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神识回笼的小半日里先悲后怒,一副心思上来下去的,好歹把那不时冒出来的一点孤戚冲淡了。他叹口气,认命似的坐了回去,从旁边摊子上叫一碗淡茶,坐等对面那人吃喝完了走回程。
对面那人的脸皮也不知是啥做的,够厚,就没见过这么瞧人的,吃东西也不正经瞧着碗里云吞,单瞧三变,就这么一眼一眼地拿三变那张脸下饭。
“怎的?脸上还有葱花?”三变一时没忍住,拿话扎他。谁知人家就是“二皮脸”,面皮扎不穿,擎等着他正经问话,好说句不正经的回他,“不是。是多年不见了,想看你看个够。”,说完,他还挺不好意思的把头埋进了碗里。
“……”有时候三变还真闹不清楚这家伙的庆朝话到底算是好还是糟,说糟嘛,他又能把“吃野食”与“不合你胃口”用得恰到好处,说好嘛,听他方才那句,成什么话?!跟“阿哥的肉”有啥分别?就说这类直切切的话,哪个庆朝人好意思说出口?!这不就是现成的“撒痴”吗?!
“你这庆朝话说的……真叫一言难尽……”三变蹙眉道。也不好跟他对眼神,怕把那更不正经的话对出来,就摆过另一边,拿饴糖逗那云吞摊主的一双小儿女去了。
干儿子当年从健儿营去到帝京,又去往西南,一路学过去,胡语汉话学了个“一锅炖”,他要乐意拿胡语汉话来“撒痴”,那便能颠三倒四地把每个词用得精当,直切切的精当,手起刀落式的,谁也别想装傻。他见三变不接他那点颠三倒四的痴心,便又有了别的成算——把两碗云吞倒进肚里,与摊主算还钱钞,以为他要走了吧,又不朝来时路走,专门捡那卖鲜花、手绢、香荷包的地界钻,只见他买了一束香粉粉的荷花,又买了两只香荷包,还有莲蓬、莲藕、笋子、肉菜,既像是要朝谁献殷勤,又像纯是为了烧菜做饭。三变拖拖拉拉地落后他十数步,看着他沿着路边摊子尽情买了个够。也不好上前,怕他又要“撒痴”。
然而“撒痴”这类举动,向来是防不胜防的,他以为他从集市里出来,这就到头了,谁知竟没有。他回过头来,把那束荷花递给他,还说了,“买多了,手上拿不住,你先拿着,一会儿到了午饭时候用来做个荷花羹。”。待三变接过去,他那儿又编了另一篇话引他,“这花好看么?”。
三变不应,他也不在意,“撒痴”么,自个儿来自个儿的,又不需要人接应。
“我觉着好看。送你。你比它好看。好看死了。怎么看也看不够。”
“……”瞧这“撒痴”的硬功夫嘿!
三变听他说得不像样了,便站下来,定睛看他,当年被三变这么看着,他是要扭头躲开的,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了,三变看他,他便直戳戳地看回来,毫无顾忌,好像还更愿意让他多看些,最好看着看着,能看出个“情投意合”来。
“龙湛,你这话说的不好。”三变这个话头开得挺艰难,他不知道应当如何说才能既不伤人又把意思表清楚,最好这次之后两人之间能把楚河汉界划分明,一直守到死那天为止。
对不对的,他不好评说,只能从他自个儿这头说开去,点评这篇话的好与不好。
“我知你这话的来由,但……”三变哽了一下,似是在找缓和些的语词,“这话不好再说了。”
他说这个,是表示他领你的情,就当是你为了引他说话,把他从骨肉血亲离世的愁惨中带出来,都是好心。但这话不得体,他既然没打算接应你这份“痴”,那碰到这样话就该明说,你说一次,他明说一次,说到你死心为止。
龙湛没有接话,还这么直戳戳地看着他。这回反过来了,换成三变受不住看,先转身走人,撂下龙湛在秋霜露草中,看他渐行渐远,背影一点点变小。
这时日头已经升上来了,照在深秋时节有些衰疲的大地之上,也照在三变手中的荷花上,给那荷花镶了一层金边,把后边这人的视线引了好远。
龙湛想:你要是当场把那束荷花摔在我面前,那我还好收敛些,你说我这话说的不好,但花你却带走了。还真是容易心软呢。又想:也行。你要把这话不当道白也行。当成纯是为了安慰你丧亲之痛的温存也行。都行。
他看着自己手上满满两手香包、莲蓬、莲藕、肉菜,东西都是给谁买的,殷勤是给谁献的,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赶不走的和赖不掉的,总有一天要对账,他不怕做小人,也不怕做恶人,小人也行、恶人也罢,哪层皮能把他陆弘景诓住,他就要哪层皮。哪怕没有两情相悦,只有这种不三不四的干亲关系,退而求其次的,也可以,只要让他那一线痴心有地儿放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