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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特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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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六分半堂阁楼顶供着幅美人图。

画卷中的美人约莫二十三四岁,换了一袭宽大道袍,却也难掩其浮凸,绣金锦缎,色泽宛若荔壳红。

青丝浓密如瀑,自肩头倾泻而下,黑亮可鉴,顶莲花金冠。

正冷立飞檐翘角之上,俯视人间。

再忙,总堂主雷纯每日也不忘为“大恩人”奉上三支清香。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又是一年春。

野猫儿的嬉闹,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燕。

——雨帘中飘来沉香气。

“是祠堂新供的线香啊。”天井积水映出扭曲的人影,新入堂口的少年弟子忍不住驻足感叹。

制香、送香来的老人白发苍苍,转身离去。

前些年他儿子在金风细雨楼代楼主天女的鼓励下去往前线抗辽。

辽确实没了,但都城也没了。

短短三年,金人的铁蹄便踏破了汴京。

“却不知画中的绝色女冠究竟是谁……”

那弟子本是兀自犯嘀咕。

可雨帘中却蓦地响起一道娇音:“是我的予姐,全天下最好的予予姐。”

谁?

何人在此言语?

年轻弟子四下顾盼,试图寻得声源。

惊魂甫定。

他看到一张宜嗔宜喜、桃花春风的脸。

她是温柔,是王小石王大侠心里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也是如今六分半堂总堂主雷纯的贵客。

去岁王小石追逐着“小寒山燕”女侠的足迹,往洛阳求亲,雷纯便已神不知鬼不觉见了温柔一面,加以阻拦。

因为她们都置身于一个避无可避之局。

倘若他日天女再回来当如何??万一历尽艰辛所诞下的骨肉也更喜欢天女,又当如何?

其实,她们干不该万不该,看了太多天女写的话本。

然而看都看了。

温柔哭的厉害,闹着要同师父一块削发为尼:“纯姊,她看低咱们姐妹,以为咱们只会跟她抢男人!纯姊……我、我不要男人了,我就是不喜欢她!有没有男人我都不喜欢她!她讨厌!”

哪怕不能成为小石头的新娘子,她也要光明磊落的讨厌天女。

——倘若连不喜欢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那她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女儿一肚子歪理,温晚愁白了头。

再唠叨几句,惹烦了她,那便要对着他这个爹阴阳怪气:“您老人家与其在这嫌我不听话,倒不如多花些功夫、上穷碧落下黄泉,去找您的干女儿、温家二小姐,顺带也帮巨侠寻寻爱徒!”

暖风熏得游人醉。

如今,他也不是什么“洛阳王”了。

——呜呼哀哉!连洛阳都已不在大宋手中,他还能称什么“洛阳王”?

雷纯此人,更是聪慧绝顶,岂会轻率至此,将自己赌进坑里,做第二个关昭弟?

她过发誓,此生也绝不嫁狄飞惊。

这些男人,她也都会帮天女“留着”。

——他们谁都别想娶妻。

今年为了躲避婚事,温大小姐索性住进了六分半堂。

想起昔日风华绝代的朝彻子,温柔不胜唏嘘!

当然,江湖中不乏有人扼腕“神通侯”与这样一个女人盘错纠缠,才导致武功尽废,心脉受损,终身不得动武,拖累了苦心经营的基业“有桥集团”。不过,有雷纯这般全然不会武功,但却智能天纵的例子在前,哪怕方小侯爷不能动武,江湖中人亦不敢贸然对他出手。

那时所有人都猜测他有意教顺淑帝姬一尸两命,为天女报仇雪恨。

直到后来。

那是朝彻子坠崖失踪后的第三个月。

孙鱼的遗孀敲响登闻鼓,状告顺淑帝姬。

——她本是瓦子巷孔雀楼的花魁,承蒙天女救风尘,才脱离六分半堂的魔爪,作了天女的丫鬟。

她们一度情同姐妹。

后来天女知晓了她的情意,打听军师愿不愿意娶她,却被男人一口回绝。

回绝的毫不犹豫。

她尤不甘心,亲自去问,盈盈垂泪:“先生可是嫌我出身风尘?”

三步之外,杨无邪对她拱手一礼。

直言已有心上人。

——杨无邪因格外关照青楼女子、得到她们的倾心,被时任楼主的戚少商调侃:“可惜你无色阻,要不然,给你三世风流,也偿不完这身桃花债。”

当时戚少商只知杨无邪拒绝了诸多女子的示爱,却没打探过具体原缘由。

与其渐熟才大呼:“军师哪里是无色阻?原来是有个拦路虎阻了其他红颜佳人通往军师心里的路!”

再后来,天女苦口婆心劝解孙鱼的逸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认命嫁了孙鱼。

大家亦曾耳闻过孙鱼那段销魂蚀骨的艳遇。

妇人的哭嚎淹没偌大的长街:

“帝姬在玉清昭应宫修行时行为不端,引诱我夫,后来孙鱼娶了民妇,她怀恨在心,竟伺机将我夫杀害!”

——那晚!

