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把两边这些年来交错而过归在侥幸里头,是太不知道他那干儿子的脾性了。若不是有比“相见”更要紧的事,他便是天塌地陷也阻不住的。这更要紧的事会是什么,能是什么,其实也好猜得紧。“相见”不过是见上一面,哪能与心甘情愿地“长相守”相比?
理刑清吏司主管西南刑狱,西南、回部、川藏自庆朝开国以来累年积下的卷宗怕不有好几十万?为了替你查探当年北戎屠村案与江南凶尸案的线索,他把觉都省了,大海捞针似的在这数以万计的卷宗里边捞,再通过钱庄老板钱三儿这条线暗里寻摸,还真让他查出了些东西,然后顺藤摸瓜,从帝京追到了西南,在这儿生生长成了半个土人。
这些事,他朝你吐露过一星半点没有?
没有。
相思关不住的时候,他还曾想过给你写一封书,那往往是春天,西南春来早,漫山遍野的花一座山一座山地铺陈过去,目之所及,皆是春色,那颗心也在腔膛中拱来拱去,它撺掇着手去折了一支花,铺纸提笔,在上边写了几个字,又把花压进去,小心送入信封,裱糊好了,待要交代信使送出,却在此时突然梦醒一般,挥挥手又让那等着的信使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忍不住拆开信封,压在当中的花漏了些碎瓣下来,一股新鲜的草茎味混着花的淡香幽幽袭来,想到里边写的那几个字,羞得他脸都红了。
他写:聊赠一枝春。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这有什么呢?
这枝春可以赠予任何人,亲朋好友、新交故旧,没什么绮思,不是用来调情的。
但他怯到,连“聊赠一枝春”都不敢送到你面前了……
他怕心头那点儿绮思透过这“聊赠一枝春”爬出去,到你面前现眼,于是便熬着自个儿,好歹让送到你手上的书信都是四平八稳的“安好”与“太平”。
前头是一条沟渠,黑天瞎火中三变还在开着小差,因了不便引燃火把照路,一队人各自错后一两步跟上,但凡前头那个脚步慢下来又不提前给个提示,那就是现下这副模样——三变一头撞上了自家干儿子的后背,撞得鼻梁生疼,一壁倒吸气,一壁忙不迭地朝后一挥手,后边儿跟着的一串才险险刹住脚。
“……怎的?”三变吃痛,张口就想骂“舅子”,后来干儿子趁黑一手掐住了他的腰,把他带到身前,附耳递过一句,“碰疼了么?碰哪儿了?我瞧瞧。”,把他卡在喉咙里的“舅子”又吓回去了,无知觉中先把耳朵从那人嘴边撤退,再不着痕迹地把腰挪出来,摁定了六神,才问出一个淡淡的“怎的?”。
“忽然忘了前边是条沟渠,仔细脚下。”干儿子也淡淡,像是头一次走这条道,或是脚边这条沟渠是一夜之间忽然长出来的。
“……”三变心说个舅子扯淡呢,在这儿呆了这么些年,霍格官寨周围别说是一条沟渠,就是多了一片瓦估计也瞒不过他,还说啥“忽然忘了”,到底是“忽然忘了”还是借机让自己吃点苦头,鬼才晓得!
“我扶你过去?”干儿子嘴上在问干爹的意思,手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儿,手的主意大着呢,这就一把搀定了,想要把人抱过去。
“……”三变到底是一海干亲里边练出来的,闪避的功夫是真熟,觑准了沟渠跨度,一跃而过,等在对面,让干儿子扑了个空。
干儿子黑天瞎火里似乎还冲他笑了一下,是不和你一般见识的那种笑,是知道你走不脱迟早落我手上的那种笑。
“还有多远?”三变反正是没看着他那笑,就是一门心思地想早点到地方,早点摸清楚情况,早点定下打法。
“不远,一刻即到。进去之前我们在这儿等个人。”
“谁?”
