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云在半个月前减刑出狱了。
五年多的时间,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无异于是天翻地覆。他照着记忆找回去,原先的家门紧闭着,如同对待一个客人,他没办法,只好按着以前的手机号码打给杨静川。
杨静川也不知道他提前出狱,接到电话还有些茫然。
杨青云的嗓音和他的人一样,宽厚而慈爱,在狱里呆了几年也没有改变,只是音色沉了许多。
她挂了电话,就和丈夫从南京驱车赶回洪泽,看到哥哥杨青云的那一刻,眼泪就忍不住滚了下来。
杨青云本是高大宽阔的身材,现在只余清瘦,身上还留着文官的书卷气,还没到五十岁,头发竟然已经花白了,看到她,眼尾还带着笑意。
杨静川看到他这样子,忍不住地心酸,只是这些,她都没有和杨沥深说。
“出来后,他就去拜访了张老师,回来后人就一直不太对。他原本就是张老师的得意门生,一直被引以为傲,出了那件事,他心里对老师有愧。”杨静川说。
杨沥深知道她说的张老师,以前也跟着父亲去拜访过。张老师是洪中退下来的老校长,是杨青云的人生路上几乎指明灯一样的恩师。
“昨晚他说要去北京看你,今早起来人就不见了,可能已经去找你了,我给过他你的电话,他可能会联系你,你这几天留心一下。”
杨沥深不由握紧了手机,说:“我知道了。”
他捏着手机慢慢放下,刚才杨静川和他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
五年前祝宁自杀后,杨青云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原本英俊清正的男人变得十分颓靡,每天抚摸着祝宁的照片自言自语,酒瓶子堆了一地,人已经有些疯癫了。
杨沥深也曾想过,如果父亲没有挪用那笔钱,母亲是不是就不会自杀了?可母亲如果没有确诊癌症,杨青云又怎么会去拿那笔钱呢?
他在极大的痛苦中怨恨起父亲,只是还没等他的恨意渐浓,杨青云已经被举报挪用公款,被纪检的人带走了。
事实清楚,杨青云很快认罪,判决下得也快,从被带走到服刑期间,他拒绝任何人的探望,父子俩人至今未见一面。
杨沥深靠在桌边,垂着眼,压下心中涌上来的苍凉。
李抒音听到外面打电话的声音消失了,才从厨房探头出来,就看见杨沥深神情落寞。她不禁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杨沥深扯出一抹笑:“我爸,他出来了,应该是找我来了。”
这抹笑带着苦涩,李抒音看着,默默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是坚定地看着他说:“没关系,我陪你一起。”
炖盅里的冰糖雪梨杨沥深全盛给了她,李抒音看着面前的蓝色的碗,说:“我吃不了那么多。”
两人分坐在桌边,杨沥深说:“没事,吃不完我吃。”
他撑起手肘,在前面看着她。两人脑袋离得很近,有一种平淡的亲密。
李抒音舀起一勺,细细吹了吹,递到他面前,浅笑道:“你先尝一尝嘛。”
杨沥深看了她两秒,才低头慢慢把那勺冰糖雪梨含进嘴里,有种甘甜在唇齿间溢开,一如苦涩的生命里,努力生活的人偶然得到的奖励。
李抒音已经笑着低下头去挖碗里的汤,杨沥深看着她茂密黑发下光洁静美的面孔,有种热气蒸腾在眼前,心不由自主道:“抒音,我爱你。”
李抒音诧异地抬头,看见他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又轻声重复道:“我爱你。”
杨沥深没有刻意去等待杨青云的联系,他仍旧正常地到基地去,看看运营情况。一直到一个星期后的某天,他才接到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打过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不说话,有呼吸声传来,杨沥深心里已经了然,任由沉默蔓延着。良久,那边出声,是杨青云依旧温温和和的声音:
“小深,是我。”
杨沥深给李抒音发消息的时候,她刚从宿舍门出来。最近总莫名其妙感到冷,她在外面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加快了点脚步,到楼底时有些轻喘。
杨沥深牵住她的手,说:“不着急。”
李抒音摇摇头,反握住他的手。
两人向约定的地方赶去,坐了电梯上去,刚出门就有引宾员过来,问在哪个包厢。
“306。”杨沥深说。
两人跟在引宾员的身后,到了一间包厢门口,杨沥深突然停住了脚步。
李抒音在后方,视线不由向里面望去,只见里面的桌边坐着一个人,很平常的黑色外套,也许是听闻声响,他转身站起来,看着不过四五十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了。
她压下心中的诧异,杨沥深已经牵着她向里面走去了。
“叔叔。”李抒音颔首道。
杨青云含笑点了点头,说:“坐吧。”他看着李抒音,“你是小深的女朋友?”
“是,”李抒音眼睛弯弯地笑,“我叫李抒音,抒情的抒,声音的音。”
“好名字。”杨沥深温和地赞叹,又问:“最近学业繁重吗?”
“还行。”
他们说了两个来回,杨沥深在一旁却一言不发。李抒音这才发现杨青云的两只手也一直交叠在一起。
这对父子,也是近乡情怯呢。
她拿过菜单,对杨青云说:“叔叔,您看您吃什么?”
“你们点就行了。”
她又看向旁边,声音低柔:“杨沥深,你来点吧。”
杨沥深接过菜单翻了两下,点了几道菜,合上菜单时,对服务员说:“所有的这些都不要放蒜。”
服务员应答了一声下去了。李抒音看到对面的杨青云表情似乎凝滞了一下,她稍微想了想,才明白,大概是他不吃蒜,而杨沥深,这个从进门没和他说上一句话的儿子,却依旧记得他的喜好。
服务员带上门,封闭的包厢里又安静下来。
“叔叔,您是坐高铁过来的吗?”李抒音打破沉默。
“是,洪泽发展得很快。”杨青云说。
杨沥深总算出声了:“订个酒店歇一歇,这几天我们带你转转。”
杨青云慢慢笑了笑,摇头道:“我今晚就走了。”
“这么着急?”
杨青云没回答,看着面前清俊沉稳的少年,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说:“小深,我......我就直接回洪泽了。”
他说着,低头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放到了杨沥深的面前。
李抒音适时起身,说:“我去趟洗手间。”
她刚要迈动步子,手臂就被握住了。杨沥深侧头看着她,说:“你不用回避。”
她回望着杨沥深,他表情沉静,眼眸又深又黑,有种果决在,李抒音又坐了下去。
两人的动作落在杨青云的眼里,他又把银行卡往两人中间推了推,对杨沥深说:“我听你姑姑说你在创业,这笔钱不算多,你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