闻讯而来的方应看脑门一嗡,再听不进去其他。

万人空巷,朱月明压不下沸腾的民怨。

免不了对簿公堂。

出面的却只有翠微殿宫女一人。

而后万事分明。

原来她丈夫死于江湖私怨,并不是死于为风雨楼卖命,朝彻子也从未色/诱,反而是受了孙鱼的胁迫,遭到奸污!

在这桩腌臜官司发生前,二人并未成婚,又何来朝彻子勾引人夫一说?

……

执念深重。

出府衙,步入冷僻的小巷,那妇人仍不信,抓着幼子小小的手,表情狰狞,用十分凄厉的语气悲呼:“一定要为你的爹爹报仇!”

——定是这群狗官碍于皇权,隐瞒哄骗她,谎称罪魁祸首失踪!

她前脚说完,后脚一干目露凶光、步伐迅速的黑衣杀手便围住了巷口。

“要报仇,只管来找‘有桥集团’。”领头的汉子腋下拄着对拐杖,晃动的四肢,如同煮软的挂面般滑稽可笑。

但墙角的瘦弱妇人没有笑。

“为什么!”她看见刀光,突然露出一丝恐惧之色,将孩子紧紧护在怀里,失声道。

“不为什么。”说时,彭尖的目光斜睨妇人。

“谁叫你丈夫贪色。”

——碰过朝彻子的男人都得死。还活着的,侯爷迟早也会亲手杀掉。

手脚残废的刀客给出两个选择:

要么拿钱停止闹事,要么由他们即刻送这对母子一道归西。

任谁都知道该如何选。

极少有人拥有求死的勇气。

那妇人尚且还能失魂落魄的领几锭黄金,怀抱幼子,永远离开京城,而朝彻子却被方应看害到尸骨无存。

这使得小苔言辞愤恨:“奸夫?呸!还不都拜侯爷所赐!”

——如不是“血河”刺那一剑,朝彻子何至于无力当反制?

修行女冠被连夜赶出大殿,登车时一僵的姿影时隔多年轰然砸入方应看脑海。

——那时,孙鱼是不是就藏在她的马车里?

而他呢?

他就在她身后,拿剑逼她走。

疼痛锥心刺骨。

方应看低下头。

原来,伤口没有绷。

可他却觉得,那被箭矢贯穿的血洞仍一直在呼呼往里灌着冷风。

好像,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愈合了……

……

失踪的事到底瞒不住,连同官司一块被捅到了赵佶那儿。

两害相权取其轻。

小侯爷绝口不揭露真相,便再无人能证明“袭予”就是巨侠亲女的闺名。

名义上她仍是官家的女儿。

但还未等赵佶查明三女失踪的悬案,时间一晃,来到了靖康元年。

正月己巳日,飞檐积雪未消。

兵临城下。

朝堂大乱。

慌张的皇帝向文武百官许出年轻貌美的公主,并多番暗示方应看:他肯此时上战场,便给他加官进爵;他与宗姬的婚事没成,便有意嫁帝姬让他为朝廷卖命。

连军权似乎也唾手可得。

只是他却忘不了那坠落雪崖的身影。像一粒得火则飞的朱砂,一滩干涸的血迹。

夜夜扰梦。

他远远缀在她身后,什么都阻止不了。

那一刻,仿佛连心跳都停滞了,只剩下无尽的沉寂,和那未曾说出口的遗憾。

——这便是命运吧,总在不经意间,将人推向无法回头的深渊。

他想要的美人,数年前已葬身毁诺城外,未见尸骸。

也许,她还活着呢?

一点妄念,宛如燎原的星火,烧光理智。

方应看几度心动,本来想咬牙答应,待立了军功,就向官家讨她。

不过——

倘若他抗击金人,折在了战场呢?那女子会不会为他守贞?

她大概恨不得在他死后立刻改嫁吧?

只是一念及此,他脑海便已翻涌起万般不甘,十分的心动就统统转为了心痛。

这些年,方小侯爷的眉目中总一股哀愁,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发自内心?还是受“忍辱神功”改变气场容色所致?

他对旁人的情一天比一天淡,对朝彻子的却似乎情一年比一年浓。

在那之后。

汴京失守,宋室南渡。

风雨楼大半精锐被奉天女之命誓师北上,前去抗辽。待金人打来,楼中高手,十不存一,且为护城中百姓出逃而死战不退。

危难之际,雷纯亦始终不曾叛国。

一切,都只为那女子说她也可以是英雄、枭雄,不逊这世上的任何男子。

“我总不忍心让她输的太惨。”

但也仅限于不做那叛国求荣之人,效命烧杀抢掠的金主。

阴谋诡计,雷纯一样不落。

六分半堂举家南逃。

待到杭州落地生根,局势已天翻地覆。

曾经指着六分半堂骂卖国贼的天女拥趸彻底销声匿迹,一如失了主心骨的狗,再无人势可仗。

金风细雨楼远不如六分半堂,情势江河日下,全靠军师杨无邪一人苦撑大局。而本可对金风细雨楼赶尽杀绝的雷纯,只除去了杨无邪的左膀右臂,淡笑着说:“谁叫她喜欢您呢?我也只好留先生一命。”

——这三分薄面,她还是要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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