“霍格的仇家。”
之前两人聊着大小金川眼前状况的时候,聊到过这帮被霍格破家灭族的头人们,出来之前只说要摸进地道,可没说要等着跟谁会合啊,个死舅子的嘴倒紧!当时还想来着,他们这四五号人即便换了装扮,举动也与金川这边的人不一式,该怎么摸进去?难不成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进得去?不曾想他还预备了一个后招。
正想着,沟渠那边过来一人,只见得身形矮墩墩的,看不清五官。那人上来就给了龙湛一个拥抱,还相互轻轻捶了捶对方后背,两边接上了,压低了嗓门说的话,三变一句也没听懂,止不住一蹙眉,龙湛立马跟上,先用方言与那边介绍了三变,又用汉话说了对方姓甚名谁。三变一听又是一蹙眉,来人居然是霍格的舅家格朗则布的“哈曾”(干爸)。在三变看来,既是霍格的舅家,又没到毁家灭族的境地,那这个仇家就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与庆朝做盟友,明日说不定就转向那个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外甥了。若说是为了向庆朝这头卖人情,好在将来谋得一条退路,那这个人情卖得忒也敷衍。
“哈曾是当年修缮官寨地道的工匠头头,里边境况他熟。”
龙湛见三变面色不豫便多说了一句,面上听来,是要解释为何来的人不是格朗则布,底下的意思似乎是让他放心,他不会让他涉险。
三变对着旁人不好多说,只好领着人跟上去。这回龙湛倒乖,一五一十地把哈曾的话翻过来让他听分明。
“哈曾说,霍格自小便有不足之症,六十四寨的头人们本不愿让他袭了这土司位子的,但上任土司家里人丁单薄,就这么一点骨血,又不肯放了手中权,两边就这么一直延宕着,一直到老土司过世。根子从那时候便埋下了,霍格上来之后先是顶着六十四寨头人们的反对改了官寨名称,后来又是朝来去做买卖的商户收税金,连寨子里自家的物产拿出去兑换也要收一道,税金高过了头,往来的商户减了不少,寨子里渐次就买不到外边进来的便宜货物了。再就是让六十四寨上贡,一年间连着收了三趟,逼反了一批头人,剩下这些各怀心思的,我们便有空子可钻。”
“……你不怕他们反水,在地道里边把我们这几个人一刀一个了结了?”
“怕。”
“……”
三变从他这“怕”字里听出了下边儿估计没啥好话,就存心要调转话头。
“这一程全仰仗干爹护着了。”
“……”
七八年没见,往时怎么没注意到这厮居然还能在正经话里边夹带不正经的?!后边还跟着人呢,也不怕人家“耳痹”!
后边是跟着几号陆将军的亲兵没错,但人家事先知道的是,这位是陆将军当年捡回来的家养干儿子,不知道的是里边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家养干儿子说干爹能护着自个儿因而不“怕”,正经得很。
这号干爹全不知当年最不爱认爹的人,今时今日就有那个胆儿把“干爹”挂嘴边逛荡,因而忽不拉的让人家说哑火了,全不知该如何往下续。
“哈曾说,前边草丛下就是地道入口。这个地道是当年营造官寨的匠师留下的,这匠师是哈曾元祖,几百年前留下这处入口,许是为了日后有条退路。”
这是一处山头,离着官寨还有不足二里,山高涧深,蔓草荒烟,人迹早绝,倒是个藏东西的好去处。洞口还在荒草山石土层之下,挖了有小半个时辰才隐约看出人工凿出的痕迹,掀开来看,里面黑魆魆既窄且小,哈曾先钻了进去,几人鱼贯而入,龙湛断后。本来三变惯常的走在最后做断后的那个,但干儿子从哈曾旁边绕了出来,站到了三变身侧,就这么杵着不动弹。三变想到等会儿在洞里爬时,干儿子跟在脚后边,说不出的别扭,便就冲他一摆头,示意他先进去。干儿子又靠过来些,似乎还要上手,三变本能地就朝边上避,这时人家说话了,“西南多鬼怪,又是夜间,我怕把你丢了”。三变一来不知拿他这颠三倒四的庆朝话怎么办才好,二来也怕耽搁了时辰,没二话,干脆利落地钻了下去,进得洞中,一队人摸黑爬过一炷香的工夫,许是惯了这一片墨黑,前边出来一线幽光时,眼睛都是一刺——竟是条暗河!还是暗河的出口处,水光粼粼映着月光,这才有了那微微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