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将至,唐晚词张罗除旧迎新,女弟子们更是从清晨起便在忙着挂彩灯、贴桃符。
自打大娘嫁为人妇,入住赫连将军府,她们几个姐妹便聚少离多。
难得今年息红泪飞鸽传书,提到欲回“毁诺城”小住几日,城中无有不高兴的。
“咚——咚——”
三更天时,城门被敲响。
守岁久候的女弟子们闻风而动,探头观望。
“咦!怎得好像不是大娘?”
但倏地,大家便不约而同地沉寂下来。
四周唯余风声。
短暂的静默只维系了片刻,墙头便爆出一阵比先前更加嘈切、猛烈的惊叹。
——会是谁在叩城门呢?
秦晚晴往下瞥去。
震撼之余很快便有了答案。
——那是一种历经千万年风雨剥蚀也永不褪色的美丽。
即使所穿所着,不过是大宋境内寻常百姓妇人的麻衣布裙,并未刻意打扮,甚至还有些风尘仆仆的狼狈,大家也绝无法小觑了她。
威严慈悲的艳囊,不像求救的,倒像是来“毁诺城”赏善罚恶的判官。
——难怪对方敢恃靓行凶!
“我认得你。”
见是她,秦晚晴微顿了会儿,旋即冷笑:
“一时不察,竟让你过了铁索桥。”
自在门小师妹嘴里前一刻心情好,晴空万里;下一瞬发火时又陡然大雨倾盆,独属于暑夏、翻脸比六月天还快的炎系大美人,此刻正跪在毁诺城外。
真教人怀疑——
她是否会殒命在冰天雪地?
……
唐晚词还未走近,便听见城门前传来激烈的争执。
“大家喜欢天女,又不是天女的错!”
其中一个略沙哑的音色,应是三娘无疑。
“逆水寒”一案,如不是承蒙自在门小师妹搭救,三娘与沈边儿险些双双葬身火海。只可惜,三娘的一把好嗓子至此被烟熏火燎坏了。
秦晚晴为好友打抱不平。
是这些男子单相思为天女争风吃醋,她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要怪自己过分惹人爱吗?
他们一厢情愿要爱天女,哪怕佳人已拒绝多次。
唐晚词如何不了解姐妹最是嫉恶如仇?
“毁诺城”怜惜女子,人尽皆知。
否则依三娘的脾性,想到对方曾经的所作所为……
别说见死不救,只怕要当场下令放箭,把她扎成豪猪才解气!
琉璃世界,灯色宛若旖旎的霞光。
高举着冻僵手臂的女人,气质浊性极重,业已停下拍门的动作。
她跪。
只是因为太累、太痛,神态间绝无一丝堆笑讨好。
哪怕有求于人本该矮上半截,也不甘示弱,直勾勾迎上秦晚晴的视线。
“那你们不喜欢我,也不是我的错!”她恶声恶气,两片唇张着,色泽白得冷峭。
“我生来又不是要讨你们喜欢的!不喜欢便不喜欢,不喜欢我的人能从红布街排到苦痛巷,你算老几!”
“好!好的很!”秦晚晴登时恼火。
你不是在在京师横行霸道?
你不是勾引过金风细雨楼的军师?
思及此,便也不客气回道:“姑娘何必大驾光临咱们毁诺城呢!不如学那六分半堂的雷纯,找男人帮忙去便是!”
原以为好事已成,谁知还不是混成了这副惨兮兮的模样?
——地位越高、权力越大的男子,越没有时间谈恋爱,越不能轻易付出感情。
料想是人家不肯帮,这才求到了她们这来?
“哈哈哈哈哈!”
秦晚晴拔脚要走,冷不丁听见这美貌少妇狂笑不止,响彻雪野,惊骇间连退几步,又离得更远了些。
她将眉头一竖。
啐道:“你、你笑甚么!失心疯了不成?你还有脸委屈?”
一旁唐晚词也静垂螓首,拧着柳眉,等待女人辩驳。
但如今的朝彻子已无力、无心再去和二人辩。
——她不明白靠男人究竟有什么可耻的?
哪怕当了皇帝,还不是要靠手底下的一大堆男人办事!有谁指责过皇帝下贱?难道男人仰仗男人就不羞耻了?
——管它什么男人女人!不过是万物皆为我所用。
她只当它们是牛马,是骡子!
男子为功名利禄驱策便高贵。受美□□惑,反倒是女子行径可耻了?
