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妃笑道,“侧妃是盛恩,你说的对,现在不是好时候,那就再等等。现在倒有一件事,本该等陛下明旨的,算我多事吧,先跟你透个口风。”瑜妃看了身旁的大宫女一眼,大宫女将几个近侍宫女遣了出去。瑜妃轻拍了拍沈嫣的手,压低声音道,“你回去告诉二夫人,让她放心,林家大小姐很快会没事的。”
沈嫣一怔,下地叩头大拜,“多谢娘娘大恩!”
瑜妃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嘴角微扬,“不敢承你的情,是陛下亲自去查颜氏的死,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一直未提林大小姐,委屈她了。你们且安心等两日,陛下自会定夺的。”
沈嫣再次叩拜,哽咽道,“妾身,替林大小姐多谢娘娘!”
瑜妃对大宫女笑道,“你看这孩子,说了不是我。”
“陛下明察秋毫,妾身放心。”沈嫣抬起头来,眼里含泪,“妾身是替林大小姐感激娘娘,愿意相信她。”
瑜妃闻言,脸上的笑却慢慢收了。她当然知道害死颜氏的,不是林渊。要了颜氏命的,是她得宠太过,而出身太低,且她还如此好命又薄命地,偏偏跟着泽王。怎么能不死。
瑜妃深深看了阿嫣一眼,“听说你去祭拜过颜氏了?”
“是。”
“她怎么样?”
沈嫣不知瑜妃问的是什么,只好泛泛地说,“灵堂布置得很用心,遗容很安详。”
瑜妃点头。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颜氏是替阿嫣死的,她顶了阿嫣的恩宠,也顶了阿嫣的薄命。她出现得不是时候,不同于瑜妃——瑜妃也顶了别人的恩宠,但玉妃的薄命,没有落到瑜妃身上。
“起来吧,孩子,”瑜妃声音轻轻,似有几分怜惜,怜惜沈嫣,怜惜颜氏,怜惜玉妃,怜惜所有这些能轻易被替代的人。“活着不易啊,阿嫣,女人活着就更难。既活着了,不要辜负自己的幸运。”
***
几日后,泽王再度进宫面圣,徐太医也从宫外回来了,瑜妃请他来把了脉。皇帝问起,徐太医说瑜妃娘娘是多思忧虑,开了副宁神清心的方子。又一日,将要掌灯时分,殿门轻轻推开,一袭明黄龙袍在门角扬起,跨了进来。瑜妃半倚在床上,扭头一看,顿时柔柔地笑了开来。
大宫女扶着瑜妃坐起,背后垫了几层软垫,其他宫人都悄声退出去了。
皇帝走到床边坐下,握住瑜妃的手,笑眼端详了半日,“嗯,病了倒好,养胖些了。”
瑜妃嘟着嘴摸摸自己的脸,娇嗔道,“整日睡,都睡肿了。”
“真病了?”
瑜妃嘴角挂笑,连忙安抚道,“哪里,陛下叫臣妾别出去。难得偷个懒,结果越睡越想睡。臣妾好得很,只是有点想念外面院子里那一墙蔷薇了,这几日风声紧,也不敢出去看看。”
皇帝笑道,“进来的时候帮你看了,蔫蔫的,一朵花都没有。定是知道你病了,它们也开不出花来了。”
瑜妃抿嘴一笑,轻哼一声,“陛下就会哄人。最好臣妾不病,它们就能寒冬腊月地开出花来。”
皇帝眼中温度渐深,“它们不开,朕来开吧。瑜儿,事情都结束了,你也不必担心了。”
瑜妃神色正了正,转眼望了大宫女一眼,大宫女会意,福身出去了。瑜妃看着她关上了殿门,才幽幽叹了口气,“陛下查到了?真有人害颜氏吗?”
皇帝目光一冷,“嗯。”
瑜妃不忍地垂下眼,“我能知道吗?”皇帝叹了口气,瑜妃又急着问,“陛下告诉泽王了吗?”
“今日跟他说了。”
“他还好吗?”
皇帝微微一笑,“怎么说得像你已经知道是谁害了颜氏一样?”
