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夜,徐家的大公子,未来将倾尽全族之力拱上皇榜的少年郎,却趁满院的书童小厮不备,钻了个狗洞,跑了。
宁瑶听到这里,很稀奇地看他:“你还会钻狗洞呐?”
在她眼里,这长身玉立的青年似乎从梦中相逢那一眼便极尽文人风骨,她便偏要看这风骨一寸寸折下来。后来他当真为她蹲了苏家的大牢,她又心疼了。没成想从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公子哥还钻过自家的狗洞。
书生眼里凝着笑,失笑地看她:你对我也太过赞誉。
她这一插科打诨,徐知远脸上那抹为人不知的、不堪的薄红倒稍稍退了些。阿瑶抓紧了他的手,紧跟着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是梦里,彻夜不眠的大雨。
虽然是垂髫幼童,但徐知远幼时行事已初现章法。他有惊无险地一路走回了那小村落,倾盆大雨携闪电白光轰然而至,但迎接他的,却只有荒无人烟的一片死寂。
仿佛有人知晓他一定会来,整个村子里都空了。村里没有熟悉的炊烟,没有零星的灯火,只剩下一片生冷的安静。
他在雨里摔了个跟头,擦去好大一块血肉,却顾不得疼,跌跌撞撞地去找自家的院落——
人去楼空。
书生疾笔忽然顿住,整个人如风中落叶一样萧索。宁瑶见状不妙,抽开他颤抖的手里握住的笔杆,把他整个人紧紧地搂住。
“都过去了。”她踮起脚来,把头搁在他肩窝上,慢慢抚着他的背。两个人之间肌肤相亲,这个动作实在稀松平常,可她就是觉得书生无声间放下了心,把整个人都拱手交给她。
他点点头,把阿瑶捞进怀里。沉默了好一阵,她估摸着才问:“接下来是不是……”
不出所料,书生点了点头。她分出一只手来摸摸他的脸,他就从善如流地低头。徐知远眼里有熨帖的情意,几乎要把宁瑶整个人包裹进去,才知道为什么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拒绝她的所谓强求:
是,你出现了。
徐知远怅然地把着姑娘纤细的手腕,心想何止出现?她出现在那里,像一道璀璨的天光,倏尔划破了永夜。
也许是雨中奔走发了高热,他于后来的事记得不太分明。只记得那小姑娘一把把他拽起,竟然在一山荒村里展现出了惊人的气魄,最后出资出力,给所有人都建了衣冠冢。
其中也包括他的阿娘。
此等恩情,没齿难忘。
这下宁瑶总算知道五岁那年她攒了很久,不翼而飞的那堆宝贝都去哪了。可这样的事,她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而这段唯一的回忆,也因为徐家人的找来戛然而止。
“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什么都没说吗?”宁瑶追问道。
然而徐知远只是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从袖中掏出了一幅画卷,让我多年后若有幸赴京赶考,在船上再拆开。
于是他在船上刚见到画卷中遗世独立的姑娘,才刚上岸,就生生地被她威逼利诱了。
她有所求,他焉有不报之理?此生他一定要偿的情有三,一是阿娘生养之恩,二是徐家培育之恩,三则是雨夜中她的出手相助。
如果不是她,恐怕他此生都会被困在那场大雨里。
所以拼命读书,上京赶考,从不单是徐家的殷殷期望。
这么多年他亦十分盼望,能和她再见一面。
书生心情大起大落,几乎沾枕即眠。然而那夜宁瑶对月思量了很久,却怎样都想不通。
那年她才五岁,即便父王的确给她留了足够的影卫防身,她真有这样的魄力和头脑为他搜山立冢么?一个小姑娘?
以她的性子,即便和徐知远有缘,两个人也只会扯着袖子一并嚎哭吧。
而她明明说得出做得到,却在回来之后就起了高烧,对这一段的记忆全然缺失。
即使他说得那样肯定,甚至有丹青为证。可种种缘由下,她还是更深地想:
这个对书生至关重要的恩人,一定是她么?
又或者说,一定是年幼的她?
前殿十分安静,恐怕徐知远还在和叔父说水患的事。宁瑶想到此事,忽然想起这幅丹青,她还从来没见过。
或许回过头在他书房仔细找一找,或能知晓更加清晰的原委经过。
郡主按了按太阳穴,竭力掩下一片天人交战的思索。然而天不遂人愿,忽听殿外一声喧嚣,众人惊声咽气清晰可闻,不知为何,宁瑶的心忽然就悬了起来。
好像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块地方,正要剥落。
她才支起身子想去看看热闹,忽然就听到叔父声音沉如暮鼓,帝王之声不怒自威:“你当真想好了,拒瑶华的婚,请缨做七品小吏去治水?”
帝王发问,殿中人不敢作声。分明是一片安静的死寂里,但宁瑶捂着心口想。
他一定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