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刻,他就用一对眸子逼住他,无话。
“……商直……你、你同我回去罢。”
陆弘景从未见过燕然如此失态。
原来燕然在所有人事物面前的游刃有余,仅只是因为那不是他心绪交关的。当年他造了那辆包罗万象的车,或许还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囚笼,这么些年来想的都是如何把人关进去,可到了临头,他只敢求他跟他回去。
回哪去啊?
陆商直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么点儿活气撑着,就为了朝你讨一个他永远不想认的真相。他已无处可去。
“当年的事,你还在怪我?”
当年边关大战在即,心上人即将临盆,陆商直把人托付给了燕然。他以为这是一条万全之策。本来他有那么多选择的,伊布尔罕的异母兄弟——那个后来成了海寇头子,祸害整个东南边岸的狠人,当年也都还纯良,还愿意把人护送出是非地,待战事结束再囫囵个儿地送回来给他,胸脯拍得山响,他都没敢交托。他一直认为伊布尔罕这位兄弟不是个重然诺的人,哪怕他们是血脉至亲,哪怕战事已一日日吃紧,他也没敢下最后一步决断。能交托的人还有他死生相随的部下,受他深恩的商队头领,等等等等。那时节的陆商直一定狠吃过一番当断不断的苦,最后关头,他把伊布尔罕送上去燕然那儿的车。他心内一定煎熬过,几度权衡,当下没有比那个更好的选择了。当年的燕然虽则年岁尚轻,但已是万里黄沙中崛起的异族的“话事人”,即便这仗结果不好,追掠过来的敌酋也得给他几分薄面,当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然后呢?然后陆商直大胜,庆朝大胜,但伊布尔罕和他们的孩子丢了……
燕然当年给他的说法是,那辆车根本就没到他的地盘上。他在界碑处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心急如焚,甚至越过边界进了庆朝内,找到车的时候,车上是空的,护送的兵士死了一地……
陆商直得了这么个结果,谁的劝也不听,一头扎进万里黄沙中找人找得丧魂落魄。一年过去,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见多了,竟至于见到幻象:伊布尔罕从那融融落日中来,笑意晏晏,手上抱着一束“阿伊莎”,说要送他。
燕然在那时头次见到陆商直泪落如雨。他当时想,这人居然会哭呢……
陆商直不知道自己在哭,他朝那融融落日迎上去,徒劳地想要接过伊布尔罕递过来的那束花。那海市蜃楼真的太渺远了,他走到天尽头也接不到她和它们。然后幻象散尽,留下漫天黄沙。
多年之前的燕然,是太不会遮掩,可能马背上往来的异族,天生便没有那么多的曲折心肠,有委屈恼恨,有暗里生长的情愫,在这样境况下,先是劝,掰开了揉碎了,讲了许多诛心之言,想让陆商直认命,不认命也该认下他要找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桩事实。可陆商直就是这么倔啊,他连话都不回一句,撇他一人在那儿空自白话。现如今的燕然看当年的燕然,依然不会承认自家说的那些伤人心的话是刻意的,只道是话赶话,赶出来的那一篇话,那篇话让陆商直与他从此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他说了什么?
他说伊布尔罕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他说如果你陆商直能与这样人情浓,那凭什么我不能?
陆商直有那么一瞬是错愕的——他从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份心思,继而心念电转,想到你这份心思是不是现下这个局面的诱因……
她在哪?
陆商直问他。用的是燕然他们那边的胡语,这胡语与汉话不同,汉话男他女她读音相同,没办法明确区分,胡语则是泾渭分明的。燕然说伊布尔罕是不男不女的怪物,那他就告诉你,与谁情浓是自己的事,不关谁的事。能说出这样话,说明你肯定见过她,不然如何知道这桩秘事?那么,现下,她在哪?
他说他不知道。又说你为何明知边关战事凶险还要把她带在身边?不就是大食那边嫌这怪物不详,想要痛下杀手么?!你拦得住明里的,拦得住暗里的么?!
还说,对,我就是想她死!我千难万险地从界碑进庆朝找,就是想她快些死!死了你好干净断念!死了你好回头看我一眼!
陆商直回他,你我不是这样情分!顶好不要朝这头想!
燕然当年那份刻骨的急啊,急到眼眶周围一片潮热,泪眼模糊中他见他要走,急到扑上去想要压塌他。可他轻轻巧巧地把他掀开,就这么走了。
他追上去,拽住他骆驼不让他走,朔风已起,黄沙漫卷,他怕他走进去死无葬身之地。他逆着风朝他吼:她死了!死了!死了!你不许走!不许走!!
陆商直还是走了。尚在少年的燕然急追不上,把他弄丢了,这一丢便是几乎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