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将近,六王府邀请三五好友去聚一聚,不巧这日五皇子心血来潮,临时也弄了个小私宴,五皇子妃亲自下厨做一桌她们东樱的家乡菜,请了四皇子夫妇并几个朋友。媞娜差人来告诉林渊,说自己怕是去不了六王府的宴了,请予熹到了六王府帮她告个罪。
丫鬟进来报告的时候,予熹还赖在床上没起,林渊坐在床沿,一手卷着本书,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被子,催一只“熹熹猪”起床。听了丫鬟报告,林渊点点头,心想那也没办法了,堂堂五皇子妃亲自下厨,四五皇子府离得又近,媞娜没道理不去。
予熹倒是听醒了,摇头晃脑地撑起身来。林渊顺手给她递了件衣服,“披着。”
予熹披上衣服,头低低地想了会儿,扒拉扒拉凑到林渊耳边小声道,“我们装作不知道,等一下还是去接堂姐。拿着六王府的请帖去,姐夫不敢不放她出来。”
“阿嫣那儿也是私宴,大家聚聚而已。媞娜忙,改天再约也无不可,不是非得今天的。”说这话的时候,林渊退开了一点,扭头看着予熹。予熹还趴在她肩膀上,两人的脸不过半掌距离。林渊轻声说着话,一点点的气呼到了予熹额边的小碎发,在林渊的余光里和着光尘,细细飞扬。
予熹拍了林渊肩膀一下,扳开她的脸,又凑到她耳边,“不是,我姐有点怕去五皇子府,我要去救她。”
林渊细想也有道理,媞娜推的是六王府的宴,怎么不差人告诉六王府一声,单派了人来告诉予熹,这么迂回。也许媞娜真有向予熹递话的意思。
林渊吩咐丫鬟,“去告诉那个传话的人,就说你没找着我,我们已经出门了。”丫鬟领命出去了,林渊拍拍予熹身上的被子,“怎么回事?五皇子干嘛了。”
予熹放开她,闲闲靠在床头。提起五皇子,一脸不耐烦,“害,你不知道,五皇子妃不是东樱的吗?她们东樱人也是厉害,女子一成家就不出门了,日日起早贪黑的围着夫君转。只要五皇子人在府里,皇子妃绝不离开他三步范围。五皇子拉起床帐睡个午觉,她也在一旁候着,给他斟茶递水拿东西。”
林渊失笑,“哦,那五皇子可有福了。”
“是有福,福得老是躲我姐府里去。明明就是逃过来透气的,对着我姐夫却一顿吹,说他夫人怎么温柔体贴啊离不开他。听得我姐夫,回头就跟我姐闹,说她一心扑在六王府跟着潋潋搞工厂,整日弄她的刺绣,心都野了。”
林渊无奈道,“那你姐今天要是跟我们走了,晚上回府不更得闹?”
“所以呀,我们要拿着六王府的请帖去。不找我姐,直接递给我姐夫,问他要不要一起来。”
林渊抬眉,叫上四皇子?予熹笑道,“他能去有鬼!就是让他自己开口放人,回头就不能说我姐了。”
林渊笑着摇头,站起身来,“起来了小懒猪。”
“诶,那我们是不是去接我姐?”
“去。别带六王府帖子去,我去跟四皇子说就是。”
予熹皱起眉,“何必去得罪人,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小贾那么受宠,又是弟弟,四皇子还能真跟他生气?”
“你怎么也跟着叫小贾?”
“潋潋叫的呀。”
“阿嫣还叫他夫君呢,你不跟着?”
予熹眨着眼,无奈地摊了摊手,“林大小姐?!这么护短的,你自己妹妹这么叫,怎么只说我。”
“潋潋叫那是王爷宠她,你跟着起什么哄。被人听见了,说你对王爷不敬,白惹一身麻烦。”
“那你自己去跟我姐夫说,从皇子手上抢人,不是对皇子不敬?”
