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诞节已过,道山国寺清静不少。这日大雄宝殿内新供上九盏缠枝莲鎏金长明灯,为皇家祈求福泽绵延,香火不断;另有六王府二夫人单供的三盏祥云白玉的,是给林府嫡长女求的修福延寿。
六王妃沈嫣和四皇子妃媞娜跪于殿内三尊佛像下的蒲团,长拜祈福,六王府二夫人并其余侍女于殿外廊下跪侯。
殿内僧人诵经不断,烟雾缭绕,空气中氤氲金色轻尘。诵经僧人里又见着了大皇子,四十九僧人里唯一一个带发的。仍是那张出尘的脸,低垂双眸,面容沉静,竟和佛旁的普贤菩萨像有点神似。
六王府妻妾在国寺住了半月有余,一直未敢搅扰大皇子,几次见他经过,只是隔得远远地点点头。倒是他某日遣了小沙弥,特地送过来四杯白得像水的清茶,两杯给一对六弟妹,一杯给予熹姐姐,一杯指名给雯雯。众人才知道原来大皇子和予熹她们是相识的。
“一定是长姐!”林潋笑道,虽然不知林渊又是什么时候认识大皇子的。
雯雯一口干完了,放下杯子,“才不是,是予熹自己的朋友。”
林潋未及惊奇,媞娜谢过小沙弥,举杯也喝了,放下杯子时衣袖挡着嘴,仿佛是笑了一下。
沈嫣拿起一杯,一时不防,呛得咳了半日。林潋边帮她扫着背,边慢慢啜完了自己的。寺里竟有这么烈的酒啊?
林潋皱起眉毛眼睛鼻子,“…多谢王爷,呃,好茶。”
小沙弥微微一笑,口述大皇子原话,“小六有这样好的桂花秋露,巴巴献给那林渊也不给亲大哥,该打。什么时候来,欠我十壶。”原来上次黄明宇巡南边带回来的桂花秋露,林潋从陛下的礼单里扣下几壶给了林渊,予熹又从林渊的库房里扣下了来转赠给大皇子。转来转去,还是回到自家亲儿手里。
几人低头吃吃笑,林潋扶着沈嫣说一定给王爷转达。
大雄宝殿内,密密的诵经声仍持续着,如同一只大手安抚万物而过,风止水静,心里很妥帖。林潋抬头望向梁柱上的一副对联,“佛法无边皆因缘,慈航普渡见众生”。
这国寺也是实在,不说佛法有神力,说佛法都在因缘内;不说佛能普渡众生,说佛只是看见了众生。林潋想起很久以前,阿嫣房里挂过的那幅“万法皆缘”,现在看来,果然是国寺住持一心大师的手笔。
祈福足有一个时辰,饶是跪着软垫,林潋被身旁丫鬟扶起的时候脚还是全麻了,撑着人还得咬牙缓半晌。林潋忍着刺痛,心下却有点得意。这几年活得是真不错,从前在林府,随便跪个一晚通宵,站起来蹦一蹦,让她立刻爬通云柱翻墙都行。如今娇气得,只好怪家里夫人罢~
主持今日不在,由他们大师兄无愿陪着沈嫣和媞娜。几人从殿内走出来,见林潋在一旁撑着丫鬟,微躬着身子,明显是跪疼腿了,沈嫣眼尾顿时压了压,眼皮攒起,堆在眉下。林潋忍痛僵着脸冲她笑,好叫她别心疼。那眼皮小褶子只是堆得更厉害,然而始终没说什么——烧香祈福,是不能叫苦的。沈嫣手一甩,将扶着自己的阿堇往林潋的方向一拨,自己恭敬地听着无愿师兄说话,和媞娜一同走下大殿台阶去了。
阿堇安静退后几步,挤到林潋身边,从丫鬟手里接过她,“看你虚的,晚上就管闹,吵得我。”
林潋立刻压低声澄清,“什么呀!这里佛寺…根本没有!”
阿堇嗤笑,“想什么!我说你们俩半夜开了窗在那看月亮,一聊聊半宿,窸窸窣窣的还以为自己很安静!在府里还聊不够…诶你看着楼梯!”
