王八蛋,把妻子搞抑郁了害得人自杀了,开始装深情了,还开什么夫妻疗愈课程,她是需要修复夫妻关系吗,她是需要离开你。”
“真想悔过,就爽快点,把房子让给我们,然后圆润地离开这里。”
叶晓文话糙理也糙,惹得杨弋怒火中烧:“你TM谁啊,你就那么懂她,还教我做事?”
站在他正前方的女孩一点也不心虚:“听好了,我姓叶,叫叶晓文。想起来了吗?”
杨弋的身体忽然就矮了下去,凌人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晓文,他当然认识。
这是他妻子叶晓华的亲妹妹。
—
后来的交涉,出人意料得顺利。
甚至顺利到诡异。
因为叶晓文的请求,杨弋爽快地签订了合作意向书,还邀请她们去不对外开放的茶室小憩。
林离原以为叶晓文会逮住杨弋骂一顿,毕竟从她的口气听来,杨弋才是导致她姐姐自杀的罪魁祸首。
可她给众人添茶时,分明听到叶晓文叫杨弋“姐夫”。
工作告一段落,江映月开车把她俩送到中心街。叶晓文没有急着回政府,她让林离陪她吃饭。林离说好。
麻辣烫店里,林离盯着自己碗里的红油发呆,她忘了说自己不吃辣。叶晓文在一旁见她犹豫半天,双手一动,碗一调换,把自己的清汤馄饨换给了林离。
林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晓文,我猜我们也算朋友了,所以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不讨厌杨弋吗?”
方才,在杨花屋舍时,叶晓文便已察觉到林离的欲言又止,于是特意给她机会问。
经过这几日相处,她早发现,林离这个人,远没有她怼陆淮时利落爽快。
应该说,对象是陆淮时,她才会表现出利落爽快。一旦换了旁人,就会克制、疏离,表现得有距离。
当然,她是觉得有分寸的人很好啦,可是——
“我想和你做朋友,所以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告诉你,我讨厌他,超级超级讨厌他。但是那点讨厌,不至于沦落成恨。
说实话,他对我姐挺好的,物质上关怀备至,可精神上言听计从,是他们不适合。”
叶晓文把筷子插到面条里,卷了好几圈,才继续说:“林离,你明白吗,当两个人都有梦想时,被落下的那个人难免内耗。
我姐没能接受这种生活,也没勇气离开,最后才会生离死别。
其实,他们早点离婚就好了,这样谁都不会受伤。”
说完,叶晓文恶狠狠地将一筷子面条夹起,送进嘴里。
林离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辣油化成一个个小点打在她的白衬衫上,烧得红火滚烫。
她吃了一口云吞,问:“那你姐姐、姐夫,他们相爱吗?”
“嗯,特别相爱。”
“那为什么,非分开不可?”
叶晓文,抬起头,语气笃定得像确定会来的明天:“相爱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这个世界多的是相爱又不适合的人。如果有爱就什么都行,这个世界就没有渣男了。”
“就像穿鞋子一样。再爱一个人,穿不合脚的鞋子,你还是会痛。”
林离接话道:“那还是对自己好一点吧,这双鞋子不适合,咱们就换一双。”
“没错。”叶晓文伸出腿来,亮了亮自己的登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