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一目十行读完了信,长嘘一口气,他以为燕然终于放下了,还有点高兴。其实哪那么容易呢,情爱之债与生死债一般,最是难消。他自个儿身边就有个现成的,若要问那蛮子,他恋慕之人对他并无这样心意,让他放手,你看他愿不愿意!必定是死也不放的!
这货又不似他爹那样生就一副铁石心肠,许是物极必反,到了他这儿,不知怎的,多了这么些心软踌躇,前脚刚撂下一句狠话,后脚又觉着伤人伤狠了不好。这不就给那些个人和那些个心思添了养分了么?!
蛮子见他大气长出,便靠过来问他信上写了什么,如何值得你这样长吁短叹。
三变回说信上写的是燕然的状况,看着似乎是已经看开了。
蛮子不知底里,但他知道这般纠缠不会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看得开的,那看得开的,当初也不至于陷得这样深。
夜渐深沉,老僧们早已回僧房歇息,剩他们两人站在佛堂廊檐之下,一时无话。深秋时节,星河北转,漫天星斗熠熠燃燃,忽然让人有了世事易变的感慨。龙湛摆过头来看着眼前人,想他们分离数载,历经世事磋磨,这人居然还存有这样不合时宜的心软。今夜,他便跃跃欲试地想要用一用他这心软。
“夜深了,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累。”干儿子平声静气地说着“累”,干爹能不把他往唯一的一间客居带么?
进了那狭窄简陋的小小客居,迎面就是一张床,床对面横着一张小桌,小桌下边放着一把小胡椅,没了。那床都不用细看,除了一块铺板、一套旧铺盖啥有没有,即便是让人打地铺,那都没有多余的铺盖卷儿。行吧,要怎么个睡法?打地铺?都说了没有多余的铺盖卷儿,深秋夜里睡一晚上空地板,转天睡出了毛病算谁的?!
干爹对着那张小而窄的床,再偷眼一瞥干儿子那身板,半晌无言,末后撂下一句,“床太小,你凑合着睡一晚”,转身就要走。干儿子拿住他衣角不放,问他,“你睡哪?”。干爹答:“你甭管,我另找地方。”。干儿子还是拿住他衣角不放,还问,“听说这儿本就不备客居,本寺僧人尚且难安置,你去哪另找地方?”。“……”干爹心说你还挺清楚状况!那老子拼着一夜不睡,把铺板儿让给你你还有话说呗?!
“不如睡一起,转天再想办法。”干儿子用颠三倒四的庆朝话请他别瞎折腾,俩人叠一起凑合一晚算了。
“……”睡一起?三变心里冷哼一声,你这条人都不一定能完整塞进去呢,还睡一起,咋睡?一上一下叠着睡?后来一细想,凉汗出来了,尴尬也出来了——个死舅子的说不定就是想这么叠着睡,哪能衬他意?!他立马秃噜一句,“不了,你睡你的,我出去转会儿,反正睡不着。”
干儿子依然拿住他衣角不放,提议两人喝酒喝到天亮。
干爹嘴上说喝酒误事,且佛门净地,不宜造次,心里想的是七八年前由喝酒引出的无数破事儿——若不是饮酒,他现在说不定还能得个“田螺姑娘”样的干儿子,家内家外,各处爽洁,不似如今这般狼藉与乱套。他当然知道,即便没有喝酒,这不三不四的干亲关系也维持不了多久,因无数“覆辙”在前头做了先例,后边这样的,哪天也“覆辙”了,那不也挺稀松平常的么。这货就是不愿意认,也不想跟干儿子废话了,硬把衣角扯出来,边说着出去外边走走的闲话,边把人撂屋子里,他自个儿脱了壳的金蝉似的避到了外边。
外边走,走哪去呢?深秋,深山,深夜,已经好冷了的。在外头傻站一夜,多瓷实一个人都能冻出好歹来。三变转了一圈,最后钻进了灶房里,把火生起来,坐在灶台前边的一方小凳上,等着身体暖和起来。看着眼前灶火一点点燃旺,他莫名想到火上似是还缺几个肥短的红薯——多好的一堆火呀,来几个红薯扔进去,烤上小半个时辰,香透了鼻,掰开来还流糖心,啧!
寺僧们日子清苦,平常所食,不过是菜蔬、豆腐之类,不见油水,三变在这儿吃住半个月,越吃越馋,简直馋出了境界。即便怕唐突了佛祖,不敢想荤的,那素的烤面筋、烤红薯、炸素面、炸银芽儿、素春卷总是可以想一想的吧?今儿夜里吃的是一点稀粥与一碗炖白菜,这时候早运化完了,若像往常那般早早歇下,睡着了也就不知道饿了,今晚折腾到这辰光,又想到了烤红薯上,这空虚的肚皮怕是哄不过去了……
要不,烧点儿水喝下去对付一阵子?
临渊思鱼,不如退而结网。只见这货把坐在灶上的一口瓦罐拎起来,门外走一遭,打回一罐水,架在灶上等水沸。
这时,灶房的柴门“吱呀”一响,进来一个人,话也不说一句,就这么挺自然的把三变轻轻挤到一旁,似乎是怕他被爆燃的小炭火烫着。这货累了,肚里没吃食,身上还冷,攒不起那个力气去跳脚或是呼巴掌,随他挤,也不动,静静挨着炭火取一份暖。身旁那人犹豫着轻轻捅他一下,往他手上塞一个纸包袱。
“啥呀这是?”他问,人家不答,只示意他拆开来看。纸是好宣纸,包着的东西摸着软暄暄的——原来是几个包子!
干儿子紧赶慢赶赶了十几里山路给干爹送信,这么的赶,还不忘预备几个素包子送来,纯是怕干爹饿着了。
包子拿在手上尚有余温,依着干儿子改不掉的脾性,该是揣在怀里带过来的……
三变瞅着手上那面目温吞的几个素包子,不知是吃好还是不吃好。吃嘛,那包子带着一股挺冲的汗味儿,不吃嘛,这东西跟千里送鹅毛差不多,一份重重的心意摆在面前,不吃就是糟蹋。
还是吃吧。正好水开了,四个包子,一人一半。干爹往干儿子手上塞了两个,自己拈起一个,蹙眉合水吃下,一下就让那汗味儿熏饱了,另个包子吃不下去,他塞回给了干儿子。
“不好吃?”干儿子见他吃一个留一个,便问他是否不合口味,若他没记错,这素包子可是干爹心爱,每回从虎牢关回帝京都要买了解馋的。
“……”你让他咋答?说被你那汗味儿熏着了,吃不下去?“咳,味儿还行,就是没胃口。”
干儿子听了,细细看他一眼,认了他这“没胃口”,默默把最后一个包子吃进肚里。又是一阵静。秋夜深长,间或有几声虫儿的鸣叫穿破黑夜,也只是衬得黑夜越发深长。
说点啥好呢?干爹搜肠刮肚:把人赶回去客居睡?他听么?让他别跟着了,咱俩各自找地儿歇着?他听么?都不听。那要说啥?说笑话么?这货十来年丘八生涯,攒了满肚皮的荤笑话,可他敢说么?纯喝酒还喝出事体来了,荤笑话都是往下三路走的,别一不小心再整出点儿幺蛾子来!还是闭嘴最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