“四皇子跟我碰不着,他气随他气。”林渊拍拍被子,“起来啊,别赖床了。”
予熹耸耸肩,算了,四皇子真要跟林府生气,还差得远呢。予熹翻了个身,又躺下了,“半柱香。”
林渊撇撇嘴,拿着书出了屋子,冬日的蒙蒙天光如雾般在空气中氤氲。一个丫鬟进来院子,福身行礼,“大小姐。”
“给我点柱香,烧完了我进去拆房子。”林渊一甩绣着松针纹的蔽膝,坐到石桌旁。
大丫鬟唤人来点上香,又道,“大小姐,门外有个人来…”
林渊一扬手,“今日不得空,就说我出门了。去东苑报夫人一声,夫人能见就夫人见。不然让来人留下帖子,过两天再说,别收人家东西啊。”她爹一走走半年,什么求举荐、求搭路、求入赘的七姑八姨的儿子侄子,全都找到她这儿来了。
大丫鬟道,“那我去回了她吧。那姑娘只是来见你的,说是要道别,她这两日就要回南泰去了。”
“南泰?”林渊抬起头,书卷顶着下巴,“金发,长得挺高的?”
“不是,跟我们一样黑发的。说是个琴师,中秋时和大小姐在宫里有过一面之缘。”
林渊一笑,“哦,她呀。”
须臾,黑发琴师随着丫鬟踏进院子,一眼看见简洁宽敞的院子里摆着张石桌,桌上袅袅燃着一支香,桌旁一个束着高发的男装女子低头看书。琴师跪拜在地,“草民房玲玲,见过林大小姐。”
林渊连忙放下书,让丫鬟去扶她,笑道,“房姑娘是宫里贵人见多了,我们林府是臣子府,见我不必这样大礼。来坐,喝茶。”
房玲玲谢过丫鬟,整好衣服坐到林渊对面。林渊倒茶推到她手边,房玲玲双手虚捧着茶杯,“多谢大小姐。”
林渊笑了笑,“南泰有姓房的?还是这是你改的汉名?”
“是本名。我祖上是大盛人,一直住在南边,后来做生意搬到南泰去了。”
林渊点点头,“难怪对大盛礼仪这么熟。我认识的一个北月小姑娘,学了好几个月,说话吵架倒是流利。礼仪?不指望了。”
房玲玲温和一笑,“是不是女儿宴那晚,和大小姐共舞的那位姑娘?”
林渊眼睛微弯着,神色柔和,“你还记得她。”
“那姑娘和林大小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刚才拜大小姐,不是拜见礼,是我真心谢大小姐出手相救。本来恩娜也要来的,就是那晚的舞姬。我怕节外生枝,让她还是留在驿馆,少露面的好。”
林渊轻轻一笑,举杯抿了口茶,“你们在大盛表演完了?这就回去了?”
“是,过两日车队就出发了。”
林渊伸手叫丫鬟,“去我房里,拿那个…”
房玲玲立刻道,“大小姐若要赏我东西,我万万不敢要!我欠了大小姐大恩,无以为报,只好临行来磕个头。”房玲玲低头从束腰里掏出一张叠起的纸,“大小姐什么都不缺,我们也不知能送什么。这是我和恩娜在南泰的住址,大小姐日后若有吩咐,写封信来说一声,我们万死不辞。这当然是不自量力,不过是我们的一点诚心,大小姐别见笑。”
林渊打开纸来看了眼,纸上的南泰文跟藤蔓似的。如果真要找她们,誊写下这个地址恐怕都得费点劲。地址林渊是看不懂了,但她看懂了纸上只有一个地址,却写着两个名字。
“谢谢,我会好好留着的。”林渊折起纸,放到一旁压着,“你们两家合住?从小相识的?”