瑜妃把脸扭开,半恼半委屈的样子,“我可不知道。”
皇帝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麻布袋,滑出来一条大佛珠手串,沉沉的木色,一拿出来便有幽幽的龙涎香味。瑜妃伸手去接,皇帝立刻抽开,“别碰。”
瑜妃立刻缩回手,眼珠子望着皇帝,怯声道,“是…是这个东西?什么毒?”
皇帝点头,冷声道,“藏了大量的麝香,里面龙涎香浸得足,盖着味道,寻常大夫查不出来。不算毒,只是伤胎,要是颜氏无孕,伤不了她性命。”
瑜妃一下垮了肩膀,沉声叹道,“真是她…”又问,“有没有可能,是后来被有心人动了手脚?!”
皇帝冷笑,“那她为什么要暗中派人去左右刑部审讯,污蔑林家长女,为泽王妃脱罪?她就那么确定泽王妃害过颜氏?她又怎么知道一定有人害过颜氏?”
瑜妃抿着唇,心里戚戚然,想起这串佛珠之所以送到颜氏手上的来由。当日是泽王来宫里给颜氏争侧妃,得罪了陛下,皇后在一旁也慌了,连忙赶了泽王出去。后来陛下平复下来,还是给怀孕的颜氏送去了不少赏赐,皇后就是这时拿出了一条佛珠手串,说要给颜氏静心。
手串原是陛下赐予皇后的,皇后再赐予颜氏,这么一重重的皇家赏物,谁敢查。这串佛珠一看就是皇后的旧物,难怪一波波的太医去泽王府里查,愣是没查出个所以然来。非得陛下亲自出手。
可是就算泽王偏宠,就算泽王因此得罪皇帝,皇后也大可以训诫泽王,大可以跟他讲明其中的利害关系,让他知道他偏宠太过,对他自身有害,对颜氏也绝非好事。她可以讲的啊,为什么直接就出手了结了颜氏……
瑜妃不忍地摇着头,“得不偿失,现在泽王那孩子,心都死了一半了。自己的母后,毒杀了……”
皇帝冷笑一声,“她算什么母后,当年看她心疼明德失了母妃,总是去关照他。朕想明德跟着她也好,终究是正宫皇后。可这么多年来,你看她是怎么教养孩子的?把明德扯得跟个傀儡一样,七尺男儿,一点魄力不见,就知道围着女人转。”
瑜妃轻抚着皇帝的手,温柔劝道,“泽王还是很能干的,龙生九子,若是个个都跟老六一样,陛下可不头疼死了?”
说起黄明宇,皇帝倒是一笑,像是拿那孩子没办法,“明宇这样调皮,对自己的王妃倒是心疼,还敢跑去皇兄府里英雄救美。”
瑜妃瞄了皇帝一眼,不敢接话。皇帝失笑,调侃道,“你都能知道的事,我不知道,这皇帝是不是白当了?”
“臣妾不知道什么事。”瑜妃眨了一下眼睛。
“那你怎么病的,不是给他俩气病的?”
瑜妃默默无语,皇帝拍拍她的手,语气缓和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兄弟为了一个女人,失了和气的。”
瑜妃随着皇帝的话轻轻点头,眉心还是拧着,又问,“陛下跟泽王提了佛珠的事,那以后他怎么面对皇后?”
皇帝笑着抬头,点了点瑜妃额头,瑜妃微微一躲,“陛下!”
“我看你是真病了,宫里的事就这样一概不问了?”
那日皇帝和泽王聊完,泽王刚离开,皇帝立刻下旨,没收多年来赐予皇后的所有佛具佛像,让她留宫反省,没有旨意不得擅自出坤德殿。对外只是说皇后染病,须得静养,不得探视,没提皇后左右刑部审讯、污蔑林渊、毒杀颜氏的罪行。
皇后还不能倒,泽王在朝堂上需要靠她手里的人脉帮他。皇后接到闭宫旨意,自是闹了一场,要求见陛下明言她的过失。陛下没见她,倒是泽王去过。现在他无论问皇后拿什么,皇后一定无条件双手奉上。毕竟他是皇后的最后指望了。
瑜妃神色黯然,皇后就像老四,咎由自取是真的,可陛下一点都没打算顾惜他们,却也是真的。
皇帝拉起瑜妃的手,牢牢地捏了一捏,“小傻子,想什么呢?都是为你们,你还替别人不忍?”
