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骡车碾过石板路,春棠望着满街未撤的彩灯发怔。
御街上每隔十步便悬着未摘的八角琉璃灯,灯下垂着的红绸带在风中翻飞,街道两侧涌出的声浪如潮水般将人淹没。
“刚出炉的鹿肉包子!三文一个!”
“福州茉莉香片!一两银子半斤!”
“元宵灯纸贱卖咯,三文钱够糊十个窗花!”
波斯商人牵着骆驼挤过人群,驼铃叮当间漏出几句异域小调。就连巷口蹲着的乞丐破碗里都盛着满满的白米饭。
陈婶揪着春棠的衣袖直叹:“淮安除夕夜都没这般热闹,到底是天子脚下.....”
“让让!香药局收灯油!”推独轮车的老汉撞歪了陈婶的包袱,车里陶罐晃出龙涎香的余味。春棠扶住婆婆时,瞥见对面金银铺正在熔元宵金饰,火钳夹着的凤钗已烧成赤金水,滴滴答答落进模具铸成元宝这等豪奢,她在淮安见过的最大银楼,熔的也不过是妇人陪嫁的素银簪。
转过众安桥,水面漂着的荷花灯竟用真丝做瓣,烛泪凝在金箔写的祈愿词上。
春棠弯腰想捞一盏,忽听得画舫上传来娇笑:“郎君瞧这破落户,连河灯都要捡呢!”
抬头正见一个戴珍珠冠的小娘子倚着阑干,她鬓边插的闹蛾簪振翅欲飞,材质薄得几乎透明,但很快她又被隔壁三层彩楼欢门上悬着鎏金牌匾所吸引,“丰乐楼”三个御笔大字比她粮铺的幌子大了十倍不止。
“婆婆且在茶摊歇脚。”
春棠将陈婶安顿在卖擂茶的棚子下,棚顶悬着的风轮茶旗转得人眼花。她数出五文钱要了碗姜茶,又往老人手里塞了块饼:“我去城东问路,半时辰便回。”
穿过挂着“香饮子”招幌的巷口,春棠的布鞋陷进元宵灯油凝成的泥里。经过正在粉墙贴邸报的两个戴幞头的小吏,又问过一个挑灯油担的老汉,她终于瞧见了“青石巷”三字。
巷内有一条活渠,沿墙根蜿蜒,渠面飘着白梅,瓣上凝着雪粒,春棠循着水声往深处走,发现烟火气竟似被洗去。
走到第三户,乌木门虚掩,春棠通过门缝往里面瞧,庭院中两株病梅斜倚太湖石,石下浅潭游着锦鲤,潭边种着绿竹。
是这里了。
春棠低头一看,果然门环是青铜石榴花模样。她不禁暗笑,这个地方的氛围仿佛刻着薛桧之的名字。
正伸手欲叩,门扉突然洞开。
“郎君找谁?”青衣小厮拎着簸箕,狐疑地打量一身沾着黍壳粗麻衣的她。春棠掏出断玉:“薛侍郎旧友,有事想找……”
“哪来的乞儿?”
马车恰在此时停驻,一个戴狄髻的贵妇人扶着丫鬟的手下车,“这宅子虽比不得薛府正院,可好歹也是正四品官员的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
春棠举起半截鹤纹玉:“我与薛大人是云荒村故交,这个是他给我的信物,夫人请看。”
贵妇用织金帕掩住鼻尖,“哟,可是苏小娘住过的乡下地方?难怪……”她上下打量了春棠几眼,突然轻笑,“到底是出身低,总爱摆弄这些山野贱物,难为老夫人还让我送些玉貔貅来镇宅,也不知有什么用处。”
听得这难听的讽刺,春棠约莫猜出了眼前之人就是薛桧之的嫡母崔氏。
幼时,她总是羡慕桧之的爹爹是大官,薛府不时就会送些珍稀的物件过来,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上位者的施舍。春棠突然有些心疼,自己只是听了一次就觉得讨厌,薛桧之天天对着这阴森的刁妇,也不知心里得多难受。
崔氏见春棠没有说话,便越发觉得对方穷酸,她使了一个眼色,身边的丫鬟心领神会,从钱袋里掏出碎银扔了出去,“拿着钱回去吧,日后莫要再打着桧哥儿名号,免得也污了咱薛家的名声。
春棠盯着滚落脚边散落的银子,深呼了一口气,攥紧的拳头随之松开,她弯下腰来,逐一捡起。
“多谢夫人。”春棠突然深揖到底,惊得崔氏后退半步。
“但既这玉佩是出自薛府,夫人也莫说它是腌臜物,倒让人以为薛府正院里面出来的都是什么肮脏东西。”她的声音放大,似乎想要周遭的所有人都听得到一样,“日后薛大人回府,烦请通报一声,淮安陈春曾经来访。”说罢,挺直脊背转身离开。
崔氏脸色阴沉,衣袖用力一甩,“关门。”
****
春棠回到茶摊时,已近黄昏,陈婶正捧着凉透的姜茶呆呆地望着街道。
“婆婆。”
一声叫唤,老妇回过神来,柔声问道,“可寻着人了?”
“我那朋友不在,可是他府内的人给我赠了好些盘缠。”春棠晃着沉甸甸的钱串,又指向御街,“咱们寻个临街的客栈,夜里还能看百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