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和尚唬一跳,捂住他嘴道,“可不敢瞎说!贫僧这样微贱之人可不配……”
“不配什么?!我打记事起就跟你混,这会子倒不敢认了?!你就实说了你是不是我爹!!”,六岁的野崽子整日在街面上混,一张嘴早就混得老三老四的了,说起这样够呛的话来眼都不带眨的!
“贫僧倒是想来着!做梦都想!可、可人不能说谎不是……”野和尚扮出一脸的愁苦,满指望破孩儿能饶过他,别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嘁!人不能说谎呐,真的?”野崽子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摆出的那副表情,让野和尚无地自容——哦,人不能说谎,那你身上衣裳口中食哪来的?天上掉的呀?
“我真不是……”
“那我爹娘在哪?”
“……”野和尚不敢说他娘已然化作尘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野崽子不愿听他瞎扯淡,转身进了破庙,扯上铺盖倒头便睡,这就跟他赌上了气。赌气赌了好些天,野崽子饭量下去不少,把个野和尚心疼得,身上肥膘也跟着掉了一圈。终于还是没拗过去,这天,野和尚端着一碗连菜带饭的杂合饭凑近野崽子,支支吾吾道,“你将就吃点儿呗……”,野崽子蜗牛缩壳似的缩被窝里,还是不鸟他,“你爹娘……可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听他们说体面人都在帝京住着,你要想找他们……我、我试着问问看……咱们一路朝帝京问过去,或许能问着……”。野崽子这时从铺盖里拱出半个脑袋来,问他,“真的?”,野和尚斩钉截铁道:“真的!”
那时野和尚就已经下了狠决心,要帮他把家里人找着,不曾想没过几日,陆北霆便自己找上门来,把他和野和尚撕开,带回了陆家。
刚回陆家时,三变与他爹想必是相互不待见的:一个觉着踏破了铁鞋才找回来的崽子居然是这么个野东西!一个不顺意张口便骂闲街也就罢了,还咬人!再说这矮墩墩的身条儿,半点没有陆家人长身玉立的影子!另一个在街面上见多了别人家爹娘对着崽子如何柔声细语,如何嘘寒问暖,如何要星星不给月亮,自家的爹上来就招呼一顿打也就罢了,一张俊脸横眉冷对也就罢了,还整日不着家的!
尤其是在病中,烧得人事不知的时候,他也曾暗暗渴望他的爹娘能像贫家小户的爹娘一般,抱着他,给他喂饭喂药,免他惊苦。可惜都没有。再大些的时候,不,是他入了军旅之后,还偷偷回过田山几趟,找他那野和尚,也不求什么,就是想看看他过的咋样,有没有缺吃少穿,要不要他养,只可惜野和尚就是不见他,捉迷藏似的,你来我躲,偷偷隐在暗处看他隔几年一个模样,脏兮兮的脸上老泪纵横。
他似乎总在向谁讨一两点温情,用来补一补他天性情感中残损的部分。可惜缝缝补补这么些年,左支右绌、阴差阳错之中补出了一海的干亲来,却再也没谁能把这份残损给补圆满。他以为自己就这么残损着也能过得挺不赖,没曾想小山寺里走一遭,他亲爹没了。这回是真的黄泉碧落难相见了。以前恨他恨得恼了,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人整日不着家,跟死了也差不多少,就当他死了罢,再也别存什么念想,直到几个月之前,霍格跟他说起他那活爹的时候,他还是这么个想法,恨中带怨,怨中带着剪不断的、他自己不愿意认的丝丝牵念,可能也盼着他能回家吧,盼着他们能过上所谓“父慈子孝”的日子,后来知道指望不上了,就想着退而求其次——他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行,起码还在这世上,还跟他在同一片天之下,看着同一个月落日升,他到底不是没爹娘的野崽子。
虽然这类牵念从未见过光。
到了最后,他那与他从来不亲近的爹,用最惨烈的手段,把他从燕然那里彻底剥离出来,燃尽自己,送一点微光为他照亮莫测的前路。
微光灭后,再也没有了。即便是残损的,也没有了。
这辈子他或许有过很多东西,但心底里最期盼的那个,却总也求不到。两相对比,他心上那个大窟窿,被这简陋的馄饨摊旁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撕得更开了,透风漏气,让他无力招架,不知该到谁那儿去躲一躲。于是深吸一口气,招呼摊主过来算还钱钞,他要走了,再不走该掉“金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