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玲玲低头看着玉佩,沉默半晌,抬头望向林渊,眼底托着薄薄水光,“大小姐与我素昧平生,何必这样尽心帮我们?”
“我也有事麻烦你们,”林渊笑着说,“你们若还在一起,得空的时候,烦你偶尔给我写封信来。”
“大小姐想知道什么。”
“就写,你们还在一起,过得很好。”
林渊只是想知道,在大盛之外的某个国度,一个她看不懂地址、不知在哪的地方,有两个人如其所愿地活着。带着林渊的信物,让她也仿佛有一小部分,跟着她们得到了自由。
***
临近午时,林渊陪着予熹去四皇子府接媞娜。四皇子果然没说什么,和林渊两相见过礼,交代媞娜别太麻烦人,宴散了早点回府,便放了行。临了又叫住予熹,笑道,“予熹在大盛这么久了,林府和六王府倒是熟,还没去过隔壁我皇弟府呢。”
予熹从媞娜那儿可没少听见五皇子,能不见,还是别见吧,省的她一时没忍住给堂姐惹麻烦。予熹敷衍一笑,“好,改日改日。”
媞娜望了眼四皇子,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多说多错,更印证了她帮着外人。
林渊扯起唇角,四皇子这不分明在说予熹姐妹拜高踩低吗,就这傻予熹还听不出来。林渊笑道,“五皇子顾念皇子妃,两个人神仙眷侣似的终日不离,旁人怎么好去打扰。”
四皇子轻笑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论打扰,予熹倒是在林府叨扰多时了。”
予熹一惊,林渊耸耸肩,“予熹活泼,我也是个坐不定的,正好我倆做个陪。况且我们府,人少空旷,随她跑。”四皇子脸色微变,这是说他府邸小?林渊笑了笑,又道,“而且予熹在我那儿,和她父母通信也方便。”
四皇子脸色一沉,林府和边关通信,自是搭的军中路线,不用走官道,一站站地停。
予熹紧张地望着林渊,说来说去,到底什么意思,她还能不能在林府住啊?
林渊拍拍她肩膀,“看四皇子多关照你,平常要多回来看看姐姐,孝敬姐夫。”
予熹咧嘴一笑,忙点头,满口应着好的好的,拉着媞娜赶紧出门。
道阻且长,千辛万苦,几人终于到了府门等备车。却见林渊自己另牵过来一匹马,抬腿一踩马镫,跨了上去,“你们坐马车,我先过去。”
予熹忙往前一步,凑到马旁仰起头来,“不是已经派人去六王府了吗?”
“去找青玉说点事,你们慢慢来。”林渊拉着缰绳,低头朝予熹一笑,手下意识地往衣襟里按了一按,扭过马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慢慢走了。
予熹站在四皇子府门里,隔着朱红的门柱望着那马尾。马尾轻快地甩、甩,让她想起林渊屋里一个西洋小钟,底下吊着个小圆金吊子,甩一下叫做一秒,嘀嗒、嘀嗒。两人时常趴在钟前,予熹捧着脸,看着自己和林渊的脸挤在小钟的琉璃柜门上。
“这就是时间,”林渊告诉她。
予熹数着那些嘀嗒,“我们虚度了九秒。”
“长长久久,值得虚度。”林渊笑道。
嘀嗒、嘀嗒,马尾如同钟摆,甩了几下,马儿上的那个人便离开了予熹的视线。甩了几下呢?应该没有九下。
予熹想起来,出门前林渊小心叠起一张纸,塞到了衣襟里。应该是一封信,原来是写给青玉的。
那封予熹看见的“信”,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放到了青玉手心里。
“新年礼物,”林渊笑道。
青玉正领着林渊往楠榭走,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眼手里那发黄的纸。不是吧,新年礼物给银票,该说林大小姐大方好呢,还是没心意好呢?青玉打开“银票”,刚瞄了眼,顿时手一捏,把纸攥在手心里捂着,压低声道,“哪里的庄子地契?”
“就在城西,近着道山国寺,风水好地啊,收入也稳定。我千挑万选挑出来的。”
青玉拧着眉,细细一想,“那庄子怎么了?需要我做什么。”
林渊哈哈笑,“瞧你,给你的!不要你做什么,留着收租就行。有人打理着,用不着你管。”
“这是干嘛,无缘无故的。”
“听了一个江湖术士的话,说新年派地契,来年我有好运。”
青玉眼睛四处一扫,扯住林渊袖子,低声问,“地契就这么自己改?你报公帐了吗?”
