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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尾声·(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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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将至,唐晚词张罗除旧迎新,女弟子们更是从清晨起便在忙着挂彩灯、贴桃符。

自打大娘嫁为人妇,入住赫连将军府,她们几个姐妹便聚少离多。

难得今年息红泪飞鸽传书,提到欲回“毁诺城”小住几日,城中无有不高兴的。

“咚——咚——”

三更天时,城门被敲响。

守岁久候的女弟子们闻风而动,探头观望。

“咦!怎得好像不是大娘?”

但倏地,大家便不约而同地沉寂下来。

四周唯余风声。

短暂的静默只维系了片刻,墙头便爆出一阵比先前更加嘈切、猛烈的惊叹。

——会是谁在叩城门呢?

秦晚晴往下瞥去。

震撼之余很快便有了答案。

——那是一种历经千万年风雨剥蚀也永不褪色的美丽。

即使所穿所着,不过是大宋境内寻常百姓妇人的麻衣布裙,并未刻意打扮,甚至还有些风尘仆仆的狼狈,大家也绝无法小觑了她。

威严慈悲的艳囊,不像求救的,倒像是来“毁诺城”赏善罚恶的判官。

——难怪对方敢恃靓行凶!

“我认得你。”

见是她,秦晚晴微顿了会儿,旋即冷笑:

“一时不察,竟让你过了铁索桥。”

自在门小师妹嘴里前一刻心情好,晴空万里;下一瞬发火时又陡然大雨倾盆,独属于暑夏、翻脸比六月天还快的炎系大美人,此刻正跪在毁诺城外。

真教人怀疑——

她是否会殒命在冰天雪地?

……

唐晚词还未走近,便听见城门前传来激烈的争执。

“大家喜欢天女,又不是天女的错!”

其中一个略沙哑的音色,应是三娘无疑。

“逆水寒”一案,如不是承蒙自在门小师妹搭救,三娘与沈边儿险些双双葬身火海。只可惜,三娘的一把好嗓子至此被烟熏火燎坏了。

秦晚晴为好友打抱不平。

是这些男子单相思为天女争风吃醋,她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要怪自己过分惹人爱吗?

他们一厢情愿要爱天女,哪怕佳人已拒绝多次。

唐晚词如何不了解姐妹最是嫉恶如仇?

“毁诺城”怜惜女子,人尽皆知。

否则依三娘的脾性,想到对方曾经的所作所为……

别说见死不救,只怕要当场下令放箭,把她扎成豪猪才解气!

琉璃世界,灯色宛若旖旎的霞光。

高举着冻僵手臂的女人,气质浊性极重,业已停下拍门的动作。

她跪。

只是因为太累、太痛,神态间绝无一丝堆笑讨好。

哪怕有求于人本该矮上半截,也不甘示弱,直勾勾迎上秦晚晴的视线。

“那你们不喜欢我,也不是我的错!”她恶声恶气,两片唇张着,色泽白得冷峭。

“我生来又不是要讨你们喜欢的!不喜欢便不喜欢,不喜欢我的人能从红布街排到苦痛巷,你算老几!”

“好!好的很!”秦晚晴登时恼火。

你不是在在京师横行霸道?

你不是勾引过金风细雨楼的军师?

思及此,便也不客气回道:“姑娘何必大驾光临咱们毁诺城呢!不如学那六分半堂的雷纯,找男人帮忙去便是!”

原以为好事已成,谁知还不是混成了这副惨兮兮的模样?

——地位越高、权力越大的男子,越没有时间谈恋爱,越不能轻易付出感情。

料想是人家不肯帮,这才求到了她们这来?

“哈哈哈哈哈!”

秦晚晴拔脚要走,冷不丁听见这美貌少妇狂笑不止,响彻雪野,惊骇间连退几步,又离得更远了些。

她将眉头一竖。

啐道:“你、你笑甚么!失心疯了不成?你还有脸委屈?”

一旁唐晚词也静垂螓首,拧着柳眉,等待女人辩驳。

但如今的朝彻子已无力、无心再去和二人辩。

——她不明白靠男人究竟有什么可耻的?

哪怕当了皇帝,还不是要靠手底下的一大堆男人办事!有谁指责过皇帝下贱?难道男人仰仗男人就不羞耻了?

——管它什么男人女人!不过是万物皆为我所用。

她只当它们是牛马,是骡子!

男子为功名利禄驱策便高贵。受美□□惑,反倒是女子行径可耻了?

