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戟王只是凝神远望万里云间底下的海面,一语不发。
众将士心知肚明,那底下可能埋葬着三皇子的爱妻。
他们本以为戟王听见噩耗后,就要泪洒岸边,可他眼里烧着的只是痛苦,并没烧出泪珠。
水雾弥漫于空,数百骁骑偶有被闪电惊起举蹄啸鸣,隐隐如雷。
征南水军的舟舰本在岸边,舟舟相连待发,可如今却像无头苍蝇,在缥缈的水雾中随浪飘游。
两名将领,上千士兵,在风中挺直身子,捏紧刀剑,就等着戟王发号施令。
丁龄看着这般背影寂寥的主子,心想,心力交瘁了好几日,好几夜,是人总该是会累──
殿下又不是天神,他只是人,就算平日是怎么神通广大的一个伟岸男子,也难以吃得消。
累了也好,他家主子也该休息了。
半晌后,戟王朝老渔夫走了过去。
他神色淡然,行举轻缓,与半刻前的暴怒判若两人。
没人看得透戟王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莫不是要宰了老渔夫出气吧?
众人替老人家捏了把冷汗。
戟王撩起袍,随意找了个岸边的石墩坐下,一手支在腿上,一手散漫下垂于侧。
戟王语气稍缓,问:"老人家,告诉本王,你在海上看见了什么?"
老渔夫惊讶于戟王的变化,神情有些呆滞。
戟王又更客气了,递上去他自用的茶水,亲自斟给老渔夫,道:"细细地讲,不必急。"
老渔夫看戟王神色稍霁,还颇有点和蔼可亲的意思,便放心了,侃侃道来。
"老朽向来爱在离岸一百里处捕鱼,因为那鱼多又肥!本想着再一炷香功夫便要返回舟垣岛过夜,可才那么一下子,远方的天空徒地翻黑,乌云连绵数百里这么长,老朽从没见到这么大块的黑云,也是一时好奇,忍不住,便把船驶过去凑近看。"
老渔夫饮了口戟王清甜芬芳的茶水,舌里顿时生津,暗赞真是好茶,而后继续道。
"然后,老朽便看到也如姜的大海船了,就悬在漩涡边缘!那船平常远看不觉得什么,近一点看才发现真是高大雄伟,跟条巨龙没什么两样,我一时又看痴了。可那船却有古怪,遇见风浪却不闪,直直地往风浪里去。"
戟王以肘支着下巴,点头附和:"听来确实古怪。"
老渔夫余悸犹存:"不过,后来我意会到再看下去,我命也要不保了,赶紧拚了命往岸边跑,真不愧是海鬼,漩涡又大又高,我差一点就要被卷走了!"
戟王神情一震:"幸亏你逃走了,否则本王就听不到真相了。"
老渔夫摆摆手:"这还没完,我还看见另一艘大黑船,龙船般的阴森,那可是南洋之皇的船哪!"
征南水军的头子杨骁突然开了口,很是惊疑:"南洋之皇?杜玄竟然现身于此?你可有看错?"
戟王斜眼过去:"怎么?杜玄不该出现在这?"
杨骁:"殿下有所不知,杜玄是南洋上恶名昭彰的大海贼,行踪诡秘,擅长利用天候隐藏他的行踪,专挑载有皇室货物的船抢,抢了就跑,官府多年来都抓不到他的船,他的人。"
戟王扯唇,嗓音里全是讥讽:"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老渔夫觉得他定是碰上水鬼了,惊骇道:"杜玄船上的人,跟疯子似地,不怕死!一个一个跳到海里下水饺,竟想要游到也如姜的船上去!"
杨骁不屑:"杜玄打着玄天上帝的名号,吸引穷苦的百姓,骗他们若为了宗主牺牲,便能上到天堂去,永世不堕轮回。"
戟王哼了声:"难怪会有一堆不要命的人替他卖命。"
老渔夫继续:"不过杜玄反应快,见苗头不对连忙掉头把船驶离,闪开风暴,老朽也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再回过头,也如姜的大海船已经轰然倒塌,化成一堆碎木片。"
老渔夫声音越来越低,想来仍是不敢置信,曾经不可一世的船主,竟会这样殒命。
戟王磨牙:"老人家,别浪费你的眼泪,也如姜没死。"
老渔夫目瞪口呆。
戟王骤然站起身,转身过去对着潮水,墨眸有怒,一字一顿。
"连你都懂得要避开海鬼,也如姜会不知道?她只是想用一艘空的船引来杜玄,顺道让王妃假死,你放一万个心,也如姜不只没死,她根本还在大齐国!"