走到阶梯底下,媞娜和无愿师傅转到斋馆去了,沈嫣独自等着林潋。却远远见一袭雪青淡紫的长披风向大殿走来,那披风下摆似是过长了,要碰不碰地软软扫着地,底下裙摆被大披风的雪白风毛压着,翻起一波波细碎的小浪花。人家是步步生莲,这裙摆却是步步生小白花,自有其娇弱的动人之处。
小白花走到近沈嫣几步之遥,停住了,和侍女一同退到路旁,恭敬地让沈嫣一行人先过。
这人上香上得倒是勤快。林潋暗暗啧了一声,放开了阿堇,加快脚步,最后两级直接一跃跳了下去。沈嫣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接她,“潋潋!”
林潋一拉沈嫣的手,假装没看见路边的小白花,“走,饿了!”
两人正欲经过,小白花微微屈膝,“恭送姐姐。”
沈嫣疑惑地瞧了她一眼,小白花抬起头来,望见林潋的眼神,顿时又盖下脸去。沈嫣倒是怔了一怔。
不得不说,这小白花把沈嫣爱的颜色,她从前少女时的姿势神态,学了足有七八分,比沈嫣还沈嫣,沈嫣本人在她面前都像个赝品。
沈嫣平素爱紫,今日来祈福,却特意穿了一身泥金缎面的对襟直袍,头发齐整挽在颈脖后,淡扫眉毛,素净得像细瓷花瓶里的一枝玉兰。
林潋从前总听人说“假作真时真亦假”,今日才算真领会到了。
沈嫣含糊地应了一声,嘴张了张,像是想叫她。阿堇附到沈嫣耳边细语两句,小白花的侍女也福身道,“这是泽王府的颜夫人。”
颜氏自己一步上前,“妾身颜氏。”不敢自称夫人。
沈嫣点点头,伸手虚扶了一下。刚才颜氏叫过一声姐姐,沈嫣刚要开口顺着她叫颜妹妹,林潋却抢在前头双手扶起颜氏,一脸笑逐颜开,“颜姐姐!都说姐姐貌若天仙,只差跟神女比了,今日可算见到了。妾身是泽王妃母家的二姐,见过颜姐姐。”说着深深一福身。
林汐的姐姐喊颜氏姐姐…颜氏惊得略一退,跟着林潋深深一福,低头道,“原来是林太尉家的二小姐,二小姐折煞妾身了。”
林潋笑道,“颜姐姐客气,论理,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什么林家的谁家的,姐姐是泽皇兄府里的,我们都该叫你一声姐姐!”还扭头往沈嫣瞟了一眼,好像在催沈嫣跟着叫。阿堇撇过头去笑,沈嫣没好气地看着她闹。
那颜氏不过是疑心泽王爷心里有人,而那个人很有可能是六王妃。只碍于对方是弟媳,王爷无法亲近。今日正巧被颜氏碰上了,她想着好歹套套近乎。要是六王妃能对她另眼相看,日后她近水楼台地学些个眉眼神态,带几样王妃小物回王府,等于给王爷搭了一道相思鹊桥,王爷还不得捧她捧上天?可她怎么能让六王妃和泽王妃的姐姐一起来喊她姐姐啊!
颜氏赶紧又深深一福,“是妾身僭越了,妾身见王妃亲切随和,刚才是情不自禁。万不敢跟王妃姐妹相称的!”
林潋淡淡含笑退开了,沈嫣托着颜氏的手扶起她,“还没恭喜你呢,孩子好吗?这有几个月了?”
颜氏怯怯抬起眼来,眼含薄泪,不知是刚才惊的还是惯了遇事先含一汪泪,小声道,“谢王妃,快要五个月了。”
沈嫣默算一下日子,温柔笑道,“那是十一月出生?都说冬日里下地的孩子,性情温和,最是贴心的。”说着伸手摸摸自己发髻手腕,退下一串新戴上的佛珠,“别的旧物不敢给你,怕冲撞了孩子,这是无愿师傅刚刚念过经的,望你母子平安顺遂。等孩子出生了,我们去看你。”
六王妃环着林二夫人走远了,一个貌美的侍女跟在她们身后。颜氏握着那串佛珠,慢慢套在手腕上,她手上还戴着另一串巨大的雕花香木佛珠,是皇后娘娘给的,颜氏睡觉也不敢摘下,半夜硌着手,第二天醒来腕上总是深深几坑凹痕。六王妃的这串小的多,只是圆润的木珠子。颜氏抬手,闻见淡淡木香味。不像皇后娘娘那串,嵌了奢华的龙涎香,给她宁神安眠的。
这六王妃,倒是比她想的要素简得多,王爷素日里很欣赏颜氏穿得粉嫩嫩的,再画个粉面夭桃妆,颜氏还以为六王妃会是位娇滴滴的无骨美人呢。
“夫人,”身边的侍女叫她,“走吧,别在大太阳底下晒伤了。”
颜氏转身往大雄宝殿走去,惯性细碎地走了两步,停住了,想了想,迈大些步子来走,裙脚顿时翻起惊涛骇浪,先把自己惊住了,连忙回头去找沈嫣。六王妃一行人走得远远的,只剩几道影子,看不真切她走的是什么步式了。
颜氏又小心翼翼地递出脚去,走了两步,轻柔温和,又不太过谨慎低微,好像对了。自己抬手往左脸点了点,小指甲往着眼下两寸狠狠一戳。侍女立刻叫,“哎哟,要留印了!”