“我不委屈。”朝彻子换了种懒洋洋的腔调。

她已不执着与旁人争对错。

秦晚晴仍拿眼瞪她:“哼。就算你嘴上说的好听!一口一个不委屈,心中恐怕要委屈死了吧。”

朝彻子油盐不进:“我也是人。”

言下之意,真委屈了又如何?

方应看手眼通天、喉舌也处处皆是。

人们听信“有桥集团”放出的谣言,无不以为她痴恋神通侯不得,抢着做他见不得光的姘头、甘之如饴被他搞大肚子。

更有甚者,干脆将温剑人、乔玉凤之类可怜女子的死,传成是她妒杀;又将方应看中箭,推理为方应看英雄救美,替雷纯挡了箭!正要为佳人主持公道、千里追凶咧!

一时间黑白两道皆不肯对朝彻子施以援手。

毕竟天女的光明磊落人尽皆知,雷纯、朝彻子与天女不对付,自然就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而神通侯深爱天女、俯首帖耳,想必早已改邪归正!

“造谣”的手段在江湖屡见不鲜。

有时候,用谣言流传,也一样能镣人、伤人。

就连苏梦枕都制造过流言对付“六分半堂”。

流言永远有效。

就算是定力再高的人,也难免会被流言所欺、谣言所惑。智者也难免要听流言,只不过是对流言较有所选择而已。

“毁诺城”难进,朝彻子竟毫不难为情,当着众人的面宽衣解带。

她先指肩胛:“这是血剑。”

又点了点腰腹:“此乃神枪。”

风不大,却冷得刺骨,雪白的肚皮微微颤抖起伏,好不可怜。

她点到即止,大家却茫然如隔雾窥花,光感到她惊人的美,并不觉得她痛。

既然她不曾嚎啕——

非亲非故,谁又会静心聆听一个无声女子的饮泣?

东边的天际逐渐亮起。

“呀!”一名毁诺城的女弟子突然叫出声。

循着她所指的方向,远远的,一道红痕在众人眼前浮现、横贯雪野,拖迹了老长。

粗看去,竟逶逦了几里!

大家尽皆被眼前惨烈之景震得呆立当场。

“新伤在身你为何不说?!”

不仅不说,还在这漫天飞雪的天气里与三娘吵了快半柱香的架!

唐晚词医者仁心,瞧她赤袒半身,兀立于雪中,□□全是血,率先心软,恳求道:

“三娘,就让她进来躲一躲吧。”

秦晚晴目光闪烁,不敢与那景象多作纠缠。

将心一横,牙一咬。

扭过头抗声道:“二娘!难道你全忘了?天女提醒过咱们,这世上并非所有女子都值得拯救帮扶!”

——她与那神通侯根本是一丘之貉!破锅配烂盖!

“菩萨脸,蛇蝎心!”说着又是一跺足:“偏你心软!”

毁诺城对朝彻子的去留产生了重大分歧。

因二人的僵持,朝彻子撑起身,那强忍痛楚的神色,令人错觉仿佛抖落的并非她身上的积冰残雪,而是从她肌体活刮、洋洋洒洒了一地尤带腥薰气息的鳞。

来时路过一座破庙。

巉岩峻削,她瞥见晃动的佛火悬在如屏障的青山前。

正想不如那儿避避风雪。

忽听一道女声掠过耳际。

“罢了,放她入城吧。”

原来,适才她们的交谈不知何时被息红泪尽入耳中。

息红泪对大宋昏庸的狗皇帝忍无可忍,又嫁了辽国的小侯爷赫连春水,与朝彻子这位臭名远扬的帝姬更是无半点交情,此刻松口如此痛快,倒不负她“女关公”的名号。

秦晚晴忙不迭惊喜唤了声:“大娘!”至于对方的话,她却仍有顾虑。

容朝彻子入城,护其周全,此举无异于宣告历经千难万险后重建的“毁诺城”大概率又要遭逢一场兵燹。

——这当真值得吗?

可还未等三娘问出口,息红泪便道:“追兵已至。”

秦晚晴本还迟疑,一时闻得“神通侯”方应看已带着数千人浩浩荡荡出现在“碎云渊”三十里开外,也变了神情,当机立断、命守城女弟子开门。

元气大伤的朝彻子,为今之计只剩下觍着脸,和她们一块入城。

她走的很慢,说是挪也不为过。

雪掩的高墙阴影斜斜地压下来,如一道无形的界碑,将朝彻子与她们姐妹三人分割。

唐晚词虽着急为她诊治,却也不能违背“毁诺城”定下的规矩。

“救你是有条件的,须得要……”

“心上三寸血能包治百病?”

