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村里头那些人对阿爸的议论,说他外头有了女人,说他逃兵役……在这些流言蜚语里,她确信自己的父亲抛弃了她们。
她内心的恨意开始一点点滋长。
“父亲”这个词,一度成了她生命的禁忌,这种感情,在阿妈死后,更加强烈。
后来,温香玉碰上了一个老头。他对她很好,给自己做饭,做玩具,一举一动,都契合着她心底对父亲形象的所有想象。
相较于那个抛家弃女的亲生父亲,对温香玉而言,眼前的老头,反倒更像是一位真正的父亲。
她第一次自发地产生了对父亲的依赖。可惜的是,这种依赖才刚刚开始,这个人就离开了。
她心里的某种情感再次落空。
接二连三受打击,她干脆把自己封闭起来,不给任何人走进来的机会。
直到遇见沈汝其。
这个男人和她生命里某道隐秘的缺口弥合起来,严丝合缝,不留空隙。
她是那么地讨厌他,讨厌他的油嘴滑舌,讨厌他的嬉皮笑脸。可是她又那么渴望他,渴望他能用爱将自己紧紧包裹,像很久之前的某一个人。
她在这种情感里挣扎着,爱他带来的那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又恨他让自己重新陷入患得患失的境地。温香玉在爱与痛的边缘挣扎喘息,最终勾勒出的,是对记忆里那个父亲,最真实的情感写照。
她曾经见过父母恩爱的样子,在懵懂的认知里,留下了爱的永恒范式。她也渴望从沈汝其那里补全自己空白了几十年的期待。于是,她带着童年那道因父爱缺失留下的伤口,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另一个带着父亲影子的男人。
所有人都不明白,素来温婉娴静、讷言敏行的温香玉,为什么会选择一个外向张扬,恣意洒脱的男人作为伴侣。
只有她知道,在这场婚姻里,处于被动境地的,一直都是她自己。
她把她的丈夫,当做了父亲,重新再把年少的自己养一遍。
十一岁的温香玉不知道,二十三岁的温香玉知道了,用尽全力弥补。
成年后的她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迫切,在婚姻里苦苦寻求丈夫的爱,以此弥补年少时在父亲那里缺失的安全感。
很幸运,她遇到了沈汝其。
她的丈夫,是个好人。
他爱她,就像从前的父亲爱着母亲一样。曾经破碎的部分在他一点一点爱意的滋养下逐渐修复、补全,那些关于父亲的伤痛记忆似乎也就此被掩埋。
可是,很不幸,她遇到的是沈汝其。
在她37岁那年,这个男人患病离世,留下她和三个女儿。
那一年,小女儿温庭雪刚好九岁,和她当初失去父亲的年纪一模一样。
命运将沈汝其推到她的生命里,又猝然将他拽离。好不容易续上的脉络,又成了断句残篇。生活再次回到了原点,她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长大,像从前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女儿,而是母亲。
这世上,也许不是每个女儿都会成为母亲。但每个女儿,都会在某一刻成为她的母亲。脐带绞成的莫比乌斯环里,所有女儿都在分娩自己的母亲。
温香玉彻底崩溃了。
她一次次寻找父爱的代偿品,却一次次失去。
作为女儿缺失的爱,在母亲的身份里,再次缺失。
旧伤之上,再添新创。每一道,都深可见骨。
因为没有人可以怨,所以兜兜转转,恨意还是回到了那个最初的源头 —— 她的亲生父亲。
她终于发现,原来在父亲那里遗失的爱,她一直都没能弥补回来。童年缺失的那一部分,这一辈子,她都补不全了。
母亲走了,最初亏欠她的那个男人,也永远回不来了。
这世上,没有再有人会爱她了。
步入青年的温香玉,仍恨着父亲。
她把恨意当作维系记忆的绳索,固执地认为只要恨着,就永远不会忘却。
然而,终究抵不过时间。
悄无声息却又势不可挡。
一点点磨平了记忆的棱角,连同刻骨铭心的爱与恨一起,褪去所有了鲜明的色彩。
老年的她不再像往日那样极度地恨着一个人。
不是看开了,不是释怀了,只是忘记了。
时间过滤了一切疼痛的记忆。她曾笃定永远不会忘却的一切,如今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就像一幅被雨水打湿、颜料晕染的画作,往昔的细节已难以分辨,只有大致的模样,在记忆的深处若隐若现。
所有的恨意在此刻只化作一句。
“阿爸,你能回来就好。”
万回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金色头发的洋娃娃。
那是他之前答应女儿的,只有送出这个,他的念才算彻底消解。他的女儿,才能安全康健地回到现实里。
温香玉接过那个洋娃娃,精致的礼服,金色的卷发,真的很可爱。如果她在九岁那年收到这个,一定一定会非常高兴。
可惜,她现在已经九十多了。
温香玉的手指轻轻抚过洋娃娃金色的发丝,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娃娃的那一刻,她首先想起的是阿妈给她缝制的那个黑发布娃娃。
她笑了笑,将娃娃贴在胸口:“谢谢,我很喜欢。”
温香玉撑着力气,张开双臂,将眼前的两个人紧紧拥住。
爱过,恨过,铭刻过最深的伤痕,也给予过最浓烈的思念
既然是最后一面,那就让彼此都不要再有遗憾了。
体体面面地道别,是人这一辈子最好的结局了。
就像当初她抱着妈妈,妈妈抱着妹妹一样,她紧紧抱着眼前的这两个人,把一生的温度都倾注在这一刻。
这一次,身体里流动的血液,终于是温热的了。
温香玉想:这样真好。
要是妈妈在的话,就更好了。
“啊!”时木春忽的拔高声音大叫了起来,“小白姐姐,小白姐姐,你怎么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只见站在一旁的白骨女,原本清晰的身形,毫无预兆地开始扭曲起来。她的周身开始散发出光晕,丝丝缕缕地消散开来。
时木春忙伸出手,紧紧攥住白骨女,可掌间传来的重量,却开始一点一点地减轻。
他慌乱地环顾四周,试着找万嘉和。
但抬头才发现,那些原本好好站在原地的村民,身形也同样开始出现了变化,一个接一个,从原先的模样中脱离开,缓缓扭曲着。
转眼间,整个场景像是变成了一幅被肆意涂改的油画。
“万嘉和,怎么回事啊!!”
“生念已了,可以上路了。”万嘉和在一旁平静地说着。
万回抬头看着小玉,伸出一只手:“我带你一起走好不好”
小玉迟疑着,没有作答,只是看着温香玉,紧紧拉住她的手:“阿姐!我们会再见吗?”
“会的!一定会的!”温香玉笑着把小玉的手交给万回。
“等等!”温意存不知什么时候进门,把虎头鞋取了出来
“穿上这个吧!这是你妈妈亲手给你绣的。”她蹲下来,给小玉穿上虎头鞋。
温意存想着,既然是上路,那一定要走很久吧,穿上鞋子,会舒服一点。
小玉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又再次将目光投向温香玉,嘴里喃喃道:“你不要忘记我。”
“好!”
温意存看着他们一点点消散,喃喃问道:“他们会去哪里?”
“黄泉路,望乡台,奈何桥……地府十三关,一关一劫难,了断尘缘,今生尽散。而后过忘川,入往生门。”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