“留印才好。彩云,你帮我记着,笑是…眉眼稍垂,不要露齿;说话…沉声温和;身上…不要太多首饰;很淡的梨花妆…唔,还有什么…”
这侍女跟了颜氏几年,深知她在记什么,笑道,“夫人可记错了,刚才六王妃露齿笑了来着。”
“是吗?”
“还斜着眼看人,像是在嘲笑人的样子呢。”
颜氏一惊,“…笑我?”
侍女笑道,“哪呀,笑那林家的,走的时候一路小声骂着走的!夫人只顾着看佛珠,都没留意。奴婢帮夫人细细记着呢。”
颜氏放松下来,笑叹道,“对着自家姐妹,自是不同的。且不管那个,我只要学到最好的那一面就行了。”
侍女默默不说话,其实六王妃刚才转身以后,和那林家的说说笑笑,人都灵动了不少,她倒觉得那个王妃才可人呢。不过夫人这么得王爷的心,自是比侍女更深知王爷爱的是什么样子。
侍女安静扶着颜氏上阶梯,颜氏走了十来步便娇喘吁吁,忽地腿软了一下,吓得侍女惊叫起来,忙搂住了她,“夫人!哎就说不要车马劳动地来的嘛!在府里拜拜菩萨像不行的?”
“诚…诚心些好,这一胎…要争气。”两个大夫都说这胎是儿子。颜氏大大地换了几口气,撑着侍女,“走…还有几步,就快到了…”
***
六月初夏,林渊生日刚过,六王府的长子恰好迟几日落地,都说小公子和林大小姐有缘。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渊不得不备了份厚厚的礼来王府道喜,另外还拉来好几车东西,王府正门都塞不进,只好从夕阁后面的下人院子开了大板门拉进来。青玉怨她劳师动众,很多东西都是几岁小孩才用得着的,小婴儿根本用不上,“以为我们府是林府呀?哪来的库房放!”
林渊一挥手,“泽王那边不是也快了?转送些过去呗!”
青玉没辙了,甩过身子出去指挥人收林大小姐的清仓大赠礼。
林渊走到林潋屋子门前,伸手一推那大红锦绣的布帘,人没进门先豪笑两声,“这大夏天的!拉个厚布帘?”
屋里的林潋立刻嘘了一声,沈嫣怀里抱着个大锦布包裹,瞪了林渊一眼,背过身去轻声哄着。林潋急急走过来,轻手放下布帘木隔,小声斥道,“好不容易才哄睡着的呢!”
林渊无奈,跟着她踮起脚进去,做贼似的,“我哪知道小孩儿就在这,怎么挪到你房里了?”
林潋指指屏风后的层层锦布帘,“现在拨给海棠住了,你不知道一个孩子得多少人带。她本来那个小耳房,哪里够塞一堆乳母、奶嬷嬷、守夜丫鬟的,还要莎莎时不时来守着呢。”
林渊笑道,“那现在把你这没人疼的挤哪去了?”
林潋随手一指,“后面。”应该是沈夫人下山来住的那小院子。其实林潋自己也不清楚,搬屋之后她都没去过,不过是找个地方摆东西,想要什么叫丫鬟给她拿过去王妃屋里就是了。
林渊背着手探身去看沈嫣怀里的小婴儿,黑黢黢的小脸,皱巴巴地起着褶子,好像把一肚小肠子都挂到了脸上,嘟着两片小嘴,吹着口水泡泡,一副很不屑林渊的样子。林渊忍着笑,“长得像潋潋。”
林潋翻了个白眼,“刚出生没几天,眼都还没开呢。”
“所以像你呀。”
沈嫣轻轻拍着襁褓,下巴一指旁边的凳子,“自己坐,等行逸睡熟了我们出去再招呼你,这里不敢递热茶热水的进来。”
“这么快有名字了?行医?”林渊笑道,“悬壶济世啊,王爷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