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丽柔打电话来的时候,李抒音正收拾行李准备回北京了。
陈丽柔问她医生怎么说,说她走得太匆忙,让她回洪泽好好见一面。
——好好见一面。
李抒音品着这几个字,没有拒绝,她们是该好好见一面。
她转过身来,黑色长发垂在脸侧,显得她的面孔更加瘦白,瞳孔更加幽深。
总归是气色不太好。
她拿出一管口红,杨沥深看见了,说:“我来。”
他牵着她坐到床边,把椅子拖了过来,坐在她面前,李抒音不自觉地挺直脊背,微仰着下巴。
杨沥深坐在她的身前,浓密的睫毛垂着,眼里有认真的神色。
两人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安静极了。
杨沥深轻轻捏住她的下颌,红膏印在她的唇上,像是笔墨,慢慢在纸笺上浮现出一首诗来。
她的唇形上下都很饱满,但并不厚,也没有唇纹,是很平淡的玫粉色,上身穿了一件黑色的贴身毛衣,显出她单薄的脊背和细长的手臂。
杨沥深并没有涂很久,他抬手将涂出来的部分轻轻擦去了。
这抹红色对于现在通身黑白的李抒音来说,也已经是过于亮丽的,让她像终于挺过寒冬的那一朵冰雪中的腊梅——
春天不是她的新篇,而是她的终章。
陈丽柔似乎也知道那个家里不是一个谈话的地方,所以仍旧约在一年以前的那个饭店,李宜勇也过来了。一切和一年前似乎还是一个样子,只不过陈丽柔的怀里抱着个小男孩,李宜勇的身边跟着张阿姨。
——他们似乎都知道,这是个不同以往的会面,这可能预示着以后他们再难相见。
陈丽柔说:“……不管什么,我们接着治。”
“不用了,没时间了。”李抒音直直看着对面,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游弋,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我已经被诊断为器官衰竭,换句话说,就是快死了。”
她目光扫过对面坐着的几个人,陈丽柔和李宜勇的脸上都有怔然。
李宜勇也讷讷道:“......我们怎么也要照顾你.....”
“你忘了,”李抒音微微一笑,轻扬下巴,“早在去年我就说了,我的监护人,是杨沥深。”
她张嘴还想再问什么,陈丽柔怀里的小男孩突然哭了,一时间包厢里紧绷的情绪被打断。
陈丽柔柔声哄着,甚至张阿姨都很和气地哄慰着。幼童似乎总有无限特权,李抒音看着这副温馨的画面,刚才的讥诮与不甘都慢慢淡去了,那幼童颈间一条链子坠下来,是一条金色的长命锁。
她突然觉得,她已经不需要再问什么了,所有的一切其实已经有了无声的答案。
回北京以后,李抒音眩晕的症状更严重,伴随而来的是日渐沉重的呼吸。为了更好地照顾她,杨沥深拜托彭茵几人将她的东西从宿舍搬了出来,李抒音现在完全住进了“家”里。
李抒音的状况连参加期末考试都有点困难,她让杨沥深帮自己办理退学手续,但杨沥深坚持只办休学,仿佛她真的会有复学的那一天。他不仅办了她的,自己也休学了。彭茵几人知道李抒音休学的那一刻才察觉到异常,她们原本以为李抒音真的只是搬出去住了而已。
衡啸云是在一个午后到的北京,那时日头正盛,李抒音正在阳台上晒太阳,听到声响转头时,她有些昏沉,定了几秒才看清是衡啸云。
他有些风尘仆仆,坐在一旁拧着眉看她。李抒音脸上浮现一点笑容,说:“你怎么来了?”
衡啸云再也没有以往调笑的表情,看到她现在这样子眼眶通红,轻声道:“你生病了,怎么也不和我说?”
李抒音慢慢抿起嘴,压抑着心中的酸涩,看着他说:“哥,我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
她有时会在想,回去之前见梁元的那一面。“只是时间的问题”,真是一语成谶,他们没有的,恰恰就是时间。
衡啸云捂着脸,忍不住低泣。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这认知让他沮丧不已,他来之前原本想让她回洪泽去,以为她回洪泽便会在生命的最后一程里得到安慰,但这种想法在和杨沥深从站口一路走到这里的过程中被冲散了。
他这个倔强的妹妹,即使有委屈也不会诉说,洪泽市对于她来说是成长的地方,但已经没有她的家了。
“哥,我只是有些不甘心。”李抒音语调缓缓的,带着轻叹的尾音。
“六年前我撑了过来,我从洪泽到北京,我拥有了知识和能力,现在光明美好的未来明明已经在我的眼前铺开了,只需要时间的齿轮再滚动一下,哪怕一下,这一切就唾手可得了,可是命运却吝啬于给我时间了。”
衡啸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胡乱说着:“你已经很厉害了......你已经很厉害了抒音......”
李抒音却摇摇头,眼里有水光。她看着眼前的虚空,说:“哥,我不想再成为离开杨沥深的人,但是我没有办法。”
她啜泣道:“我不知道我现在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我现在该怎么对他。”
杨沥深靠在门外的墙边,房间里安静极了,即使李抒音的声音低缓,也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慢慢捏紧了手指,极快地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痕。
病痛的折磨和哭泣的疲倦让李抒音很快昏睡过去,衡啸云走出房间,和杨沥深的视线交汇在一起,他拍了拍他的肩,又沉沉地压了一下。
“她最放不下你。”衡啸云哑声道,“照顾好她。”
李抒音最近在昏睡和清醒之间挣扎,作息已经不分昼夜了。她醒来时,杨沥深就坐在旁边看着她。黄昏清郁的笔触描着他的轮廓,有种安静的落寞。
昏睡前的悲伤情绪还蔓延在脑海里,她忍不住又要落泪,透明的泪水从她的鼻翼滑落,她慢慢倾身抱住了杨沥深的脖颈,只有无力的哭泣声回荡在空间里。
“对不起,杨沥深。”她断断续续道,“我要丢下你了。”
杨沥深心中紧涩,低声道:“抒音,说好的,我们之间不说对不起。”
曾经尖锐执拗的她在疾病的侵蚀下也渐渐生出一种柔弱的钝感,这种变化让她仿佛变得虚空透明起来,仿佛下一秒变要化成一团云烟,消失不见了。
李抒音要消失了,她要不存在了。
她柔软的手按在他的后颈,氤氲的泪水让他的心也一样变得潮湿,他揽住她,拍着她的脊背,维持着语调说:“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她将他搂得更紧,杨沥深微仰着脖子,低沉缓慢地开口:
“千山万水相逢的一瞬
千言万语就在一个眼神
生活是个复杂的剧本
不改变我们生命的单纯
......
我心中留着一盏灯
你是让我看透天地那个人——”
沉静的歌声突然停止了,李抒音感到有潮湿的热气蒸腾在空气里。她慢慢伸出手摸上他的脸,满手的水痕。
杨沥深哭了,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