朝彻子的笑简直要溅出冰碴子来,带着几分不屑,几分讥讽。

唐晚词所说的“规矩”、连同小师妹受过的“考验”,仿佛在她眼里不过是场荒唐闹剧。

即使并非有情人……

强行要一个男子为她流几滴血,倒也不是堪比海底捞月的难事。

她揶揄唐晚词,慢吞吞地卖关子:“待会那厮来了,你要多少,有多少。”

天色像块洗不干净的旧绸子,越变越窄,在身后化作一线。

城门徐徐闭合。

朝彻子几乎是同时阖了眼,滑倒下去。

唐晚词本就频频回头,留神着她,见状飞也似地来到她身边,卷起那片芰荷似的裙角,将手一探。

热液漫过,才惊讶发现她不是受了伤。

——她这是落了胎!

*

铜器磕碰声响起,有人往茶壶里添水。

“她还没醒?”

“尚未。”

“晚词的医术,理应无虞。”

浓稠的黑暗里最先苏醒的是听觉。

负责浣衣的女弟子收拾完脏污的衣裙,轻手轻脚地退去。

自在门小师妹送的贺礼尘封久无用武之地。

始终未与沈边儿成亲的秦晚晴,听说过她总爱穿红,才做出了那样一个奇怪的决定。

她走之后,唐晚词端了碗来。

银匙撬开咬紧的牙关,灌完药,又手痒往熟睡女人的鬓角掖了支珠花。

期间静了好一会儿。

可能有三、四个时辰那么久。

像是从很深的湖底浮上来,耳边嗡嗡作响。眼皮沉重得仿佛压了铅,睁开一条缝,又无力地合上。

“……就在城外……不如以她为质……换……被冤入狱……”断续的字句在耳蜗里沉沉浮浮。

似银针入脑,朝彻子脊背发凉。

她勉力挣扎坐起。

红滟滟、隐约泛着琉璃光泽的喜服不知是何材质,潮起潮落间,已游移至屏风前。

外间的说话声突然停止。

“她醒了。”

清脆的女声道。

……

唐晚词推门而入时,脸上的愧色一闪过。

临走前搁下的安神汤结了冰,碗底沉着半片当归,像极了昨夜漂在铜盆里的胎衣。

虚弱的美妇人恰立在镜前,淡淡垂眸,理着腰间的花瓣合围。

她的样子既仔细、又认真。

仿佛登基前的女皇整饬心爱的龙袍。

大家猜测过许多情形,料想她醒来后会如何的伤心难抑、再不济迁怒二娘医术不济使她痛失与“神通侯”的心肝骨肉,又或者故作坚强。

可她居然以逢天大的喜事的口吻,骄傲向众人宣告:“我已斩赤龙,此生不会再有孕。”

——实难想象,她这样的女人是有“情”的!

“当我是玻璃猫吗?”

这会儿,她正以一种责备的奇异神情诘问唐晚词。

“……玻璃猫是什么?”唐晚词一愕。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朝彻子亮出她尖尖的、破坏她宝相端庄的虎牙:“那你肯定也不知道什么是‘冬不足’、‘吃不了唱着走’、‘鱼尾龙’喽!”

没人有兴趣与朝彻子掰扯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也许只有王小石、温柔爱接话与她聊上一两句。

珠帘轻响,花影幢幢,门外手捧花生、瓜子偷听的女弟子堆里发出阵阵哄笑。

大家都只当她癫了。

她本来就癫。

朝彻子倒也没生气,跟着笑起来。

直至秦晚晴回来。

……

出城一趟,秦晚晴携物资与“来使”而归。

“来使”自是唯一没有上过熟山、直接参与弑父杀师血案的彭尖。

想必方应看定有什么重要的话命他转述。派他来,也不致一碰面就立毙于朝彻子之手。

但见与不见,秦晚晴也一早向他言明:全凭朝彻子自己做主。

一刻钟前,“毁诺城”结束了与“有桥集团”的交涉。

由秦晚晴出面。

不过她却并没有见到方应看。

马车帘子掀开时,风中远送来苦闷浓重的药气。

领头那人规规矩矩、守在对岸桥墩附近,并未贸然踏上索桥。

八辆马车在雪地犁出深痕。

迎接秦晚晴的并非刀兵恶战,而是几大车金银珠宝、炭火冬衣。

或许已经知道自己的骨肉不在。

好几车珍稀药材竟然无一是安胎用的,反而大部分是给女人补身子的。

——不是追杀!好心拜年?

稍纵即逝的惊讶之后,秦晚晴勉强稳住了心神。

“怎么?毁诺城难道是龙潭虎穴,方侯爷担心人在我这饿着冻着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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