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微暖,灵犀宫大宫女安静立在六王府小小的府门旁。门前不远处一株老榕树,正好挡着些阳光,地面浓荫斑驳。这六王府,真是了不得了,不来不知道,一来连门都进不了——她进可以,太监不行。问为什么不行,婆子说是青玉姑娘说的。
青玉这名字,大宫女依稀记得。娘娘安排在六王府的人几乎全被她挡在冬苑外了,难得塞进了两个,提起“青玉姐”那脸色,比提起“王妃”还肃敬。既这么厉害,怎么皇后的人还能这么活动?
大宫女木着脸,不进府便不进吧,娘娘又不是派她来攻城杀人的。林二小姐自己出来,还省了她进去拖人。
府门咿呀嗄~拖着长长的尾音,沉色朱漆木门缓缓打开,门后显出一个年轻的高挑身影。天青碧色家常纱裙,半旧的纱裙边角发硬,微微翘着,头上钗环皆不见,只插着支沉木簪子,还是曾经在林府东苑遥遥见过的那一支。
宫女从始至终没正面见过这位功课很好、又管得住六皇子的伴读、在林府受尽委屈被打伤腿的庶女、在王府又众人皆宠的林氏,但听得太多,林潋在她心里早已有了个模糊的影子——深沉的、隐忍的,眉梢略带算计,而眼神乖顺讨好。一个被生活打破重塑了无数次,早已认不出原本形状的女子。宫女虽不爱这样的人,却也不怪这样的人。
然而府门后立着的林氏,一身素净,脸上脂粉未施,看着不过是个稚气的普通女孩子。平静的眼神略带俯视,不知是长得高还是天生冷傲,扫一眼府外的宫女太监,一步踏过门槛,对大宫女福身,“姑姑。”
林潋身后跟着青玉和小青,后头一群冬苑的丫鬟,全都安静福了福身。
前庭府门旁隐着十几个林工木匠,从门外看不见。是青玉防着府外还有藏起来的宫人,备着以防万一的。
现在根本不知道瑜妃要来做什么,万一情势不对,绝不能让他们带潋潋走。十几个汉子在前挡着,一群丫鬟在后掩护着,也够撑一阵子的。只要留得人在,撑到救兵回来,就一切都有转圜余地。
宫女对林潋点点头,“瑜妃娘娘有令旨。”
林潋垂首倾听。
宫女敞声道,“林氏自入王府,骄纵奢靡、凌驾主母,撺掇王爷挥霍玩乐、宠妾灭妻。念其初为人妇,从轻发落。罚其跪于府门静思己过,等王妃回府,由王妃定夺。”宫女话音一落,瞥了眼身旁的几个宫人,几人立刻靠近一小步,准备按着林潋跪。
林潋一声不响,抚裙跪在府门前,青玉和小青跟着,身后立刻跪倒一片丫鬟。
冬苑的报告都是由这大宫女来接收的,她当然知道王府内院的情形,其实跟外界传的并不一样。王爷确实专宠二房,宠的却只是那间房,林氏根本不睡里面。每日早点,都是林氏站着服侍王爷王妃吃完了,自己再吃王妃偷偷留给她的那一份。王爷时常惦记二房吃食,是因为二房里一个和王爷玩得来的小丫头贪嘴,都是留给那丫头的。瑜妃当时一听也失笑,「老六府里怎么回事,一群小孩儿。就只有个沈家的,还像样些。」
冬苑里的眼线也说了,平常林氏最抠,王爷一根肉骨头没啃干净都能得她一顿碎碎念,怨他浪费。唯一大方的时候,只有给王妃的炭炉添炭,那真是不要钱地一叉子接着一叉子地加。
大宫女自己传完令,自己都有点不过意,却没想到林潋这样爽快,说跪就跪,一点不辩驳。宫女讪讪地摆了摆手,旁边待命的宫人们退远了些。
青玉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就只是罚跪,不是要命的。那么现在当务之急,是得搞清楚这场罚怎么来的,能解则解,不能也得想个法子断绝后患。罚得这么高调,林渊过后肯定要问的,问起来青玉没个解决方案,林大小姐怕要吃人了。青玉轻轻撇了撇嘴。
林潋侧头道,“其他人都起来吧,是罚我,不是罚你们。”宫女没说话,身后也没丫鬟起来。林潋淡淡道,“罚不责众。我一个人跪,是娘娘管教。这么多人跪,让人还以为娘娘治下严苛。”
这伶牙俐齿的,是有点传说中的样子了。宫女微微一笑,“起来吧。”
丫鬟们仍跪着不动,林潋扭头看青玉一眼,青玉想了想,站起来,丫鬟们安静跟着她起身,垂头站着。唯独小青仍跪着。
林潋扭头,压着声音喝道,“别傻,你这样能帮我什么。”
小青淡淡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宫女轻叹一声,语气和缓道,“其他人都散了吧,各忙各的,别出府。等今晚喜宴完了,王妃回来自会定夺的。”
林潋直着身子,右腿上一条筋扯着,酸酸麻麻。她挪了挪,尽量压到左腿上,抬头道,“娘娘让我跪,我不敢不跪。但娘娘说的罪责,我不敢擅领。请姑姑明言教导,我是如何骄纵、如何奢侈、如何僭越?我以后必不再犯。”
宫女从容道,“不急,等王妃回来,奴婢自会跟王妃说清楚的。”
青玉福身道,“二夫人有过失,也是奴婢们不知劝说。如今瑜妃娘娘有心教导,不如干脆点醒全府,以后奴婢们都警醒些,知道劝诫主子。”
一片丫鬟齐声道,“请姑姑教导。”
宫女看着青玉,“你是…青玉?”
青玉面不改色,垂眸恭敬道,“姑姑好眼力。”
宫女轻声笑道,“你刚才叫林氏二夫人。”
林潋一惊,立刻想揽上身,说是自己开玩笑让她们叫的。反正自己都僭越了,多一条少一条都差不大。
青玉淡定道,“姑姑有所不知,二夫人是王妃交代我们叫的。一来,是看在林府女儿和王爷伴读的身份上,不敢轻辱于她。”宫女一皱眉,林氏就一个不受宠的庶女,离了林府倒指望抬出母家来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