“不是,我和恩娜两个住,这是我们租的一个院子。”房玲玲垂眸一笑,羞涩道,“很小的,整个屋子都没大小姐这个院子一半大。但我们这次回去,应该能买下来,所以地址以后不会变的了。”
林渊有点讶异,两个女子怎么能自己租买屋子,怕是家里父母或兄弟帮着担保的。她们俩的家人,也是难得。
房玲玲道,“我和恩娜说好了,我们俩这辈子都不嫁,就两个人相伴到老。所以真的感激大小姐上次相救,不然恩娜被留在了大盛,我真不知该怎么好了。”
林渊并无惊讶之色,微笑道,“那希望你们好好的,如果需要帮忙,比如家里有压力了,随时来大盛找我,住一段时间再回去。”
“多谢大小姐,但我们家里都是知道的,压力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只要自己努力,好好过就行了。”
林渊诧异,“你们家里,知道你们不打算嫁?”
“是啊,”房玲玲笑道,“嫁人不就是求个温饱嘛,我们两个赚着存着,省一些,也够使的。”
“那你们家里,就由着你们?”
“我们能养活自己,还能赡养父母,他们还能说什么。”
“可你们,一直不嫁……”
房玲玲淡然道,“我懂大小姐的意思了。礼教不容我们,可是我觉得,还会受制于他人他事的,只是因为钱还不够。”
林渊难以理解,一时失笑道,“要多少钱才够?”
“多到别人就算排斥你、讨厌你,也影响不到你的生活,就够了。”
“你的意思是,要钱多到不用依赖任何人。”
“对,”房玲玲沉吟一下,“大小姐,我说句真心话,可能不好听,求大小姐恕我无罪。”
“你说。”
“大小姐是千金,挥金如土不在话下。如果小姐仍感觉自己受制于人,那是因为小姐的钱不是自己的。”
林渊一怔,忽而轻笑,转而叹了口气。她想,她明白房玲玲的意思了。她林渊无论有多少权,多少钱,其实都是父亲的。而父亲的,说到底,都是皇帝的。
房玲玲说的有钱,在大盛是没用的。林渊的一切固然不是林渊的,但就连父亲的一切,说到底也都不是他的。在南泰,他们生活太苦了,所以大家只能认钱,这很势利,却让林渊无限羡慕。她宁愿自己去挣,但她现在甚至没有这个资格。
在大盛,钱不是最大的,在钱之上,还有绝对的君臣、父子、夫妻。一个人可以挣钱,却无法挣权。
桌上的香早已燃尽了,林渊定定地望着最后一小截香灰,含着点小小的、忽明忽暗的红光。
“玲玲,在南泰,独身的女子是可以租屋子的吗?”
“可以啊,但要抵押金。谁都要给抵押金。”
“你和她一直不嫁,又一直在一起,别人不会问你们是什么关系吗?”
“会啊,但他们知道了又如何。”
“因为你们有钱。”
两人相视一笑,林渊站起身来,“你等等我。”
林渊走进房间,屋里安安静静,小猪又睡回去了。林渊轻声打开柜子,翻出一个小檀木箱子,捧到院子里。房玲玲立刻站起来,“大小姐,我真的不能拿你东西。”
林渊在箱子里抽出一个小锦盒,打开给房玲玲看,是一块羊脂白玉刻的趴卧的虎,只有半虎,另一面是平平的。林渊看着锦盒,“这是兵符…”
房玲玲惊恐地瞪着眼,林渊笑道,“兵符的‘图案’,调不了军队的。真正的兵符一半在陛下那,一半在我爹手上,要两个合起来才能调大军。这个是赝品,是我爹照着他的那一半刻了,给我玩的。小时候戴着到处跑,后来不小心磕坏了。毕竟是好玉,扔了可惜,就收起来了。”
林渊把锦盒推到房玲玲面前,房玲玲连忙摆手,“这个,这个太贵重了!”
林渊笑道,“收下吧。不是因为名贵才送你,是给你救急的。你要找我,把这玉佩拿到边境附近,随便找一家当铺当了,留下联络方法。只要有大盛军队驻扎的地方,他们认得这玉,不出几天绝对会报到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