林渊耸耸肩,“之后报啊,忙什么。”
林渊手上的大至房契地契,小至古玩物件,虽是属于林渊的,却也要有来源,一笔笔记在账上,方便以后翻查。林渊要送东西出去,无论大小,按道理都要跟账房说一声,好记录在案。但林大小姐随手赏人的东西多了,从前青玉也是积攒一个月,月底才挑些大宗的,列个单子给账房。账房也懒问东西赏了谁,老实按着青玉给的单子一一划掉,当从来没有这东西存在过。报与不报,确实没大要紧的。可从前,不至于一转就转个庄子出去啊!
青玉一脸严肃,“林渊,说清楚,为什么给我庄子?”
林渊笑道,“有点自己的钱不好吗?”
“我有钱。”
“不够。”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少。”
“那你能不嫁吗?”
青玉一时恍惚,“什么?”
“我说,你要是没碰上自己想嫁的,你能不嫁吗?”
青玉皱起眉,“你在转移话题。”
林渊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手上的地契,“你要是还需要为了生计嫁人,那就是还不足够有钱。”
“我现在就可以不嫁,”青玉沉着脸,“我可以一辈子在王府做事,难道沈小姐会硬逼我嫁?”
“如果她硬逼,你是不是就要嫁?”
“不是,我身契都烧了,我随时能走的。你忘了?”
“你能走去哪?”
青玉欲开口,一时无言。
林渊笑了笑,“王府要是不容你,别的府你也去不了了。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早没有了父兄本家,自己到了外面,要租个屋子住都成问题,盘个铺子都盘不下来,谁敢租给你?谁是你担保人?”林渊瞥了眼她手上的地契,“你有个庄子,至少有个自己的地方。借着这个垫脚石,以后再做什么都容易些。”
青玉审视地望着林渊,六王府就算不容她,林渊也不会不管她,她怎么可能没有容身之处。林渊说了那么多,还是在绕圈子。青玉盯着她,“所以呢,就为了我可以不嫁?”
“为了你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一条退路。”林渊沉静道,“有退路,就有选择的余地,也算是,一点点自由吧。”
青玉抿着唇,原来这才是林渊想说的,自由。林渊想要的自由,青玉是知道的,来去不过是那些,全都是林渊人生里不能有的东西。
青玉叹了口气,无奈道,“予熹小姐呢?”
“去接媞娜啊。”
“你在计划什么,是不是跟她有关?”
“地契是给你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到底在烦什么,我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
“过你真正想过的生活,过一个让我羡慕的人生。”
青玉默默良久,终于摊开地契,抚平叠好,收到袖子里,“我收下了,谢谢。”
林渊淡淡一笑,望见那长廊顶下,横横竖竖的榫卯,一根根清晰而分明,共同架起一个坚固的、恒久的、阴暗的屋顶,牢牢罩在行人之上。保护他们不受雨淋,也不见天日。
林渊仰着头,“青玉,新的一年了。”
青玉温声道,“林渊,年岁都不是白过的。这么些年,你不但有遗憾,也有累积。明年的你,只会比今年的更好。”
林渊点点头,“好。”一个聊胜于无的应承,敷衍青玉,安慰自己。
“你不会让你自己失望的,”青玉说。
“是吗?”
“嗯。”
“青玉,如果我做错事了…”
“谁都会做错事的。”
“但如果我做的事,无法回头…”
“那就不要回头。”
林渊望着她笑,“你很可能在推我去死。”
青玉直直看进她眼里,“或者你继续半死不活。”
林渊蓦然失笑,半晌,叹道,“你很可能在推她去死。”
“你不会的。”
林渊不知青玉的信心何来,也许那并不是信心,青玉不过是在安慰她。青玉是不是也知道,其实她踏不出那一步的。
长廊外白茫茫一片,天光如雾,看不清天空,看不清远山,树是淡淡的草灰,湖是沉沉的墨兰。没有下雪的冬,一个褪了色,也没有远方的世间。就像青玉刚才说的,半死不活。
青玉柔声道,“林渊,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