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格外的冷,大雪连下三日,村子里不少民房都被压塌了,昨日里塌了一间房,正赶上正午,一家子在睡午觉,年轻的身强力壮手脚麻利,自己挣扎着从颓墙朽瓦中爬了出来,可是家中老人和那年仅半岁的孩子却没那么幸运,房梁塌下来正好砸在炕上,没等邻居闻声过来帮忙就都断了气,刚刚死里逃生的两个大人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只念叨着恨不得跟着一同去了。
活人的日子终究还是要过的,闻讯赶来的亲朋邻里,帮着夫妻二人将老人孩子抬了出来,又在院子里搭了棚子挂了白幡,漫天缟素,只有火盆中燃烧的纸钱将人脸映照的火红,红白交映,如戏台千面,百态炎凉,悲欢离合都在锣鼓唢呐声中,淋漓尽致。
林芊芊坐在院中劈柴,耳边时不时传来唢呐声,但她却懒得抬眼去看,只是麻木地劈着手中的柴,寒冬腊月,她还只穿着单薄的棉袄,袄中的棉絮都已经被压作一团看上去薄薄的一片,禁不起冷风严霜的磨折,下一秒就要被吹透。
人牙子去办事的那一家帮忙了,他们在这儿住的时间不久,但做这种勾当总是要提防这些,打点邻里关系是必要的。
林芊芊和之前几个被拐过来的孩子也不是没有求救过,可一来这几个人牙子每日轮流看着她们,二来她们若是闹引来其他人,这几个大人也只会解释说家里小孩子不懂事,谁也不乐意管别人家的闲事,热闹看过便罢,谁会甘心平白惹上麻烦。
林芊芊在他们手中已有两年,这两年中他们倒卖的孩子有不少,还有不少熬不住病死了,不过颇草席一卷,这年月孩子夭折的饿死的到处都是,没人会去追究,不过叹一句可怜,骂两句老天不开眼,然后该干活的该吃饭的,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了。
算起来林芊芊算是在他们手中留的最久的孩子,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恰好林芊芊的相貌出奇的好,脾气出奇的差,命出奇的硬,她刚来的时候,别的孩子吓得都只知道哭了,她不一样,耿着脖子跟人贩子对骂,被抽了一顿打得半死嘴还是比鸭子都硬,扯着嗓子喊,最后伤口发炎发烧晕了过去才消停,本来那些人牙子都觉得她熬不过去了,已经准备好草席子要扔了她,结果她愣是一剂药没喝扛了过来。
原本那些人牙子想干脆把她弄哑或者打残了,可是残废的孩子卖不出好价钱,林芊芊又生的好,他们觉得奇货可居能卖个好价钱,所以一直没舍得动她,林芊芊也不是没试过逃跑,只是她一个小孩子又不认识路,结果都是被抓回去打一顿,林芊芊不傻,她知道逃跑没戏之后就不再做无用功了,人牙子很乐见她安分不折腾的样子,总算是让她吃了几顿饱饭。
他们到这个村子不过半年,卖了两个孩子手里有些现银就消停了一段时间,但他们并不会就此收手,林芊芊心里清楚得很,如今这个地方不过是个临时落脚地,等他们把阳曲城的情况摸的差不多了,就该开始行动了。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有人回来了。
林芊芊没抬头,只专注地劈着手中的柴。
那人走到林芊芊身边,用脚踢了踢劈好的柴火,道:“行了别劈了,把这些都抱屋里去,把炕烧热乎点,老子要睡觉了。”
林芊芊没吭声,默默放下手中的斧头,开始捡木柴。
人牙子径直进了屋。
林芊芊将木柴抱紧堂屋,蹲在灶台边,灶内的火已经快灭了,她划了根火柴捡了旁边的玉米皮子点了扔了进去,又将木柴一根一根放进去,一切都弄完,她将那盒火柴悄悄放进了衣兜里。
是夜,村西头起了大火,人们被冲天的火光晃醒,手忙脚乱地前去帮忙救火,可惜缸中的水都被冻住,一时间找不到能救火的水,离得近的人家将屋中的水一盆一盆抬出来救火,但也只是杯水车薪,等救火队赶来的时候,那间房子已经被烧光殆尽,只剩些断壁残垣在寒风中孤零零地支撑着,摇摇欲坠。
屋中的人没出来,火太大了,等烟灰散去人们过去扒的时候只找到些残骨,热心的帮忙在荒地里挖了个坑草草埋了,烧几张纸了事。
林芊芊一路跑,连口气都不敢歇,只等那村子已经远到看不清才敢停下来。
滚滚浓烟隐入黑夜,喧嚣和哭喊都似乎已远在天边,林芊芊独自一人坐在荒野之中,抬头看天,那一晚的月亮很亮,月光穿透重重夜幕,林芊芊终于痛哭出声。
“我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去。”
说起往事,林芊芊的语气淡淡的,似乎是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似乎还远不及窗外的月亮吸引她。
洛臻看着她的侧脸,只是一个轮廓,却让她觉得无限哀伤。
“那后来呢,你怎么来的阳曲城。”
林芊芊歪头看她,然后冲着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只知道阳曲城在北边,只要往北走,就能到,好在一路上有不少难民,我混在他们其中,才没有走失方向。”
“为什么不去向那些村民求助,人牙子都已经烧死了,你不会再被抓回去了。”
林芊芊笑了两声,“你以为那些人又是什么好人吗,去那里的第一个月,一个比我小的小姑娘被卖给了同村的人,后来她死了,那是我们到那个村子的第三个月,她就被人活生生打死了,你以为有谁会愿意供养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那个村子里不少女婴一出生就被溺死了,男多女少,你觉得他们买一个外来的小丫头是想要做什么,我若是落到他们手里,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没有区别。”
洛臻了然,她犹豫着握住了林芊芊的手,力道很小,只要林芊芊微微用力就能将手抽出。
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洛臻的手被林芊芊紧紧反握住,那颗如坠深渊的心仿佛被什么稳稳托住,彷徨与无措刹那间消失。
分明是她该去安慰林芊芊,怎么到头来,却还是林芊芊慰藉了她的不知所措。
“其实我挺幸运的,原本我应该被冻死在官道上,好在有人路过救了我。”
“真的吗?”
洛臻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眸中的光亮让林芊芊晃了神。
林芊芊点点头,她认真地看着洛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救我的那位小姐姓梁,她给了我吃的和钱,还给把自己的大氅给了我,她跟我说,不要认命,一定要努力活下去,活着把那件大氅还给她。”
洛臻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愣在原地,任由林芊芊紧紧握着她的手。
那年冬天冻死了不少人,而梁家的皮毛生意却格外的好,梁若桐是一家子的掌上明珠,在别家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家务学刺绣的时候,她还在马场里学骑马,在家中的铺子里到处乱转,铺子里的伙计见了她都笑着喊大小姐,人都说梁家的大姑娘天生好命,生在富贵窝,家里又千娇百宠,她家兄长梁怀远成天将妹妹挂在嘴边,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
快到年下的时候,铺子里接了个大单子,梁父让掌柜的带着自家儿子去阳曲跑这一趟,梁若桐听哥哥说了这事,吵着也要跟去。
原本梁母是不愿意的,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吃不好睡不好,她光是想想就觉得舍不得,架不住女儿软磨硬泡还是同意了,临走之前百般叮嘱,又将自家儿子反复敲打,让他照顾好妹妹。