“我不委屈。”朝彻子换了种懒洋洋的腔调。
她已不执着与旁人争对错。
秦晚晴仍拿眼瞪她:“哼。就算你嘴上说的好听!一口一个不委屈,心中恐怕要委屈死了吧。”
朝彻子油盐不进:“我也是人。”
言下之意,真委屈了又如何?
方应看手眼通天、喉舌也处处皆是。
人们听信“有桥集团”放出的谣言,无不以为她痴恋神通侯不得,抢着做他见不得光的姘头、甘之如饴被他搞大肚子。
更有甚者,干脆将温剑人、乔玉凤之类可怜女子的死,传成是她妒杀;又将方应看中箭,推理为方应看英雄救美,替雷纯挡了箭!正要为佳人主持公道、千里追凶咧!
一时间黑白两道皆不肯对朝彻子施以援手。
毕竟天女的光明磊落人尽皆知,雷纯、朝彻子与天女不对付,自然就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而神通侯深爱天女、俯首帖耳,想必早已改邪归正!
“造谣”的手段在江湖屡见不鲜。
有时候,用谣言流传,也一样能镣人、伤人。
就连苏梦枕都制造过流言对付“六分半堂”。
流言永远有效。
就算是定力再高的人,也难免会被流言所欺、谣言所惑。智者也难免要听流言,只不过是对流言较有所选择而已。
“毁诺城”难进,朝彻子竟毫不难为情,当着众人的面宽衣解带。
她先指肩胛:“这是血剑。”
又点了点腰腹:“此乃神枪。”
风不大,却冷得刺骨,雪白的肚皮微微颤抖起伏,好不可怜。
她点到即止,大家却茫然如隔雾窥花,光感到她惊人的美,并不觉得她痛。
既然她不曾嚎啕——
非亲非故,谁又会静心聆听一个无声女子的饮泣?
东边的天际逐渐亮起。
“呀!”一名毁诺城的女弟子突然叫出声。
循着她所指的方向,远远的,一道红痕在众人眼前浮现、横贯雪野,拖迹了老长。
粗看去,竟逶逦了几里!
大家尽皆被眼前惨烈之景震得呆立当场。
“新伤在身你为何不说?!”
不仅不说,还在这漫天飞雪的天气里与三娘吵了快半柱香的架!
唐晚词医者仁心,瞧她赤袒半身,兀立于雪中,□□全是血,率先心软,恳求道:
“三娘,就让她进来躲一躲吧。”
秦晚晴目光闪烁,不敢与那景象多作纠缠。
将心一横,牙一咬。
扭过头抗声道:“二娘!难道你全忘了?天女提醒过咱们,这世上并非所有女子都值得拯救帮扶!”
——她与那神通侯根本是一丘之貉!破锅配烂盖!
“菩萨脸,蛇蝎心!”说着又是一跺足:“偏你心软!”
毁诺城对朝彻子的去留产生了重大分歧。
因二人的僵持,朝彻子撑起身,那强忍痛楚的神色,令人错觉仿佛抖落的并非她身上的积冰残雪,而是从她肌体活刮、洋洋洒洒了一地尤带腥薰气息的鳞。
来时路过一座破庙。
巉岩峻削,她瞥见晃动的佛火悬在如屏障的青山前。
正想不如那儿避避风雪。
忽听一道女声掠过耳际。
“罢了,放她入城吧。”
原来,适才她们的交谈不知何时被息红泪尽入耳中。
息红泪对大宋昏庸的狗皇帝忍无可忍,又嫁了辽国的小侯爷赫连春水,与朝彻子这位臭名远扬的帝姬更是无半点交情,此刻松口如此痛快,倒不负她“女关公”的名号。
秦晚晴忙不迭惊喜唤了声:“大娘!”至于对方的话,她却仍有顾虑。
容朝彻子入城,护其周全,此举无异于宣告历经千难万险后重建的“毁诺城”大概率又要遭逢一场兵燹。
——这当真值得吗?
可还未等三娘问出口,息红泪便道:“追兵已至。”
秦晚晴本还迟疑,一时闻得“神通侯”方应看已带着数千人浩浩荡荡出现在“碎云渊”三十里开外,也变了神情,当机立断、命守城女弟子开门。
元气大伤的朝彻子,为今之计只剩下觍着脸,和她们一块入城。
她走的很慢,说是挪也不为过。
雪掩的高墙阴影斜斜地压下来,如一道无形的界碑,将朝彻子与她们姐妹三人分割。
唐晚词虽着急为她诊治,却也不能违背“毁诺城”定下的规矩。
“救你是有条件的,须得要……”
“心上三寸血能包治百病?”
