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你的太姥姥。”万嘉和平静地回应着。
“不是我和她的关系!”温意存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只觉万嘉和在敷衍她,“是你和她的关系!”
她一字一句地强调着,语气加重了几分
万嘉和向温意存靠近了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
“我和她唯一的关系就是——”他的嗓音低沉柔和,缓缓淌入温意存的耳边,“她是你的太姥姥。”
温意存说不出话来。
明明和上次说得是同样的话,温意存心里却比刚才多了几分味道,似乎是庆幸,是开心,还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真的?”她反问。
“我不骗你。”
“砰”的一声,后土庙的门破开了。
时木春和查木旦两个人着急忙慌的冲了进来:“存子!存子!你没事儿吧!”嘴里还不停的念叨:“这个死老头,不肯把钥匙给我们。”
两人一脸焦急,但很快一言不发,直溜溜地盯着站在温意存一旁的万嘉和,都愣住了——啥呀?他怎么就在这里了!
他们刚刚没见到温意存,便开始四处寻找。
想到白天的闹剧,再加上昨天温砚静的前车之鉴,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锁定在了庚楼。
按照那些丧心病狂人的尿性,庚楼是最有可能的犯罪现场。
可问题是,明明他们出门前,万嘉和还在屋里头的呀,怎么转眼就到庚楼了,还跑到比他们都快。
果然,法术高就是了不起!
“哥!还是您快!”查木旦在旁边献着殷勤。
时木春却是一反常态,表现得出奇安静。他左看看,右看看,像只柯基警犬,在大殿里不停地搜寻。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不对啊,不对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天见到的老头此刻站在门外。
查木旦对他还是有些犯怵,就把温意存拉了出去。
“咱们赶紧出去吧,也不知道那老头想干什么”
一回头,看见时木春还愣在原地,又跑回来,把神游的时木春一并带走。
“万嘉和,你也赶紧出来吧”他瞅着站在香案前若有所思的万嘉和。
万嘉和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呼唤,只是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拿起案前的一个红色烛台。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上面,缓缓地摩挲着。
那烛台在他手中翻来覆去,火光肆意摇曳,却不曾灼烧他分毫。
他的神色仍旧是那轻松的样子,猜不透在想什么
“他在那里干什么呀”查木旦在这里干着急。
“我也不知道。”温意存摇了摇头。
半晌,万嘉和仿若从某种思绪中抽离,眸光流转,最后缓缓落在了那尊高高矗立的后土像之上。
后土像背后的墙壁上,刻着形如篆书的铭文。
庙里的红烛摇曳,昏黄朦胧,投射出的光晕在铭文的笔画间游移闪烁,将那些古老的文字衬得愈发庄重肃穆——
昔者,天子祭天地,礼四方,敬山川。制祭祀之礼,明神祇之位。所以报功崇德,序人伦而和阴阳。
非此族也,不在祀典。
非礼之祭,越分之祀,妄侍鬼神者,皆为淫祀。稽诸往昔,百年以降,未有不禁诸淫祀者。
他在这土地之上呆了几千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三牲六畜,杀人祭鬼可以被当做神来供奉这样的事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铭文的最后,用朱笔镌刻着一行大字:“凡天下之邪行伪祀,为礼典所不载者,尽除之。”
他忽的嘴角上扬,逸出一抹笑来,但恁是谁都不能从那弯起的嘴角和微眯的眼眸中,看出半点善意。
只觉在那不经意的一瞥里,万千凉意乍泄。
冷月破云,纳尽寒霜,天地间只剩他半身轮廓,匿于阴影中。
但脸上,却仍是那副漠不关心,半死不死的模样。
万嘉和悠悠转过身来,意态闲漫,信手将那把玩的红烛扔了出去。
烛光离手,瞬间化作一抹残影,划过寂静的空气,凌厉决绝,直直刺向身后的后土神像。
明明只是漫不经心的随意一甩,那小小的烛台却像利箭一般,直取靶心。
周遭空气刹那间扭曲成乱流。
无形的漩涡重重叠叠,紊乱翻涌,在碰到后土像的一瞬间,炸开一声巨响。
昔日镇佑四方,威凌八荒的“后土神像”就这样在众人面前爆破开来。
在滚滚烟尘中,碎作万千瓷片。
楼外的阳光艰难地照进来,空气中到处都是看得见的粉尘,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长久堆积的陈灰还是金身崩毁后残留的余屑。
目之所及,尽是残垣碎砾,一片狼藉。
然而,风卷残云间,随着尘埃扬起的,却不只是铸造神像的瓷片,还有藏在金身之内久不见天日的万千白骨。
那些蛰伏的怨念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在烛台轰开的一瞬间,它们比破碎的金身更早一步地汹涌而出。相互推搡着、拥挤着,争先恐后地从那狭小的缝隙、从那崩坏的缺口里 “跑” 出来,像一丛丛白色的烟花,一刹绚烂,然后落下,然后寂灭。
此刻,大殿之上,磷火烁烁,白骨累累。
不知何处,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似是来自人间,又似是来自无间,将那阴森的氛围映照得更加清晰可感。
“我靠!” 查木旦忍不住叫了起来,“所以说,之前那些人的尸骨竟都被藏在神像里!”
他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暗自庆幸此前没有对着这邪异的鬼像参拜。
万嘉和此刻已经走到门外,但大殿之内,由他引起的的骚动,却并没有停歇。
鲜果珍馐满盈的朱红香案,在倾斜而下的强大冲击力下,“咔嚓” 一声断裂成两半。
银堞香果,琼浆玉液,还有腾着香烟的炉鼎一道滚落,与扬起的尘埃混为一谈。
明灭不定的三宝烛火在狂乱中瞬间被席卷,琉璃灯台破碎一地。灯芯滚落,油液渗出,在地面的缝隙里,悄然蛇行。
红烛横陈,纸马委地,刹那间,干柴遇烈火。
火舌沿着红色的肌理肆意蔓延,转眼便将整个大殿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噼里啪啦” 的燃烧声此起彼伏,好似万鬼齐哭,滔滔汩汩,不绝于耳。
一切发着光的,都在燃烧着。
一切燃烧着的,都将化作青烟消散于无。
白色的纸马与鲜红的绸缎相连,纠葛缠绕着,一同焚没在明昧的火光里。
真是个——红烛断,金身残,香案泣血,一夕梦断黄粱。
灯火明灭间,庚楼已是一片猩红。光影在墙壁上疯狂舞动,无数张扭曲的鬼脸在窥视着这人间炼狱。
朱红门槛边,后土残破的头像滚落在地上,就这样寒碜地丟在世人面前。右边的半张脸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只独眼,一抹诡笑,穿横栏,越重门,看着庚楼之外的众生。
目眦含怨怼,唇角蕴嘲谑。
绵长的香灰萦绕着最后一抹艳红锦缎,翩然落下,悄无声息地覆在残像之上
光影破碎,万象皆隐
只剩下漫天的灰屑扬扬洒洒,在空中无休无止地飘荡、盘旋。
一盏红烛台,燃尽鬼邪念
——诏除淫祀,焚诛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