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阿祖规整过的,从右至左依次按年份排列,这第一封信,当是写给八岁的陆弘景的。
陆北霆是这么写的:吾儿,见字如面。上年在城隍庙外匆匆一面,恍然觉出日月光阴,迅疾如此,一年未见,你都这般大了。听陆叔说你已开蒙一年多,开蒙之后便不能再淘气,该要收敛心思好好念书。在家要听阿祖的话,阿爹过段时日便回去。方才上街,见一匹小铜马拙稚可爱,随信送回,望它能得你欢喜。
他在漆木箱里找到那匹丑丑的铜马,久不见天日了,铜马身上蚀出一圈铜锈,看着就是给八岁孩儿的小玩意儿,丑得贴心贴意,当年八岁的陆弘景要是见了,还不知怎样欢喜呢。可惜错过了季节,陆弘景将它拿在手上的时候,已然过了见到玩意儿就欢天喜地的幼年,徒留一腔五味杂陈。
从第一封信开始,陆北霆送他的小玩意儿就没断过,一直到他十二那年,许是觉着再送玩意儿就有些不像意了,便送他一把小剑。这剑也不知是用哪种材料锻制的,虽然还未开刃,且又过了这么些年,看上去却也寒光森森。他攥着这把小剑又摸又看,即便过了季节,他还是觉着这剑合心意,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切合一个十二岁少年家浪荡江湖的心了。
一封封信看过来,谁能说陆北霆不是一个称职的爹呢?写信、挑礼物,城隍庙外匆匆见一面……然而在三变的印象当中,城隍庙这一面是全无印象的,他不记得在城隍庙外见过他。在给八岁的陆弘景的信上,他说要回来,也没见他回。其实可能他不是不想光明正大地见,也不是不想光明正大地回来,而是不能。最开始的时候,是阿祖拦着——那么些缠夹着各类心思的恩怨,那么些居心叵测的人,家里家外,朝堂上下,都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各样联系,若是还想陆家留得一二分清净,那便不要再往家中走了!阿祖虽则对自家孙儿有埋怨,但这决断绝不是凭着埋怨做下的,是凭着多年来的掌家历练与对局势的观察。陆北霆心内或许有过不舍,但依着理智,他还是默默认下了这决断。后来,陆北霆在找寻伊布尔罕下落时,无意间得知北戎“养鬼术”,再追下去,又卷入了种种风波之中,他自身也时常陷入险境,为着保下家里人,他就更不能往家中走了,只剩一封封书信,在纸上笔端替他表一表牵念。他知道这一封封牵念并无人读,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存了一些希冀,或者到了他化为尘泥之后,这一封封的信终于还是能让他牵念之人读到呢?他读到它们的时候,又能否抚平一二分当年的“意难平”呢?
这些,陆北霆再也无从知晓了。陆弘景隔了十数年光阴读这些信的时候,好似被一把烧红了的烙棍戳入心口,在心上“嗤啦”一下烙出一道豁口,疼得他止不住掉泪。丧亲之痛在这时刻变得具体,具体到了这世上再无此人,这苍穹之下的岁月更替与此人再无关联,逢年过节,他不能像多年前那般守在家门口,暗自期盼这人忽然推门而入,跟他说“爹回来了,陪你们一道过节”……
不论是追悔还是追忆,从此都是痛入骨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