瑜妃回握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无力的笑,“臣妾知道陛下心里也不好受的。”
皇帝微笑道,“只要你们母子好,明德也好,我就算对得起‘你们’了。”
瑜妃怔了怔,垂下眼帘,她想她知道皇帝说的对得起“你们”,指的是谁。从她入宫那日开始,身后便拖着一抹淡淡的倩影,身前笼着一层薄薄的回忆。或许陛下从未真正撇开过那些,单纯地看过她一眼。
但那也不要紧了,现在在这里的唯有她。她自己说过的,活着不易啊,既还活着,就不能辜负这幸运。
三日后,皇帝有旨,追封颜氏为亲王侧妃,御赐之物全部随葬,以示哀荣。另封泽王府小郡主为建安公主,愿她平安长大。
又过了一日,林渊从牢里出来,入宫面圣听旨。她的软禁罪和谋害皇嗣的指控都一笔勾销了,只剩下个纵火伤人的罪责。证据确凿,林渊也认罪了,本都不该需要皇帝亲自处理。但就是这么一桩普通的案子,皇帝的宣判圣旨却写了快两个时辰。
林渊离开以后,皇帝书案上多了厚厚的一叠玉版宣纸,最上面一张龙飞凤舞四个大字——《治军手札》。从大盛各个边疆塞道的防御薄弱点,到军队编制的隐患,再到盛京城内的军防缺口,再到军需收发运输链上的贪腐黑洞……每一页都写满了工整的小楷,细致得像一把剔骨刀。
皇帝的手掌覆在纸上,半晌低声叹道,“可惜了,偏是个女儿身。”
旁边的大公公轻笑,感慨道,“林大小姐天纵奇才,有勇有谋。依奴才看,她既不生在皇家里,可不幸好生是个女儿身?”
皇帝一下笑了,抬眼看他,“你这老狐狸,朕没你这样小气。”
大公公垂首笑着,“陛下心纳百川,自然不是老奴能比的。今日一见林大小姐,就连老奴这样的小人,也不得不打从心眼里敬服。这样的人才,又如此忠心,无法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确实是可惜的。”
皇帝的手指轻轻敲着那叠《治军手札》,沉默片刻,缓声道,“让暗卫派人,一生护她平安。但她不能离开大盛一步,她若执意出境…”皇帝目光冷下来,声音低沉如铁,“不用来报我,就地诛杀。”
大公公敛眉,恭敬行礼。
林渊从皇帝殿里出来,由宫人领着沿东路而行。一路青黛瓦、朱红墙,灰蓝的天压着灰白的石砖地。经过四皇子污蔑她的欲雪阁,经过曾无数次参加过宫宴的御花园,再到昔日潋潋伴过皇子们读书的北书房……身旁宫人们肃肃走过,步履无声。
这个皇宫,她从未住在这里一日,从未上朝一日,但她的根、她的命、她一生的因缘际会、她从前幻想的天高地阔,全都缚在了这里。
从未想过终有一日,她成了最先逃跑的一个。
予熹早等在宫门外,身上还穿着牢里的那套丫鬟衣裙,眼圈这几日就没消肿过。她身后站着林潋、阿嫣、青玉、媞娜,连何昱深都来了。
“小何,”林渊先叫他,何昱深拱手。予熹快步迎上来,上上下下地检查她,嗓子发紧,半晌才问,“…成了吗?”
林渊扬了扬手上的圣旨,唇角一抹浅笑。予熹猛地一扁嘴,扑过去搂着她大声嚎哭起来。众人围过来,都不免又哭又笑,眼泪笑声混作一团。
青玉擦着眼泪问,“到底怎么判的,是不是完全没事了?”
林渊抱着予熹,安抚地对青玉一笑,“没事了。”
林潋连忙伸手去拿圣旨,林渊手一紧,捏着没给她,“不准哭啊。”林潋挂着泪连连点头,林渊笑着放了手。
云纹描金的圣旨沉甸甸的,黄绢带子拉开来,圣旨缓缓展开,只有寥寥几行:
「林渊纵恣失德,纵火焚寺,行径狂妄,悖逆纲常。着即赔银修葺寺庙,恢复旧观,以赎其罪。并令择日离京,遣送北境,三年内未奉诏命,不得擅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