东海岛国数一数二的船主,与号称南洋之皇的大海盗,竟不约而同在这场风暴中相遇。
世上哪有这种巧合?!
他才不信也如姜的船卷入海鬼纯属意外,这是另一桩计谋!
他的王妃可真有能耐啊!
为了逃离他,竟连这种招数都想得出来!
丁龄见戟王神色比较之前更加阴戾,便悄悄让老渔夫离开。
戟王坐下来,身影困顿。
一路走来,跋山涉水,动用各处兵力,他抛下身为皇子的尊严,抛下身为人夫最在意的忠诚,抛下京城里的一切,只为了找回他的王妃。
能抛的他都抛了。
只要她愿意回到他身边,他什么都愿意给她,金钱,权位,家宅。
她要什么,他都愿意给,十万分的愿意。
他几乎也已经把他的命奉上。
跪在地上,双手奉上。
可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回来?难道他就如此惹人厌?他是这么差劲的一个丈夫?
她永远比他早一步离开,她彷佛就是故意要让他追着跑!
这般戏弄他,很有趣吗?
事到如今,戟王已经不知道他为了什么非得要把王妃给找回来,也许是为了一腔情热,也许是她很合他脾气,也许是出于不甘心。
可戟王更愿意相信,他要找回她,是想问问她究竟是谁?
牧荆……牧荆……戟王在心中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这名字是她的本名吗?
取这名字的人真是残忍,暗示她就是一根漂泊的荆棘,就等着看她四处飘零。
她到底是谁?是谁家儿女?为何要潜入宫廷?
此外,他要找回她,更重要的是为了花神祭前搂住她柔韧身躯时脑中浮起的一个愿望──
他想要带着心爱的妻子,回到当年初识的开陈。他继续做一城之主,而她是城主夫人,他们在开陈建立家园,与开陈百姓同乐,也许生儿育女,也许仅仅两人一起作伴。
他不过就是想与她一生一世。
他的愿望如此卑微单纯,可她都做了什么来回报他?
谎话连篇,跟着鬼星奔逃至此,联合鬼星骗了他,现在更是让也如姜自毁一艘大海船,就为了制造假死的阴谋!
他在上千名兵士面前尽显狼狈,所有人都将他被自己王妃耍得团团转的模样收入心底,他们该怎么看待自己?
这近乎耻辱。
戟王挥了手势,让杨骁带水军退回港口,风帆顿时响起了呜咽。
极目无际,唯有一片漆黑。
-
翌日清晨,程女官将一名年轻女子按在戟王面前。
原是戟王在赶路到龙岩浦途中,越想越不对劲。
京城那名自称师晓元的女子,戟王越想越觉有蹊跷。
原先他对王妃的信任仍旧够足,因而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被刘贵妃派来扰乱他心绪的人。
如今王妃并非师晓元的事实已如板上钉钉,无庸置疑。
戟王开始生疑。
要证明王妃并非师晓元有许多方法,光靠黑铁琴碎片与毒针足矣。
刘贵妃何必另外派个人谎称她便是师晓元?
简直多此一举!
若那女子真是师晓元,也许能她口中撬出王妃的身分。
而戟王也欲拎清,三年多前在清风苑奏曲的女子,究竟是不是王妃。
于是在离京不久,戟王便让日月堂的手下去京城把那名自称师晓元的女子逮来龙岩浦。
女子被强押来港口,衣裳压绉,发丝凌乱,一看就是没日没夜被逼着赶路的模样。
过了一夜,风暴稍有暂歇,天际现出几缕曙光,自蝶型窗格中斜斜打了下来,光影交织在戟王疏淡清俊的脸上。
戟王自屋内看出去时,她的神情很是气愤。
进了屋后,师晓元被程女官强按住肩头,跪在地上。
"殿下,师晓元已到,殿下想要如何处置?"
"你先出去吧,本王有话要问她。"
程女官退下,屋子里只剩下戟王与师晓元。
师晓元又忿又恼的一张脸,在瞥见戟王被长睫覆住,神色不明的眼眸时,顿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