朝彻子的笑简直要溅出冰碴子来,带着几分不屑,几分讥讽。
唐晚词所说的“规矩”、连同小师妹受过的“考验”,仿佛在她眼里不过是场荒唐闹剧。
即使并非有情人……
强行要一个男子为她流几滴血,倒也不是堪比海底捞月的难事。
她揶揄唐晚词,慢吞吞地卖关子:“待会那厮来了,你要多少,有多少。”
天色像块洗不干净的旧绸子,越变越窄,在身后化作一线。
城门徐徐闭合。
朝彻子几乎是同时阖了眼,滑倒下去。
唐晚词本就频频回头,留神着她,见状飞也似地来到她身边,卷起那片芰荷似的裙角,将手一探。
热液漫过,才惊讶发现她不是受了伤。
——她这是落了胎!
*
铜器磕碰声响起,有人往茶壶里添水。
“她还没醒?”
“尚未。”
“晚词的医术,理应无虞。”
浓稠的黑暗里最先苏醒的是听觉。
负责浣衣的女弟子收拾完脏污的衣裙,轻手轻脚地退去。
自在门小师妹送的贺礼尘封久无用武之地。
始终未与沈边儿成亲的秦晚晴,听说过她总爱穿红,才做出了那样一个奇怪的决定。
她走之后,唐晚词端了碗来。
银匙撬开咬紧的牙关,灌完药,又手痒往熟睡女人的鬓角掖了支珠花。
期间静了好一会儿。
可能有三、四个时辰那么久。
像是从很深的湖底浮上来,耳边嗡嗡作响。眼皮沉重得仿佛压了铅,睁开一条缝,又无力地合上。
“……就在城外……不如以她为质……换……被冤入狱……”断续的字句在耳蜗里沉沉浮浮。
似银针入脑,朝彻子脊背发凉。
她勉力挣扎坐起。
红滟滟、隐约泛着琉璃光泽的喜服不知是何材质,潮起潮落间,已游移至屏风前。
外间的说话声突然停止。
“她醒了。”
清脆的女声道。
……
唐晚词推门而入时,脸上的愧色一闪过。
临走前搁下的安神汤结了冰,碗底沉着半片当归,像极了昨夜漂在铜盆里的胎衣。
虚弱的美妇人恰立在镜前,淡淡垂眸,理着腰间的花瓣合围。
她的样子既仔细、又认真。
仿佛登基前的女皇整饬心爱的龙袍。
大家猜测过许多情形,料想她醒来后会如何的伤心难抑、再不济迁怒二娘医术不济使她痛失与“神通侯”的心肝骨肉,又或者故作坚强。
可她居然以逢天大的喜事的口吻,骄傲向众人宣告:“我已斩赤龙,此生不会再有孕。”
——实难想象,她这样的女人是有“情”的!
“当我是玻璃猫吗?”
这会儿,她正以一种责备的奇异神情诘问唐晚词。
“……玻璃猫是什么?”唐晚词一愕。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朝彻子亮出她尖尖的、破坏她宝相端庄的虎牙:“那你肯定也不知道什么是‘冬不足’、‘吃不了唱着走’、‘鱼尾龙’喽!”
没人有兴趣与朝彻子掰扯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也许只有王小石、温柔爱接话与她聊上一两句。
珠帘轻响,花影幢幢,门外手捧花生、瓜子偷听的女弟子堆里发出阵阵哄笑。
大家都只当她癫了。
她本来就癫。
朝彻子倒也没生气,跟着笑起来。
直至秦晚晴回来。
……
出城一趟,秦晚晴携物资与“来使”而归。
“来使”自是唯一没有上过熟山、直接参与弑父杀师血案的彭尖。
想必方应看定有什么重要的话命他转述。派他来,也不致一碰面就立毙于朝彻子之手。
但见与不见,秦晚晴也一早向他言明:全凭朝彻子自己做主。
一刻钟前,“毁诺城”结束了与“有桥集团”的交涉。
由秦晚晴出面。
不过她却并没有见到方应看。
马车帘子掀开时,风中远送来苦闷浓重的药气。
领头那人规规矩矩、守在对岸桥墩附近,并未贸然踏上索桥。
八辆马车在雪地犁出深痕。
迎接秦晚晴的并非刀兵恶战,而是几大车金银珠宝、炭火冬衣。
或许已经知道自己的骨肉不在。
好几车珍稀药材竟然无一是安胎用的,反而大部分是给女人补身子的。
——不是追杀!好心拜年?
稍纵即逝的惊讶之后,秦晚晴勉强稳住了心神。
“怎么?毁诺城难道是龙潭虎穴,方侯爷担心人在我这饿着冻着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